以汉王朝和匈奴的战争史为例,汉王朝进攻匈奴,一开始基本是无头苍蝇乱折腾,连攻击目标都没有。卫青第一次出征的时候(着名的龙城之役),汉朝大军兵分四路,结果只有卫青一个人获胜,公孙敖和李广都遭挫败,而公孙贺同志干脆是怎么来怎么回,连敌军的人影都没碰到。龙城之役卫青获胜,李广落败,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李广不如卫青能打?当然不是,这只能说明,李广不如卫青运气好。卫青能赢是因为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而李广落败,则是放屁砸了脚后跟,碰到了匈奴主力,寡不敌众。
龙城之役,现在被我们看成是汉军反击匈奴的起点,是卫青横空出世的一场战事,但是,从军事角度而言,这场战事却形同儿戏。这说明了什么?这不正说明汉民族跟游牧民族的战争,从来都不对等吗?
所以,游牧民族南下侵扰,这叫做“攻击性进攻”,目的是空间和物资,而我们北伐游牧民族,则是“防御性进攻”,目的是驱逐对手,这跟什么“孱弱退守”毫无关系,只是跟地理条件、生存方式和经济利益有关罢了。
好了,有点扯远了,我们回过来看孔范。
很显然,孔范这个马屁,拍得有些离谱,就陈叔宝同志这赌气式的胜算为0%的进攻,何以跟窦宪突袭大漠数千里,建万世之功相提并论?
但是我们说了,马屁神功的第一要务,是要了解领导。孔范这马屁,但凡拍给陈霸先这样的(当然,陈霸先未必能听懂就是了,假设他能听懂),一准儿让他拍呲了,陈霸先估计火冒三丈,立即会让丫滚蛋。然而,这马屁是拍给陈叔宝的,那就没问题,因为,陈叔宝同志虽然出息不大,但无奈脸皮够厚,对于这样的高帽,向来是来者不拒。
果不其然,陈叔宝对孔范这番话很是赞赏,然后,转脸过来朝向萧摩诃:
“公可为我一决!”
萧摩诃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从来行陈,为国为身;今日之事,兼为妻子!”
名家回眸
柏杨曰:盛世之臣和亡国之臣形成鲜明对比,陈叔宝不亡国谁亡国。
轻松统一,痛苦善后
这句话意味深长在何处,我们一会儿便知。
然后,陈叔宝拿出了大量金银绸缎发给各军,作为赏赐。
这里,我们发现了陈叔宝的又一个人性闪光点——比之我们先前说过的高纬、萧绎之流,陈叔宝还蛮大方的,这就不易啊。
再然后,陈叔宝就派出了军队——使鲁广达陈于白土冈,居诸军之南,任忠次之,樊毅、孔范又次之,萧摩诃军在最北。这几支军队,南北连亘,长达二十里,以至于首尾行动不相知,军事部署之失败可想而知。
然后,战斗开始了。贺若弼率领轻骑登山,看到了南陈连亘二十里的大军,当然,他毫不畏惧,立即驰下,与所部部将杨牙、员明率甲士八千,列阵以待。
南陈方面,进攻最积极的,居然是儿子都投降了韩擒虎的鲁广达,此公与贺若弼力战,由于人数优势,竟一度将贺若弼逼入绝境。贺若弼所部连续多次被鲁广达部所退,麾下身亡者达273人,逼得贺若弼放烟幕弹自救,这才略略摆脱了颓势,得以重新收拾起人马,军势复振。
然后,贺若弼就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战场上占据了优势的南陈军,并没有对隋军穷追猛打,相反,略微得势后,这帮人砍了隋军的人头,就准备去陈叔宝那报功了。这就说明,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是,这帮勇夫毕竟是些乌合之众,根本不是纪律严明的隋军的对手。
于是,贺若弼发动了反攻,这次,他进行了针对性攻击,而其目标,则是孔范。恭喜贺若弼,他准确地看出了南陈军队的最大弱点,这位孔范同志,虽然平时老是叫嚣自己文武全才,但真到了战场上,真碰到了贺若弼这种久历战阵的勇将,那就只剩一个字了——溜!
