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宋、齐、鲁、晋、卫,自古为中原之地,是圣贤明德之乡也,故皆有古昔之遗风焉。入境问俗,恍然接踵遇之,盖先王之泽远矣。故以次于两都。
河南诸水,以河为经,附河诸郡水,济、颍、睢、淝、溱、洧、伊、洛、、涧俱入焉。北以卫河为辅,而漳于境外合之,南以淮河为辅,而汝自境内合之。然多截流横渡而已。春夏水涨则堤岸为鱼,冬水涸则沙滩成地,无舟楫之利,无商贾之埠,无鱼鳖之生,间或有之,亦不多也。惟南阳泌、氵育诸水皆南自入汉,若与中州无涉者,然舟楫商贾反因以为利。
中州山皆土垅,不生草木,亦不结钳,局气行于地而不行于山也。惟崧、高土皮石骨,苍翠相间,特出为奇。其他,则西南边境处间有青山,山脉亦自西南而来,下终南,历商洛、武关;东则一支循伊、洛、龙门而行,去为嵩山;南则一支出鲁山,经泌阳、桐柏去为荆山,直循淮、泗南行为正干。
黄河故道由大名趋河间往直沽入海。自隋炀帝欲幸江都,龙舟十四丈,汴水狭不能容,乃引河入汴,当时止一时度舟计耳,不意河流迅急,一入不回,遂为千百年之害。盖河北地势高,汴河身低,又河南土甚疏理,任其冲突奔溃,故一入不回。余见世庙时有欲求禹故道者,真迂儒之言也。
三门而下,石碛如山,连延百里,河过砥柱,响声如雷。汉时转漕关中,皆繇此路,不知何以挽舟而上。或谓古有月河,今石碛中皆无形影可求。
中州虽无山,然出美石,黑者如清油,白者如截肪,不若江南之粗理也。桐柏花石更佳,不减大理。诸果品味胜,为沙土所植。其田土甚宽,有二亩三亩作一亩,名为大亩,二百四十弓为小亩。地广人稀,真惰农也。
八郡惟睢、陈难治,以多盗故。光、罗山难治,以健讼故。卢氏、南召难治,以好逋故。洛中难治,以豪举故。荥阳、荥泽难治,以冲疲故。
大河南北自古为战争之地。治平以来,忘战久矣,官无一将帅,民无一兵勇,都阃诸职掌,不过具军卫尺籍焉已,民壮弓之设,止备郡邑勾摄,虽有唐、汝诸守备,名为防矿,而麾下无一卒,且白莲教诸左道与师尚诏、曹仑等往往窃发,安得谓中州尽无事也?若待有事,索兵则晚矣。故甲午饥民之乱,当事者袖手而计无出。余初入省垣,谓中州当立一游击,募兵二千,随地练习,以防意外。谭者以为迂。及陈金、王自简等变起,始信余言之不诬也。
四渎惟济水奇,性喜伏流,流虽伏,然迅急与地上等,本穿黄河截流而过,又能不与河水混,及其千里出地为跑突,高六七尺,济源出初之处,又能洄伏藏匿,所浮物至年余而出,若用机者然。造物之怪如是。
河北三府,幅员不能当一开封,业已分封赵、郑二府矣。近乃又改潞府于卫辉,城池既狭,人烟又稀,土田少沃,与衡阳相去远甚,且通省建藩已至六国,尚有废府诸郡,两河民力疲于禄米之输甚矣,而诸藩供亿尚尔不足。诸藩惟周府最称蕃衍,郡王至四十八位,宗室几五千人,以故贫无禄者不得不杂为贱役,或作为非僻,稍食禄而无力以请名封者,至年六七十犹称乳名终其身。故诸无禄庶人,八口之饥馑既不免,四民之生理又无望,虽生于皇家,适以囚禁之,反不如小民之得以自活也。数年之内,生能愈繁,不知何以处之。
中州俗淳厚质直,有古风,虽一时好刚,而可以义感。语言少有诡诈,一斥破之,则愧汗而不敢强辩。其俗又有告助、有吃会。告助者,亲朋或征逋追负而贫不能办,则为草具,召诸友善者各助以数十百而脱之。吃会者,每会约同志十数人,朔望饮于社庙,各以余钱百十交于会长蓄之,以为会中人父母棺衾缓急之备,免借贷也,父死子继,愈久愈蓄。此二者皆善俗也。
汴城在八郡中为繁华,多妖姬丽童,其人亦狡猾足使。城中寿山、艮岳乃宋时以童贯领花石纲为之者,石至数十丈,今尺块不存,不知移于何处。城外繁台,土人念“繁”为“博”,亦未审其义所自始。或云即梁孝王平台。又云师旷吹台,上有大禹庙,貌“河、洛思功”字,然庙貌狭,不称所以祠禹者。
周公测景台在登封五十里村中,旧郜县也,对箕山许由冢,有所遗量天尺存,其所竖小石碑,果夏至日中无影。古云,阳城天地之中。然宋时测景又近汴。唐颜鲁公又于汝宁城北小阜立天中山碑,亦谓夏至无影。
周公卜洛时,未有堪舆家也,然圣人作事,已自先具后世堪舆之说。龙门作阙,伊水前朝,邙山后环,、涧内里,大洛西来,横绕于前,出自艮方。嵩嵩为龙,左耸秦山为虎,右伏黄河为玄武,后缠四山,城郭重重无空隙。余行天下郡邑,未见山水整齐于此者,独南北略浅逼耳。
