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正当的途径下,陷入了敌人式的战争,而这种战争往往在敌人选择的时间和地点进行。
——美国陆军上将马克·克拉克
1951年秋季防御作战,“联合国军”的“坦克揳入战”在杨成武的第二十兵团面前撞了回南墙。
按说,撞了南墙就该回头。
确实,自此以后,“联合国军”在装甲部队的使用上收敛了不少,不再组织大规模营以上规模的集群坦克配合进攻行动,而即或是有连排规模的坦克分队配合进攻,也不敢向中国军队防御纵深穿插。
可确实也还是有人来撞这堵南墙。
1951年秋季防御作战结束后,接替撤出休整的第六十七军担任金城一线防务的,是原第二野战军的王牌劲旅第十二军。
一接手官里以西的古直木里附近阵地,第九十一团团长李长生就看出,如果敌人像秋季作战那样施以集群坦克突击,这样的地形对于坚守防御作战极为不利。
按第三十一师赵兰田师长部署,第九十一团第一、第三两个营分别展开于庆坡岘与官岱里以西无名高地,担任第一线防务。而这两个营的结合部,就是一片名为古直木里的谷地。这片谷地宽500~900米,纵深约3000米,地势平坦,谷地中央还有铁路、公路各一条纵贯其中。
这片谷地极便于“联合国军”坦克部队机动。
李长生认为,这片谷地才是第九十一团防御的重中之重。
高地可以掘洞挖坑道,平地上怎么办?
这位李长生是个“三八式”的老西儿,在第十二军也是个人物。干八路前就是太原中学毕业生,算是个大知识分子了——那会儿在土包子成堆的八路中,高小毕业就算是“知识分子”。更幸运的是,刚穿上八路的二尺半没几天,他又被送到延安上了大学——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也就是后来简称的“抗大”,这所大学的学生们虽然都土里吧唧的,其“文凭”现如今的教育部门根本就不认账,然而师资却是一流的——后来的中国将帅群中的林彪、徐向前、刘伯承、罗瑞卿都给他们当过校长、副校长、教育长什么的,兵家泰斗毛泽东朱德经常来给他们讲课,那课本就是《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等中国军队的传世经典,当时热炒就能热卖。这所“大学”后来走出了数千员战将,打败了诸多黄埔、西点等名校栽培出来的名将,名扬五洲四海。
这所大学的毕业生李长生的道道当然也就多多。
上上下下几经捣鼓,他们拿出了招法。
第九十一团创造的招法是网状阵地。
在建立坑道为骨干的支撑点式防御阵地的同时,第九十一团经过连续7个多月的努力,在古直木里地区构筑了以坑道为依托,以射击掩体和各种隐蔽工事为核心,堑壕、交通壕和反坦克壕交织成网,纵深梯次配备的三线反坦克“网状阵地”。第一线阵地构筑在古直木里以南公路交叉附近地域,第二线阵地构筑在古直木里附近地域,第三线阵地构筑在庆坡里以西地域。在各线阵地上,堑壕、交通壕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并与两侧山脚坑道工事和战斗工事相连接。
这种反坦克“网”状阵地很有讲究和说道。
网状阵地的堑壕内每5~6米形成一个小拐弯,每50~60米形成一个大拐弯。小拐弯用来防敌炮火轰击;大拐弯用于向敌翼侧实施迂回机动,打击敌坦克薄弱和暴露的侧翼。每个大拐弯处均筑有一个射击掩体和一个弹药室,存有火箭弹2发或无坐力炮炮弹4发。每隔70~80米处设有一避弹所。
除此之外,第九十一团在阵地前和阵地内广泛设置了雷场、陷阱和反坦克壕等各种障碍,以迟滞坦克群的行动,为反坦克火器赢得更多的射击时间。