因而,孔范军跟贺若弼军刚刚交手,还远谈不上胜负呢,就赶紧溜了,其余的陈朝军队都看傻了眼。贺若弼一路追袭,南陈军大乱,骑兵步卒四处乱窜,难以阻止,于是被斩首五千人。
接着,贺若弼部将员明生擒了一个人——萧摩诃。
原本,这场战事的主角,南陈方面,应该是萧摩诃,但是,从一开始,他就消失了,奋力杀敌的人中没有他,崩溃窜逃的人也没有他,他就是冷冷地待在那里,似乎战事与他无关。
贺若弼想要杀掉萧摩诃,萧摩诃没有挣扎,而是神色自若,倒是把个贺若弼弄得颇为尴尬,最后将其释放,以礼相待。
从头到尾,萧摩诃都像是个看客,而他为什么会成为看客,则能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中一窥究竟——从来行陈,为国为身;今日之事,兼为妻子!
前一句话很好理解,也没什么疑问,问题当然是后一句话——“兼为妻子”,这是什么意思呢?揭晓谜底吧——萧摩诃其实戴了很长时间的绿帽子,他心知肚明,但敢怒不敢言,因为,给他戴绿帽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叔宝。
于是,我们也就能够理解,萧摩诃为什么连连请战,又为什么消极作战,乃至被俘将死之时,表现如此淡定。因为,打从一开始,萧摩诃就做好了战死疆场的准备——是的,他恨陈叔宝,但是,他爱南陈。
如萧摩诃这样的遭遇,死在战场上,确实也是种解脱。
这场神经质的决战,以南陈惨败而告终——当然,这一切早在任忠的预料内。因此,此时情绪复杂的,除了萧摩诃,也就是任忠了。
任忠飞奔回了宫殿,见到了陈叔宝,描述了一下此战的败况,然后他表示:
“陛下好好保重吧,我已经拼尽全力了。”陈叔宝此时似乎终于意识到任忠的价值了,给了他两包黄金,要他招募勇士,继续作战。
任忠没有回绝,只是对陈叔宝表示:“陛下应该坐船前往上游投奔大军,至于我,我会拼死保卫的。”陈叔宝相信了任忠的所言,于是,命令任忠出宫部署,又让宫人穿戴整齐,准备出发,接下来,陈叔宝所能做的,也就是等了。但是,渐渐地,陈叔宝发现情况不对劲了,因为他等了半天,任忠却始终没有再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他的脑中滋生。
任忠干吗去了呢?他带着几个人,去石子岗跟从新林出发的韩擒虎那请降了。我们能怪任忠不忠不义吗?似乎也不能。任忠曾经也想为南陈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也想呕心沥血,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但是,他最后发现,他效忠的对象是陈叔宝,为他这样卖命,不值得。一个对手下大将猜疑有加,言不听计不从的人,如何值得效死呢?
于是,任忠作为向导,带着韩擒虎入宫,驻守朱雀桥的蔡征部,一听是韩擒虎前来,当即惊惧而散。然后,任忠带着韩擒虎进了朱雀门,南陈军队一度想要迎战,任忠对其怒喝道:“老夫尚降,诸军何事!”是啊,连任忠这样的大将都投降了,你们还抵抗什么呢?散了吧!
听说韩擒虎已经进城,城内文武百官各自奔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袁宪还在殿中,江总等少数几个人,留在了办公厅(省中)。
陈叔宝环顾四周,凄凄隆惨,居然只有袁宪一人,他大为感慨:“我从来接遇卿不胜馀人,今日但以追愧。非唯朕无德,亦是江东衣冠道尽!”
陈叔宝终于检讨自己了,但是,很可惜,他这番话的主题思想,并不是检讨自己,而是责怪他人,责怪知识分子们没有道义。
知识分子们没有道义吗?或许吧。但是,一个无道之君,又怎么能期盼有道之士呢?陈叔宝的自我检讨,还实在不够诚恳啊。
检讨完了之后,陈叔宝有些乱,隋军已经进城了,不久后就要进宫了,怎么办呢?藏哪去呢?袁宪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北兵之入,必无所犯。大事如此,陛下去欲安之!臣愿陛下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见侯景故事。”
袁宪给陈叔宝找了个有尊严的出路,但是,陈叔宝却已经不要尊严了,他已经完全听不进袁宪的一派忠言了,他脑子里不断盘旋的,只有一个字了——躲!