洛阳水土深厚,葬者至四五丈而不及泉,辘轳汲绠有长十丈者。然葬虽如许,盗者尚能以铁锥入而嗅之,有金、银、铜、铁之气则发。周、秦、汉王侯将相多葬北邙,然古者冢墓大隧道至长里余者,明器多用金、银、铜、铁,今三吴所尚古董皆出于洛阳。然大冢禁于有司,不得发,发者其差小者耳。古器惟镜最多,秦图平面最小,汉图多海马、葡萄、飞燕,稍大,唐图多车轮,其缘边乃如剑脊。古者殓用水银,此镜以掩心,久之,尸蚀而水银不坏,则镜收之,故朱砂、翡翠以年代久近为差。瓦羽觞不知其何始,冢大者得百千只,以蜡色而香者为佳,若气带泥微青而渗酒者,皆赝为之耳。郭公砖长数尺,空其中,亦以冢壁,能使千载不还于土。俗传,其女能之,遂杀女以秘其法。今吴、越称以琴砖,宝之,而洛阳巨细家墙趾无不有也。
洛阳住窑,非必皆贫也,亦非皆范砖合瓦之处。遇败冢穴,其隧道门洞而居,亦称窑道,傍穴土而居,亦称窑。山麓穴山而栖,致挖土为重楼,亦称窑。谓冬燠夏凉,亦藏粟麦不坏,无南方霉湿故也。
陕州灵、宝二城,皆西北滨河,南阻山,东南通一线路。河崖高寻丈,故水不溢入城。陕州城无水,乃自交口引涓涓来,四十里穿城楼上过,滴召公池中。
自凼阳西行,左秦山,右邙山,皆绵亘数百里,直至函谷,中夹线路而已。邙山外则大河包之,秦山后则万山丛出,故秦关百二,真天险也。新安县在山上,东西可二里,南北仅百步,自新安上山,至义昌始下平坡,义昌,渑池所辖也,过渑池至硖口又上山。大抵入秦之道皆仰行。孟津在邙山外,止辖河坡一带,纵不过五里,横十之,与新安二县为洛中最小而疲。
卫水发源苏门山,如珠玑百万,飞跃可爱。苏门啸台为孙登、阮籍也,其后李之才、邵尧夫辈闻风兴起,今皆祀之,而独不及籍,岂谓籍人品在诸公下耶?
曹操七十二疑冢,皆聚于一处,不数十里而远,今亦有沉于漳河中者。陶九成曰:“会须尽伐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藏操尸。”余谓以操之多智,即七十二冢中,操尸犹不在也。
函谷新旧二关。旧函谷在灵宝,去河岸数十里,正老子骑青牛、尹喜望紫气处也。新函谷在新安。汉时重关内族,以谓帝里之民,故彻侯不治事者谓关内侯。楼船将军杨仆伐越归,耻为关外人,乃尽献家赀,请徙关内,武帝遂为移关于其家外以就之。汉家法纪乃至于是。
洛阳旧有永宁寺,后魏熙平元年灵太后胡氏所立也。中有九层浮图,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有刹复高十丈,合去地千尺,去京师百里遥已见之。初掘基至黄泉下,得金像三十躯,太后以为信法之征,是以营建过度。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石,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钅巢四道,引刹向浮屠四角,钅巢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共一百十二铎。浮图四面,面有三户窗,上有五行金铃,合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绣柱金铺,骇人心目,风中闻十余里。北有佛殿,形如太极。中有丈八金像一,人长金像十,绣珠像三,织成像五,奇巧冠世。僧房楼观千间,皆雕梁粉壁,青锁绮疏。异贲奇花,布满阶墀。园墙皆效宫墙,门效端门,夹以力士、金狮,皆饰金银珠玉,青槐绿水,路断飞尘。时有西域沙门达摩年百五十岁,云历游诸国,此寺精丽,遍阎浮所无也,极佛界亦无有此。孝昌二年大风,宝瓶落入地丈余,复更新之。后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焚。初起第八极中,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观火者悲哀振天,时有三比邱赴火死,经三月不灭,有入地柱火,寻柱周年犹有烟气,其年五月,有人从象为郡来,云见浮图于海中,光明夺目海上人咸观之。详《伽蓝记》。
