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邦浑浑噩噩地走出警察局,他在警察局待了一个上午,此时已经是正午,火热的太阳肆意将自己的光和热投在大地上,过往的行人头上皆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他整个人都像是刚从冰水中浸过一样,从心到身散发出一股深深的寒意。
袁志邦抬头看向太阳,想要从这个亘古不变慷慨地奉献自己的热源的巨大恒星祈求它给予自己一些能量,却一时感到目眩神迷。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伸出手遮挡住自己的面部,黑暗处的双眼是迷茫无助的,这半天来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在他面前闪过:自己慌乱中报了警,警车飞快驶来到达他所谓的“案发现场”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调阅学校档案记录也没有找到81届有一个叫“徐文山”的人,忙碌了大半夜一无所获。警察认定他是在作弄警方,虚假报案,生气地把他叫过去做思想教育。
“袁志邦袁同志?”一个戴着厚底眼镜的年轻警察正襟危坐在他面前,用严肃的语调询问他,旁边的桌子上摊着一张纸。
“是我。”,袁志邦此时还有些心不在焉。
“袁同志,你是今年省警校的应届生,未来的警察,国家的栋梁。你应该知道虚假报警,浪费警力是个十分错误的决定。”年轻警察正经地说,他有点窝火,他刚毕业没多久,一直都是处理一些琐碎的小事,像谁家丢了鸡啊,哪家小两口又吵架了,谁欠钱不还啦……昨晚突地接到一个重大刑事案件,虽然听着描述感觉案情严肃但他还是挺兴奋的,英雄终于有用武之地了。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满腔热情化作汹涌的怒火,正愁找不着发泄的地方。
“不,我没有说谎,我亲眼看到的。”袁志邦猛然直视年轻警察的双眼,眼底一片雪亮。
见袁志邦冥顽不灵,还在说假话,年轻警察勃然大怒,重重拍案而起,“袁志邦,你还在说你不是开玩笑?你说的那个人的档案压根就没有记录,宿舍楼楼顶干干净净,连水迹都没看到,有你这么玩弄过警方的吗?你当警方都是瞎子?你的思想觉悟怎么这么低?”
年轻警察滔滔不绝地教育起来,袁志邦低头沉默地听着。他敢肯定那绝对不是梦,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把案发现场打扫干净,又如何能够消除一个活人存在的证明?
过了十几分钟,年轻警察大概说累了,拿起自己缺了一角画着工人阶级画像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喉咙,“袁同志,念在你是初犯,回去抄几遍******思想提升一下自己的思想境界,这事就这么算了。”
“哦。”袁志邦木然点头,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了,还是等自己回去搜集一些证据再说吧。革命导师曾经教导过,敌人太过狡猾时,万不可莽撞行事。
回忆完毕,袁志邦甩甩头,重新振作起精神,他就不信,就算文山的档案被消除了,大家对文山的记忆总在那儿不会消失,自己一定能找到文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可是,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袁志邦的想象,他的同班同学都对文山的存在没有印象,甚至有人还笑问他是不是脑子烧坏了,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住的,哪有什么舍友。
下午的课,袁志邦整个人都懵懵地,老师讲了什么他都不知道,文山的座位是在中间靠前一点的位置,现在那儿空了出来,特别显眼,按理来说应该是不对劲的存在,可是班上的同学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家只是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乖乖听老师授课。
袁志邦还特意留心老师点名的时候,他们的刘老师每次上课都全点,刚好自己下午有一节他的课。可是令他吃惊的是,刘老师直接跳过文山的学号点了下一位!
这怎么可能?!
袁志邦只感觉自己脑子快不够用了,晚饭胡乱塞了点东西他就回宿舍了。当他推开宿舍门,发现舍友的被子,衣服,用具统统消失不见了,他是应该感到意外的,可是现在却麻木了。他呆呆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神复杂地望着曾经睡过一个活人的床。
他还记得文山昨天惊慌恐惧的样子,他还记得文山爱看巴尔扎克的小说,他还记得文山不爱吃鱼,他还记得文山经常会跟他一起出去踢足球……他还记得很多很多,怎么?怎么突然间就没了呢?
