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屏幕上收回视线,扫一眼喝珍珠奶茶的女孩,然后,看看前面排队的老太太:“我不过是刚出校园的小妹。”最后两个字,忽然低不可闻。
沈洛
小鹂让我想起一个人。
邻居葛家,院里大枣树间,吊了个秋千。我在院里写作业,听到笑声,然后就见飞上枣树尖儿的葛家小三。
小鹂很像她,短发,大眼睛,耳朵边别一只果绿色发卡。她滑雪摔倒的尖叫,和葛家小三一样,愉悦,光滑,像一根发亮的银线。
两周后分派岗位,小鹂来我的部门。她第一句是,我来报到。第二句是,那天滑雪,多谢你。自此,她排日程表,过滤电话,水一样渗入我的生活。透过玻璃看娴静的她,浮躁的心会一点点淡定从容。
葛家在我14岁那年搬走了。之前,我只来得及和葛家小三说一句话。我说:“你好。”她说:“我明天要15了。”我的少年情思就那么仓促地结束了。
老天厚爱,15年后,小鹂来了。
小鹂
一晃到了春天。莫名地,我会忽然心跳。隔着玻璃墙,害怕看,又管不住双眼。他雪白衬衫,灰色裤子,头发整齐,右腕系一块黑色劳力士。
上午10点半,有上午茶,大家分享咖啡、茶和小点心。沈洛过来,用手指叩叩我的桌子:“我知道有个地方的糕点好吃,明天带给你。”
第二天果真带来一盒糕点,好利来的。他问,你喜欢吃咸的还是甜的?我说甜的。他“哦”一声:“那给你老婆饼,我吃老公饼。”
然后我心跳就加速了,像刚跑完四百米,及至接他手里递过来的咖啡时,手一晃,洒了些到裤子上。
又一番忙乱,他拿纸巾去擦,还不忘说:“不急,马上就好。”我看着他,忽然愿意,愿意这么地久天长忙下去。
回家把衣服泡在盆里,竟发起呆来,连咸菜上菜都没发觉。
咸菜
小鹂这几日净发呆,胃口也差,吃几口就放筷子。她说工作有压力,我想,她是新人需要适应。
上午,老家有人来,捎来外婆的梅醋,盛在大肚玻璃瓶里。梅醋最能调胃口,想小鹂会喜欢。
下午面试,回来特意绕道去小鹂的办公楼。因为是给她惊喜,所以不打电话,在马路对面等她,到黄昏。
黄昏,小鹂出来,我正要挥手,一辆车从地下停车场驶出,在她身边停住。
她犹豫了一下,上了车。做白日梦时,我和小鹂最爱讨论车。隔着玻璃,依然能看见那男人脸上的微笑,可以淹没任何一个女孩的微笑。我坐公车回的家,小鹂已到家,边做饭边唱:我愿爱情它似蜜。见了我,她说:“今天坐同事的车回家,所以早了。你怎么啦?”我忽然眼酸,上去抱住她:“我害怕看不见你。”
面包店
5月,槐花开了。咸菜也工作两个月了,早上一同去车站,小鹂往东,咸菜往西。只是挥手时,小鹂眼里的迷茫像雾气,愈来愈浓。咸菜的微笑里,则始终含一丝痛。
雷打不动的,是晚上排队买面包。
5月14日,英俊的丹麦王储和平民女子唐纳森成婚。
新人接受主教祝福,新人交换戒指。屏幕画外音:“唐纳森就像戴妃,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全世界都被这个童话故事陶醉了。”咸菜插嘴:“一结婚,灰姑娘就是王妃了。”小鹂咬咬嘴唇,眼里滑过一丝失落。再看前面臃肿的队伍,忽然没了耐心:“人太多,不排了。”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咸菜想她生气了,为了他们窘迫的处境。
那之后,小鹂很少去面包店。之后的早餐,小鹂吃得很少,她抱歉地说:
“公司供应上午茶,有点心。”再后来,咸菜开始一人吃面包。一人时,那面包欺生,兀自多了些粗糙,吃几口,就硌得喉咙疼。
他咳嗽,拼命喝水。
小鹂
我承认,我心里每天都在荡秋千。一忽儿到峰顶,一忽儿到谷底,也快乐也忧伤。这两个男人舍哪个,都不忍。
唯一的底线,是不同沈洛吃意义暧昧的晚餐,午餐除外。午间,他的借口是换换工作餐,我说服自己的理由,也是这个,工作餐而已,怕什么呢。
明知道,他那样的眼神。
我说:“沈洛,谢谢你的珍珠奶茶。”
“这家店晚上供应菠萝蜜椰丝糕,也许你会喜欢。”
“哦,以后再说吧。”
他亲昵地拍拍我的手背。他的手,停留在我手背的时间,从最初的0.5秒,到3秒。
哪个女子不是一朵向阳花?我也有小虚荣。他温和高贵,和他,我不会卑微。那种因窘迫生活而生出的卑微,尤令女人心痛,我知道,咸菜和我,要过几年才可剔除卑微。
可是,天,我有多爱咸菜穿围裙的样子。这些天咸菜不说话,他不说话,我也知道他在等,等我说点什么。
问题游戏
某天的上午茶,同事闹着做游戏。裁一堆纸条,写上五花八门的问题,指到哪张,就回答哪个问题。不许说谎。小鹂第一次见识写字楼的白领有多厉害。
沈洛看纸条:“最遗憾的事?我曾经错过一个女孩,我们仅说过一句话,但我想了她十五年。直到我遇到另一个人,再不可错过。”
小鹂本来还笑着,笑着,忽然就将笑冻在嘴角。
那一下午,小鹂在方案里打错了14个字。沈洛笑着问:“是不是想吃咸菜了?