和第六十八军在文登里一样,李长生在这三线网状阵地上集中了全团60%的反坦克火器:一个团属无坐力炮连和两个营属无坐力炮排共8门57毫米无坐力炮,5个连属火箭筒班10具90毫米火箭筒。还有分别配给各个反坦克小分队的9个步兵机枪小组。每个反坦克组都可通过堑壕、交通壕从多个方向利用3个以上的掩体对坦克实施抵近射击。还另组有由几个爆破组组成的反坦克预备队。
到了1952年6月初,李长生就怕没坦克来撞南墙了。
说巧也巧,李长生这边刚弄好,那边撞南墙的就来了。
6月13日15时,为夺取第九十一团官岱里西山阵地,韩军第六师师长白仁烨准将以美步兵第四十师第一四营C连为先导,在韩军第二团两个步兵连的配合和猛烈炮火和航空兵火力支援下,沿公路向古直木里发起冲击,企图配合正面进攻的韩军部队,迂回官岱里以西第九十一团第一营阵地。
美军坦克连虽然是连的编制,坦克却很多——24辆M-46“巴顿”式,相当于当时中国军队一个坦克团的坦克编制数。冲击起来很有点轰轰烈烈的声势。第九十一团纵深炮兵和网状阵地里的步枪机枪小组开始实施拦阻射击。这是隔断步坦联系。效果很好。步兵不敢动了,坦克还满不在乎地往前冲。真是想撞南墙?5分钟后,先头坦克撞着家伙了——没撞上墙,撞上地雷了。履带被炸断,动弹不得。这下把后边坦克给吓住了,再不敢沿公路冲击,只敢沿山脚下两侧河床成两路纵队小心翼翼往第九十一团第一线网状阵地接近。这就给中国兵们创造了战机。头三辆“巴顿”式摆成前三角队形刚犹犹豫豫进入网状阵地,第九十一团的团属无坐力炮立即就利用堑壕、交通壕向前运动,火箭筒也沿堑壕隐蔽机动迂回到坦克侧后,利用坦克正在调整队形之机,突然开火。第一辆坦克被无坐力炮和火箭筒两面夹击,很快起了火。5个乘员跳车逃跑,被机枪点了两个名,剩下3个当了俘虏。第二、第三辆坦克也被火箭筒打断了履带打起了火。这些射击全是在30米以内完成的,所以一打一个准儿。这边无一伤亡。
后面坦克一看不敢再往前冲。
不过人家也看出了道道,这网我们是不敢进了,可我们可以用炮火来摧毁你的工事。20多辆坦克沿沙河两岸展开,乒乒乓乓打开了炮。这下把第九十一团反坦克分队变得很被动:反坦克火器射程近,坦克炮射程远,你够不着他,他打得上你。“主动出击!”担任反坦克突击队指挥员的无坐力炮连连长命令。对,如果你的剑不够长,向前跨一步。反坦克小组纷纷沿纵横交错的堑壕、交通壕隐蔽前出,大胆接敌,在距坦克50米处猛烈开火。步兵反坦克小组的也凑了上来。这叫远近结合,打炸兼施。又击毁击伤各一辆。其他坦克一看这张网不是好去处,转身施放烟幕就跑。这边提着反坦克手雷的中国兵们跟着撵。步兵追坦克,这也是朝鲜战场一大奇观。双方激战两个小时,第九十一团轻伤2人,消耗无坐力炮炮弹、火箭弹19发,毁敌坦克6辆,击伤一辆,俘获一辆,毙敌5名,俘敌副连长以下4名。这回是真正撞南墙上了。此后,“联合国军”方面再也没有来撞这堵南墙了。这也怪可惜的,李长生精心布下的这张网没有机会接受更大规模集群坦克的冲击,接受更严峻的考验。
这个仗不大,但意义不小——至少不亚于坑道工事的意义。这是世界战争史上,首次以网状阵地征服坦克的创举。网状阵地是中国军队在强大火力掩护下,步兵分队反击坦克的有效措施。
它具有3个很突出的优点:
一、将反坦克壕构筑在阵地全纵深内,成为“网纲”,改变了传统的反坦克壕主要构筑在阵地前沿的做法,以反坦克壕为骨干,将整个阵地障碍化。壕外还构筑有多层筑城障碍物和爆炸性障碍物,成为大面积、高强度的障碍区,并把一部分兵力、兵器直接配置在反坦克壕内,使其由单纯的阻滞作用,发展成能用于阻、打、藏、走的骨干工事。一旦敌坦克集群闯入这样的阵地,大集群就会被分割成小群,被各个击破。