没有人记得,没有留下东西,文山的存在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见证了。不对!还有他的父母!袁志邦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从木质抽屉中找到一沓信纸,就着钨丝灯昏暗的光亮,用遒劲的字体写下对文山家人的慰问。为了保险起见,袁志邦故意称自己是文山妹妹的一个同学,信中大篇幅是问文山妹妹近况如何,只在最后提了下,不知道文山妹妹的哥哥目前人在哪里,自己有空要去找他一块儿玩。
袁志邦小心翼翼地将信装入古黄色的信封中,写上文山家庭的住址,贴上几分邮票,放在一旁等自己明早去将它寄出。他就不信了,就算同学能够忘记文山存在过的痕迹,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总不可能忘记了吧。袁志邦长久地凝视放在一旁的信件,信尚未寄出,但不知怎地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袁志邦哑然失笑,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听天由命之人,对于感觉一事也抱有几分怀疑,这样的人真不像自己。
不过这世上,又能有几人能够以一个原原本本的自我活在这世上呢?如果是的话,那真可算得上是世上顶幸福之人了。
“咚咚。”突然响起一阵小力的敲门声。
袁志邦一边问:“谁啊?”,一边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开,一个面上带着善意的笑容的男生站在外面。
袁志邦霎时愣住了,这不是罗飞是谁?罗飞的特征太明显,他想忘记都不行。
“你好,请问我能进来么?”罗飞问道。
“啊,哦,请进。”袁志邦侧身让开一条路让罗飞进来。
罗飞说了声:“谢谢。”,提着自己的行李进来了。
罗飞站在曾经睡过文山的铁床旁边,原地转了下身子,仿佛在打量宿舍的环境,突地笑开了,“嗯,这里真的挺好的。”
“哎?”,一直在一旁打量罗飞举动的袁志邦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罗飞这是?要来这里住的意思吗?
此时罗飞已经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床上了,转过身来对袁志邦灿烂地笑道:“袁同学,从今以后我们就是舍友了,未来四年请多多关照。”
“等等!谁要和你住了。”袁志邦生气了,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舍友明明是徐文山,怎地无端换人了。昨天文山还好好地躺在那张床上,怎么今天就易主了。文山这边还尸骨未寒,学校那边领导就为了钱随便招人进来,岂有这样的道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是你自己乖乖走出去,还是我把你扔出去?“
罗飞愣住了。
袁志邦火气上来了,大踏步走到罗飞床前抓起罗飞的行李就要往门外扔。
“哎,等等,有话好好说啊。”,罗飞连忙跑过去护住他的行李,袁志邦一开门把罗飞整个人大力推出去,满面寒光,冷冷地对罗飞说:“我已经有舍友了,徐文山,真不好意思。”,“砰!”地一声,宿舍门被重重关上。
罗飞抱着行李苦笑,无奈地想:自己恐怕又要去招待所借宿一宿了,摇摇头,打算明天等自己舍友冷静一下再来。
袁志邦背靠宿舍门,听着门外脚步声愈来愈远,重重叹了口气,力量似乎从他的身体抽走了,他顺着门渐渐滑落,最后瘫坐在水泥地上,双手环绕抱住自己的身体,把头埋入臂拢中,低低哭了起来。
袁志邦的父亲从小就教育袁志邦,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袁志邦也把这条名言奉为圭臬。就算是比赛失利,打架失败,袁志邦都没有哭过。可是现在他真的快撑不住了!不过是一夜之间,世界仿佛变了,不再是他熟悉的生活了18年的世界。
许久,袁志邦擦眼起身,除了眼睛依然带着红肿,悲伤的情绪已在他脸上消散了。日子还要继续,自己总会查明真相的。
袁志邦没有想过,此时的他,已经接近了真相,接近了那个恐怖的真相……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袁志邦脸上,鸟儿清脆的啼叫提醒袁志邦,又到了上课时间。
袁志邦依然闭着双眼,双手从被窝里钻出,伸了个懒腰,不情愿地睁开睡眼,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袁志邦一边收拾被子,一边说:“文山,起……”,他突然停住,喉头抖动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