这一段,你打了两遍咸菜。”又问:“始终不答应跟我吃晚饭,今晚还没空吗?”
这次,她坚定地摇头:“对不起。”
家里那人,那个穿花围裙、做好饭落寞地等她的人,一顿饭N次弯腰,N+M次嬉笑,不可错过呀,连同那窘迫的快乐的日子。
结局
晚7点,咸菜已做好饭,他诧异:“你今天晚了?”她笑:“我坐公车回来的。”他不知听清了没有,哦一声,拿出一瓶红酒:“下个月,我们就不住这里了,我另找了房子。”
“什么?”小鹂有些茫然。
咸菜把酒斟满:“我可能要换工作,在上海,还没敲定。走之前给你找了房子,一居,有阳光,我已预付半年租金。”
小鹂没有迎他递过来的红酒。
“我想,这是最好的,对你对我。”
“我想这样你会开心点。”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小鹂踢他一脚:“就这么把我丢下吗?谁说的,要让我过好日子?我还等你,等你给我好日子。”
咸菜愣住:“可是……”
“可是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嘛。”
也许,在春天的路口,谁都要做一次灵魂的俯卧撑,荡过那次一架爱情秋千。也许不止一次。下得秋千,你会往哪儿走?
我回来了,不想错过你,不想错过之后再去思念你。我要,我要和你在一起。
从星光飞向阳光
在你和宇恬相识四年的纪念日那天,她打来电话,语气幽幽地说:“你将得到一份无论如何也猜不着的礼物。”此前,经过慎重的考虑,你们已经做出痛苦的抉择:要把这段持续了四年之久的恋情标上休止符。你不禁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那位可怜的阿Q,他临刑前不也曾琢磨着要画出一个中规中矩的圆圈吗?既然她有意将此事弄得神神秘秘,你也就不再枉费心思去猜测那份礼物究竟是什么。
所有浪漫的日子都已从爱情的枝头飘零,你们没有守着落花叹息,也不曾加深彼此的伤害。在情缘的尽头,世间已有太多的勉强,你们不愿再去重蹈覆辙。即使将来的生活未可乐观,你们也会感到懊悔,毕竟你们走过这一遭,有过相爱,有过相知。不在冷饮厅,不在麦当劳,也不在咖啡屋,仍在你们曾经呼吸与共的房间里,宇恬说:“缺了香槟是一种遗憾,但有满屋子的烛光,满屋子的音乐,满屋子的鲜花,有这样的氛围,也可以不负今宵了。”她清纯秀丽一如十九岁那年的春天,这或许只是你此刻的错觉。那份礼物在千呼万唤之后终于粉墨登场,你所看到的是:一只透明的大玻璃杯,用紫色的缎带封口,里面盛满了色彩绚烂的幸运星。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折成它们,这一千多颗幸运星代表了我们共同度过的一千多个日子。但愿它们能祝福你一生好运。”
聪明的女孩子总有自己独到的心机。用钱购买的礼品可以很贵重,但不会很珍奇很独特,这些小小的幸运星凝注了宇恬深深的情意,必然在你的心头留下绵长的回味和持久不衰的感激。因为它们代表着你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光景,本已流散得一干二净,却又重新聚合起来,像夜空中的繁星,向你铺陈天上人间的美丽。凡是世间美好的事物,其中都暗藏了一点遗憾,有“缘”无“分”,固然使人惆怅不已,却也使人在回首时看到的是开花的坡地,而不是遍布野草荆棘的荒原。
在精神的低谷,你带着简单的行李和那些幸运星离开了熟悉的城市,流浪远方。据说,世间的流浪可分为四种:一是亡国君王式的流浪,倒霉固然倒霉,但还可以在异国他乡保留百分之五十的做人的尊严;二是落魄诗人式的流浪,缺衣少食,颠沛流离,但仍可以高昂天才的头颅,不失一贯的高傲;三是可怜乞丐式的流浪,挨饿受冻均属家常便饭,自然是毫无尊严,也休想过半秒钟的傲瘾;四是野狗式的流浪,那种辛酸和危险都无须细说。当时,你自以为过的是国王和诗人式的流浪生活。你将那间仅够存身的屋子称之为“十方小居”,里面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那一千多颗幸运星足以照亮每一寸晦暗的空间,使寒冷苍白的墙壁也泛出丝丝暖色。一位朋友曾在你的小屋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大发感叹:
“天堂可以很小,星星可以很多。你失去的情人那么善良,真不明白,你是一个怎样的不可救药的傻瓜和笨蛋!”