陈叔宝已经想好了,他下了榻,飞奔而走,神秘兮兮地对袁宪表示:“锋刃之下,未可交当,吾自有计!”
陈叔宝想了个什么计呢?当然没有什么好计,依然是个馊主意,而且是,让人笑掉大牙的馊主意——他准备躲进深井里。
袁宪自是连连劝阻,但是陈叔宝听不进去;后阁随从夏侯公韵更是以身蔽井,陈叔宝跟他吵了好久,终于吵赢了,于是终于得以入井。
不久后,韩擒虎带着部队进了宫,四处搜寻,找不到陈叔宝,最后,他们将目标锁定在了那口深井上。军士俯伏在井口呼叫陈叔宝的名字,一片死寂,没有回声;军士们不耐烦了,开始叫嚣,说要把石头扔进井里,这时,从井底深处,突然传来了声音。
很显然,井里有人!士卒们把长绳抛到了井下,然后奋力将其往上拉,然后,这帮人发现,陈叔宝的体重重得邪乎,怎么这么重?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陈叔宝拉出来之后,士卒们恍然大悟,陈叔宝是个正常人,体重没那么邪乎,只是,跟陈叔宝绑在一块的,还有两人,两个美女,一个张妃,一个孔妃。
除此而外,宫内倒是一切正常,沈皇后居处如常;太子陈深也在东宫,闭门而坐,侍从孔伯鱼陪着他。军士破门而入,只见太子安坐在前,还慰劳他们说:
“各位一路作战,恐怕很辛苦吧!”说的军士们都感觉破门而入实在没有礼貌了,对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倒是开始尊敬起来。
宫里还有一群人——南陈的宗室。
当时,在建康的南陈宗室,还有一百多人,色厉内荏的陈叔宝,对他们很不放心,都把他们弄进了宫,住在金銮宝殿,并命豫章王陈叔英监控他们,暗中戒备。结果,隋军一进宫,这帮人终于得到了解放,纷纷投降。
韩擒虎就这样生擒了陈叔宝,他的手下只有五百人,他甚至没有打过任何一场像样的战事,但是,此刻的他,居然已经完全控制了禁宫。
历史上的前辈们,侯景同志,徐嗣徽同志,柳达摩同志,以及其他一些同志,此时此刻,是不是默默无语两行泪呢?
当然,最无语的,还不是九泉之下的前辈,而是跟韩擒虎一起来攻打南陈的贺若弼——老子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呢?
贺若弼还在打,因为,站在他身前的鲁广达寸土不让,数百隋军被俘被杀,一直战到黄昏,鲁广达见大势已去,被迫放下了武器。然后,鲁广达面向宫城的方向,连连磕头,痛哭不已,对他的部属说道:“我不能拯救帝国,罪孽深重啊!”鲁广达的手下也跟着流泪痛哭,欷歔不已。欷歔之后,鲁广达及其部属,就都被贺若弼俘虏了。
对于贺若弼而言,不幸的是,他面前居然还站着鲁广达这样的男人;当然,对于大隋而言,幸运的是,南陈只有一个鲁广达这样的男人;俘虏鲁广达之后,整个建康城空空荡荡,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已经销声匿迹了。
深夜,贺若弼放了把火,烧了北掖门,然后进了建康城,接着,他听到了一个令他不快的消息——韩擒虎居然已经活捉陈叔宝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把陈叔宝带过来看看吧。只见一个浑身战栗,喘着粗气,冒着冷汗,斯斯文文的白净汉子走到了贺若弼面前,然后,在贺若弼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贺若弼有些发晕,对面的毕竟是一国之君,虽然是亡国之君,他也在想,一国之君跪在他面前,合适吗?思考片刻后,贺若弼终于反应过来了——合适,不合适也得合适了,理由是——小国的君王,地位等同大国的三公部长,对着他叩头,合乎礼节。
然后,贺若弼又反应过来了,陈叔宝同志这是太紧张了啊,随随便便见人就叩,幸亏他能圆过去,要圆不过去,传到杨坚那儿,有嘴说不清啊。于是,他紧接着安慰了一下陈叔宝:“你不要太恐惧,到了大兴,至少还给你封个归命侯。”
陈叔宝也见到了,这次攻陈之战,至少,于贺若弼而言,是大功告成了,然后,贺若弼也不免开始盘算,此次平陈之战,老子折腾了七八年,将来朝廷封赏,史书记载,功勋如何呀?