二、沟壕成网,工事成群。反坦克壕与堑壕、交通壕纵横交错,形如蜘蛛,四通八达。壕内构筑有各种供射击、掩蔽和储存弹药、物资的猫耳洞、短坑道等工事。在整个阵地上到处有障碍可屏,有沟壕可走,有工事可用,有弹药可打,使敌坦克难以捕捉到主要进攻目标,有利于增强阵地的稳定性。
三、工事与障碍结合为一体,改变了土工作业只强调障碍与火力相结合的传统思路,进一步使工事与障碍结合为一体,堑壕、交通壕与反坦克壕,工事与反坦克壕,射击工事与掩蔽工事都紧密结合为一体。并使每片网状阵地对外形成环形防御,对内形成向心火网,成为具有一定纵深的小口袋。一旦敌坦克钻进来,网口一收紧,抵近送上一发火箭弹或炸药包爆破筒什么的,立马就能让它有来无回。
笔者读中学时是个民兵小干部,其时正值叶剑英元帅主持军委工作,狠抓训练工作,操练“三打三防”。
那会儿笔者曾跟着部队演练过这个阵势。
演练的蓝本就是第九十一团这个经典战例。
随着中国军队以坑道为骨干、支撑点式的防御体系的逐渐形成,前线部队又适时开展起了热热闹闹的狙击手和小部队活动,使中国军队本属被动的防御态势变得锋芒毕露,每一个阵地都像一只铁刺猬,常常让总想凑上来讨点便宜的对手不知如何下口。
中国开始在防守中反守为攻。
8月5日,第十二军第一四团第四连在强大炮火掩护下,向盘踞在座首洞东南无名高地的韩军首都师一个加强排阵地发起突然进攻,全歼守敌,并与反扑之敌反复争夺5个昼夜,打退敌人30余次反扑,毙伤俘敌600余人。
9月6日,第十二军第三十五师师长李德生指挥第一一团和第一四团,同时出击座首洞东南无名高地、690.1高地和618高地,与韩军首都师第一团(白虎团)、机甲团和韩军第三师第十团反复争夺53昼夜,与韩军约15个连的兵力激战197次,歼敌3954人。
韩军首都师大伤元气,白虎团和第二十六团基本丧失战斗力。
这种仗一多,就有了规模效应。
第四十军两个上任的新官也借机烧了一把火。
第四十军第一一八师有位全国战斗英雄赵兴元,第五次战役期间他正在国内学习,没捞上打大仗,心中很是懊丧。回来后接替老团长罗绍福担任主力团第三五二团团长,急于补上这个遗憾,烧他三把火。
为此,他翻山越岭,走遍了整个大德山的前沿阵地,想逮个软柿子来捏捏。挑来选去,他瞅准了道木洞西南山脚的小五号阵地。这块阵地地势很低,面积狭小,三面在第三五二团的火力控制之下,距离第三五二团第六连主阵地仅600米。原来是两军阵前的缓冲地带,7月26日刚被美陆战第一师两个班给占了去。赵兴元认定这是个软柿子,决心捏他一把。步兵嘛,只要是短兵相接,一个步兵排打发两个班的美国兵,那是件十拿九稳的活儿。赵兴元决定以本团第六连第三排为主,对小五号阵地捏一把。炮兵得厉害点了!那会儿不打大仗了,中国军队虽然火炮数量不占优势,但已能通过秘密机动,在局部地域形成相对优势,而且战斗的合成性质也越来越强,像这类“零敲牛皮糖”的战斗,班排级的步兵分队活动,常常能得到连营级甚至更高一级的炮火配合。
第一一八师给这个步兵排一级的战斗配属了苏制122榴炮两个连(8门榴炮)、山炮和化学迫击炮各一个连(12门炮),还加上了团里的9门八二迫击炮、3门六炮。
也就是说,步兵排的每一名战士,身后都有一门炮。这样的步炮协同,对于土八路们来说,简直称得上是奢华。战前师侦察连和第六连第三排都进行了周密的战前侦察,把人家的工事构造、铁丝网设置、火力配备、兵员数量、射界死角等都弄得个一清二楚。越看信心越足。过去侦察后回来的人都对大家说:“大伙儿好好准备吧,小五号王八窝里的美国鬼子的小命儿,全在咱手里攥着哪!”