他的意思你懂,一个肯赠你一千颗幸运星的女孩,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格外珍惜和争取的,值得为她回一千次头。你怎么能傻到放她走呢?在他看来,这既不是赌气,也不是绝情,更不是忘恩负义,而是不折不扣的愚蠢。你知道你自己,你已绝对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唯美主义者终归是这样的结局,永远只能生活在星光下,而不是阳光下,但你没有把这内心深处的想法告诉那位醉醺醺的朋友。他是不会懂的,真正懂你的人已给了你一千颗星星,这就够了。
后来,筱云进入了你的生活,她非常聪明,也非常浪漫,总能用笑声和歌声给快乐保鲜。第一次看见那大玻璃杯中的幸运星,她脸上闪现了一抹惊异,却乖巧得什么也没问,你自然什么也没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她明白,某些往事可不是书桌上的灰尘,她能将它一掸而尽。爱情的陈迹既然可以是一千颗幸运星,就完全可能是别的什么,甚至无形无影无色无味。她不想树立一个假想敌,更不想造出一个真实的对手,她的感情属于现在,所以她要尽量避免与你的往事短兵相接。
不能不承认,与筱云在一起,你的生活大有起色。快乐,是的,一杯清茶,一碗速食面,几本闲书,甚至一片创可贴,两颗感冒胶囊,都能将它体现得完完整整。她使你轻松,不必像往常那样,为了艰难的自下向上的发展,在一饭一蔬间发愁。你怀抱着理想主义,按说,走向成功的过程本该是一个异常艰苦的过程,然而有了她,你便有了笑对一切挫折的资本,也能学着别人那样没心没肺地嚎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首歌。
元旦节,你正在上海出差,给筱云挂去电话,她说:“我帮你彻彻底底地整理了房间,扔掉了不少破破烂烂,我可不能保证是不是扔掉了你的什么心肝宝贝!”好啊,你用开玩笑的口气问她:“我该付你多少辛苦费?”她说:“只要你不索赔就行。”
回家后,你发现“十方小居”果然整洁了许多,可你马上就感觉到,房间里星光暗淡,书桌上的幸运星已不翼而飞。你心想,筱云毕竟还是动了一回寻常小女子的心计,趁你出差在外的黄金机会,巧借整理房间的名目,终于下手排“雷”,清除了她认为碍事的东西。那一刻,你不知该作何感想。其实,你应该能料到,迟早有一天,宇恬给你的“星空”就会这样被人暗暗地收拾掉,不可能有比这更愉快的结局。但当这一天如此真实地来到眼前,你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刺痛。
瞧着你皱紧眉头阴着脸的样子,筱云很得意,似乎还嫌乐子寻得不够,她说:
“我扔了你的心肝宝贝,你不生气?”
“我不生气。”
“你不伤心?”
“我不伤心。”
你撒谎,因为软弱。这更没出息,更不可原谅,假若宇恬看到这一幕情景,准会骂你是一位彻头彻尾的软骨小人。顿时,你恍然明白过来,你真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筱云,才能容忍她这样胡作非为。
你30岁生日的前一天,筱云硬拽着你要去四百里外的南岳。她说:“我要送你一件永世难忘的礼物!”
又是永世难忘,真够令人心惊胆战的,你蓦然想起了那一千颗下落不明(很可能已尸骨无存)的幸运星。万万料不到的是,在南岳的祝融峰顶,筱云竟将云海之上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你,她真是出手豪阔!在这日出时分,你内心倏然有一种无法遏止的冲动,向着千山万壑喊出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紧接着,筱云也喊出同样的三个字,激越的回响马蹄般奔向天际,直奔向宇宙中那颗火红的心脏。
这个生日,注定了你将终生难忘,你再次中了筱云的奇招,她的确高明,毫不费力就把一轮壮美的旭日嵌入了你记忆的画框,90岁时,你仍将得到它温暖的照耀。更奇妙的是,当你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睁开眼睛,看到一千颗幸运星仍一如既往地在书桌上闪耀着七彩光芒,筱云娟秀的字迹赫然在目:“在缘分的天空,星光曾给你幸运,阳光将助你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