不算不要紧,一算,贺若弼一身冷汗出来了——妈的,老子拼死拼活,功劳居然在韩擒虎之下?而且是远在其之下?凭什么?这小子明明是摘了桃子啊!贺若弼越想越不服气,过后的几天,就老是跟韩擒虎过不去,言语上挑衅。当然,韩擒虎也不好惹,都是硬邦邦的汉子,谁怕谁?谁会任你糟践?不服是吧?不服也行,咱出去决斗!
于是,终于有一天,两人拔了刀,气势汹汹地,要出营决斗。旁边几位一看,至于吗?赶紧一拥而上,把这俩给拉开了。
决斗不成,贺若弼还是不爽。当然,很快贺若弼就发现,韩擒虎手里就没几个人,不像他,坐拥大批军将,这功劳的事情,嘴上说不通,不还能动手吗?于是,贺若弼把蔡征叫来了,让他帮陈叔宝写投降书,然后,让陈叔宝坐着骡车,拉到自己的牢营,最后,让陈叔宝正式向他投降。后来,因为这事儿实在离谱,估计贺若弼手下都不同意,贺若弼也只能作罢。
不受降就不受降吧,人我得带着,贺若弼又把陈叔宝囚禁在德教殿,并派遣他亲信的军士严加看管。
如此这般,陈叔宝估计已经欲哭无泪了吧,香饽饽仍然是香饽饽,只不过,当年的他,人人凑上来拍马屁,人人看他脸色,而现在的他,则成了人家的战利品,争来夺去,他要看的,倒是别人的脸色了。早知如此,听袁宪一句,别躲在井下头,照着萧衍接见侯景的老例,堂堂皇皇地坐在大殿里,如今哪会如此憋屈?
侯景够狡诈凶残了吧,当日萧衍坐在大殿里接见他时,他也不敢太过放肆。
后来,侯景退出宫殿后,对着部下王僧贵说道:“吾常跨鞍对陈,矢刃交下,而意气安缓,了无怖心。今见萧公,使人自慑,岂非天威难犯!吾不可以再见之。”所以,总算萧衍和萧纲父子还留有最后的尊严,没有任人蹂躏。
在韩擒虎和贺若弼相继抵达建康后,长江下游的隋军总指挥部,也陆续到来。首先来的人,是总参谋长高颎。高颎进宫后的第一件事,是诛杀他所认为的跟妲己差不多的红颜祸水——张丽华。
据说,在高颎先行之前,杨广曾经交代过他,让他留着张丽华,所以后来高颎砍了张丽华之后,杨广大为不爽,冷冷地说道:“昔人云,‘无德不报’,我必有以报高公矣!”从此,杨广便跟高颎结下了梁子。
为什么要加个“据说”二字呢?因为虽然《资治通鉴》这么写,但事情显然不合逻辑。此时的杨广,正处于政治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为了讨好他苛刻的父亲,以便能够将他哥杨勇赶下台,他正竭尽全力经营自己的政治形象,他所做的一切,都要合乎“贤王”二字。
比如说,杨广进入建康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晋王广入建康,以施文庆受委不忠,曲为谄佞以蔽耳目,沈客卿重赋厚敛以悦其上,与太市令阳慧朗、刑法监徐析、尚书都令史暨慧皆为民害,斩于石阙下,以谢三吴。
杨广干的第二件事,乃是跟刘邦入据咸阳后类似,封存府库,分毫不取——使高颎与元帅府记室裴矩收图籍,封府库,资财一无所取。
然后,杨广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天下皆称广,以为贤。
大家可能有些惊讶,因为杨广这个人太有名了,有名到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败家子,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曾有过“贤王”的称号。但是,完全不用惊讶,在杨广前三十五年的人生(王子时期)中,他都极力克制了自己,哪怕是装,他也是装到了一个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