8月8日22时,第六连副连长王来泉率第三排进入攻击位置。24时,掩护炮群进行了20分钟的炮火准备。
这种突然打击完全出敌不意,整个炮击期间,敌人一炮未还。
炮火一延伸,第三排就扑了上去。这陆战第一师是美军中最死硬的部队,打得很顽强。第三排花了40多分钟才把他们给一一打发了。只逮住一个俘虏。这是第四十军休整后进入前线的第一次攻坚作战。占领阵地后,第六连抓紧时间构筑了坑道工事,因为时间紧,只挖了三米多深。尽管如此,仍然顶了大用。刚上任的陆战第一师新任师长爱德温·波洛克少将咽不下这口气,在航空兵、坦克和大量炮火掩护下,进行了一连5天的反扑,使用了各种手段,甚至违反美国自己都签字画押过的国际公法,公然使用毒气。结果都被第六连在强大炮火掩护下予以击退。5天5夜战斗,陆战第一师伤亡百余人,被毁坦克两辆。而第六连每天坚守阵地的仅仅是一个班。这种挤占的办法比摆开阵势的打法划算多啦!
看着赵兴元打得热闹,朱玉荣也跃跃欲试。第三五七团阵地与第三五二团相毗邻,团长朱玉荣和赵兴元一样,也是刚刚走马上任的,看着赵兴元那边打得热闹当然也按捺不住了。他瞅上的是美陆战第一师的坪村南山阵地。坪村南山也叫莫涯洞南山,位于临津江北岸,高浪浦正北5公里处,揳入第四十军第一一九师前沿,北面与第三五七团第一营防守的169高地相对,西面与第三五七团第三营扼守的163.3高地相连。地势险要,山峰迭起,最主要的高地是161高地和162高地。其中与第三五七团第三营第七连阵地相对峙的162高地上的敌轻重机枪侧射火力不仅能威胁到中国军队的前沿,而且能打到侧后。
第三五七团的弟兄们老早就看它不顺眼了。朱玉荣原来是第一一九师作战科长,思维缜密,雄心勃勃。按他的想法,也很想把坪村南山这一片阵地都拿下来,要打就打个痛快淋漓,别不痛不痒的。
但身经百战的他也知道,凭自己部队的装备和火力,办到这一点恐怕是勉为其难的。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一步一步来,先得寸,后进尺,先把162高地弄到手,然后再步步向前逼近,相机攻击161高地,利滚利地收拾敌人。
朱玉荣正在殚精竭虑地盘算怎么出小本钱把162高地划拉到自己这边来,下边第三营突然打电话来报告,说昨天夜里第七连第十班战士孙占鳌突然失踪了!而且还带着武器。
这下把第三五七团弄得上上下下都紧张得不行。
两军对峙,突然失踪一个战士确实不是个小事,弄不好就是政治事故。像这样的事儿虽然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在整个战争期间,中国军队中确实发生过几十起这样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