默不作声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自己的背包挎在肩上,要开门离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看另一张空荡荡的床铺,低声说:“文山,我去上课了,你继续睡吧。”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袁志邦抽动了一下鼻子,把眼眶的泪生生地逼了回去,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床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
宿舍的温度忽然猛地降了下来,一丝黑气渐渐生成,原本只是虚淡的颜色最后变得浓重如同化不开的漆黑。黑气翻滚着,带动起八方浊气向这边奔来。约莫5分钟的时间,黑气安静了下来,在空中凝聚成一张黑底红字的小纸片,轻飘飘地落在空无一物的床架上。这个变化之后,温度又快速升高,一切都变得和原来一样,只是有些不同了。
袁志邦在课上翘着个二郎腿,身子靠在椅背上,距离桌子有一定距离,无聊的转着笔,老师在讲枯燥无味的刑警守则,他最讨厌这些一板一眼的东西了。他觉得这样下去简直就是浪费生命,于是从桌子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一张纸,他准备好好理一下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厘清一下自己的思路。
袁志邦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时候,耳边捕捉到喧哗声,茫然抬头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结果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昨天被他赶出去的那个人居然站在讲台上!
“大家好!我是罗飞,来自……”罗飞笑着在讲台上作自我介绍,袁志邦却没心情听他在讲什么,刑侦专业什么时候连瞎子都招了?
感到奇怪的依然只有他一个人,罗飞介绍完毕,班上全是激烈的掌声,大家依然没有感到奇怪。
袁志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到罗飞坐在徐文山的座位上,看罗飞和别人愉快地交流,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上午的课结束了,袁志邦低头快速收拾东西,准备吃个饭睡个午觉然后继续泡在图书馆找资料,面前的光却被挡住了,袁志邦抬眼,发现是罗飞。
“你好,我可你和一起走么?”罗飞问。
“哦。”袁志邦点头,他知道自己昨天做错了,也清楚明白自己不该把怒气发在罗飞身上,罗飞是无辜的。
罗飞笑了,等袁志邦收拾好东西一起走向饭堂。
两人到达恰是人最多的时候,条条队伍都是长龙舞动,袁志邦认命挑了个人略少的队伍,安安静静地开始排队,罗飞也沉默没说话。
等两人吃上饭已经过去20分钟,袁志邦点了2个菜3两饭,扫了眼罗飞的饭盘,只有可怜的一点点饭平铺在上面,最多也就1两左右,对于正值壮年的男生而言,塞牙缝都不够。
“够我吃了。”罗飞解释道。
“你怎么吃的跟麻雀似的……”,袁志邦无语。不过气氛已经没有这么僵了,两人也渐渐说开了。
“罗飞。”袁志邦沉默了一下,咬咬牙还是说了:“昨天对不起了,我心情有点不好。”
“嗯,我知道。”
“呵,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袁志邦自嘲一笑。
“我全部都知道。”,罗飞笃定地笑着说。
袁志邦一怔。
罗飞用筷子拨拨面前的剩菜,漫不经心地说:“乍然遇见生离死别,目睹离奇古怪的现象,任谁心情都不会好吧。”,罗飞给袁志邦一个淡淡的笑容。
袁志邦惊呆了,猛然升起的狂喜之情快要将他淹没了,原来还有人懂他!原来还有人相信他!袁志邦迫不及待地想要跟罗飞分享自己的经历。
罗飞突然竖起手指,作了个禁言的动作。”我们该回宿舍了。“罗飞建议道。
“嗯嗯,我们快点走吧。”袁志邦小鸡琢米似地点头,动作飞快地拿起餐具准备飞奔回宿舍和罗飞好好探讨一番。
罗飞见袁志邦慌张的举动,暗中失笑,摇摇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