伏牛山在嵩县,深谷大壑之中数百里,中原战争兵燹所不及,故缁流衲子多居之。加以云水游僧动辄千万为群,至其山者如入佛国,呗声梵响,别自一乾坤也。然其中戒律齐整,佛土庄严,打七降魔,开单展钵,手持贝叶,口诵弥陀,六时工课,行坐不辍。良足以引游方之目,感檀越之心,非他方刹宇可比。少林则方上游僧至者守此戒,是称禅林,本寺僧则啜酒啖肉,习武教艺,止识拳棍,不知棒喝。
南召、卢氏之间多有矿徒,长枪大矢,裹足缠头,专以凿山为业,杀人为生,号毛葫芦。其技最悍,其人千百为群,以角脑束之,角脑即头目之谓也。其开采在深山大谷之中,人迹不到,即今之官采亦不敢及。今所采者,咸近市井道路处也。闻此一时,貂以狐假虎,杀人而吮其血,按抚袖手而唯唯。宛、洛之间,初至报富室以为硐头,非厚赂不免。惟视矿脉,则于富人坟墓掘之,又非厚赂不免。其借歇公差、寄顿官物,必寻富人之庄,又非厚赂不免。贫人则自裹粮而执役,中产则计门摊以赔税,而奏官仲春等踉跄剥削,擅逞淫刑,亡论贫富人,皆坐诸汤火。藩司费万金之出,内帑不能得万金之入。昔人谓:“内帑之一金,府库之十金,民屋之百金也。”良然。朝廷此举,听于仲春之一言,仲春之肉不足食,第恐中州祸乱,不知所究竟也。
汝宁郡治二门两石台,旧吴元济牙台也。此淮、蔡之地,古称乱邦,险要之说不可以时平而废。府城正北突出为半规,建府治其中,流汝水于下。今汝啮于城之足矣,决汝水逆于西门,则城浸,凿河崖穴地道,则半规者坏而不守,非计也。汝属惟信阳据险,城筑于山冈之上,四面皆低,又氵师水在前,淮河在后,最易守。
汝宁惟光州所属光、固、商、息为南五县,通淮河,稍集商旅,聚南货,觉文物与诸县差殊,人才亦辈出。光山一荐乡书,则奴仆十百辈皆带田产而来,止听差遣,不费衣食,可怪也。商城自固始分,当时草草,分民不分土,至今商城民住固始城中,田耕于固始村内,固始亦然,两县今常以逋逃拘集而成口语。
确山南多稻田,近楚俗,北乃旱地,渐见风尘。其城四里,曾经流贼入屠之,今城中民不二三百家,又多缙绅巨族,女墙睥睨七百余,有城而谁与为守?且贸易、店铺、谷粟皆聚于东门之外,一燎则城中坐困矣。县后与学后又皆空地,气象萧索。余故移一集于城中空处,使人烟喧闹以招徕。目下生气且集,场既立,店舍渐兴,则谷粟可以次入城,而北归市之民即守城之众,亦以默寓百年久远之计。奈后来者不能深识余情而遽罢之。
汝宁称殷,然烟火稠,薪桂是急,雨雪连朝,即富室皆裂门壁以炊,朗陵近有煤山,然土嫩未成,余曾凿烧之,无炎,想百余年后用物耳。
汝宁本乐土,癸已、甲午大荒,杀人以食,死尸横道,有骨无肉,汝、颍城中明货人肉以当屠肆。最可恨者,宝丰杨松家有祖父,其祖饿甚,令松谋父烹之,松遂杀父,与祖共食,此亦天地之一大变也。故流贼四起,贼首确山、泌阳、桐柏间则陈金,汝宁则王商,汝、颍间则王自简,皆号召千百人,张舆盖、执干戈以叛。所幸浮、光、商、固五州县丰稔,助乱者寡,不能成大事也。盖荆山之北,汝宁之南,左有金刚台,右有栲栳山,皆乱民所必资。金刚台在商城,山高数十里,其上平原,周十余里,立营置寨,足屯数千人,土沃可耕,路险阻不得上,与麻城天台山相为犄角。栲栳山在确山、桐柏间,山高与金刚台同,其上则连大山,逶迤数百里不绝。吴元济昔据之以得淮、蔡,城墙、台基、阑干、石址俱存,俗又称方城山,谓即楚方城。如草泽、风尘二处,皆当扼塞。
宛、洛、淮、汝、雎、陈、汴、卫自古为戎马之场,胜国以来,杀戮殆尽。郡邑无二百年耆旧之家,除缙绅巨室外,民间俱不立祠堂,不置宗谱,争嗣续者,止以殓葬时作佛超度所烧瘗纸姓名为质。庶民服制外,同宗不相敦睦,惟以同户当差者为亲。同姓为婚,多不避忌,同宗子姓,有力者蓄之为奴。此皆国初徙民实中州时各带其五方土俗而来故也。
闾阎不蓄积,乐岁则尽数粜卖以饰裘马,凶年则持筐箧携妻子逃徙趁食。俗又好赌,贫人得十文钱不赌不休,赌尽势必盗,故盗益多。且又不善盗,入其家则必杀人,乃所得皆重累易认之物,今日所劫衣履,明日即被服之而为人所获,故每盗或十余人骈首就戮,而计赃乃不值一金,余每心怜之而无法以脱也。
中州僧从来不纳度牒,今日削发则为僧,明日长发则为民,任自为之。故白莲教一兴,往往千百为群随入其中,官府无所查核,为盗者亦每削发变形入比邱中,事息则回。无论僧行,即不饮酒食肉者百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