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被削断了的旗杆,却突然弹起,再落下。
屋檐下又有青光闪了闪。
一截三尺多长的旗杆,竟然又变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剑,果然名不虚传。”
红衣人却用力跺了跺脚,恨恨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下来?”
屋檐后有个人淡淡道:“这上面凉快。”
红衣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作对?”
这人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别人作对?”
红衣人道:“我跟谁作对?”
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杆不是这位马姑娘打断的,为什么要找她麻烦?”
红衣人道:“我高兴。”
叶开笑了。
马芳铃本来已经够不讲理了,谁知竟遇着个比她更不讲理的。
红衣人大声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帮她说话,我受了别人气时,你为什么从来不帮我?”
这人道:“你是谁?”
红衣人道:“我……我……”
这人道:“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几时受过别人气的?”
红衣人居然垂下了头,道:“谁说我是路小佳?”
这人道:“不是你说的?”
红衣人道:“是那个人说的,又不是我。”
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谁是路小佳?”
红衣人道:“你。”
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为什么要冒充?”
红衣人忽又叫起来,道:“因为我喜欢你,我想来找你。”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怔住,一个个全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红衣人道:“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他?”
他突然将束在头上的红巾用力扯了下来,然后大声道:“你们的眼睛难道全都瞎了,难道竟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居然真的是个女人!
她仰起了脸,道:“我已经放开了她,你为什么还不下来?”
屋檐后竟忽然没有人开腔了。
红衣女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屋檐后还是没有声音。
红衣女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纵身一跃,跳了上去。
屋檐后哪里有人?
人竟已不见,却留下一堆剥空了的花生壳。
红衣女人脸色变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出来。”
没有人出来。
她跺了跺脚,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你就算躲到天边,我也要找到你。”
只见红影一闪,她的人也不见了。
那光头大汉竟也突然从地上跃起,跳上马背,打马而去。
陈大倌怔在那里,苦笑着,喃喃道:“看来这女人毛病倒不小。”
马芳铃也在发着怔,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倒很佩服她。”
陈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马芳铃垂下头,轻轻道:“她喜欢一个人时,就不怕当着别人面前说出来,她至少比我有勇气。”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屋檐上的花生壳,却吹不散马芳铃心中的幽怨。
她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但有意无意,却又忍不住向叶开瞧了过去。
叶开却在看着风中的花生壳,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比花生壳更好看的东西。
也不知为了什么,马芳铃的脸突又红了,轻轻跺了跺脚,呼哨一声,她的胭脂马立刻远远奔来。
她立刻蹿上去,忽然反手一鞭,卷起了屋檐上还没有被吹落的花生壳,撒在叶开面前,大声道:“你既然喜欢,就全给你。”
花生壳落下来时,她的人和马都已远去。
陈大倌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开,悠然道:“其实有些话不说,也和说出来差不多,叶公子你说对吗?”
叶开淡淡道:“不说总比说了的好。”
陈大倌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多嘴的人总是讨人厌的。”
陈大倌笑了,当然是假笑。
叶开已从他面前走过去,推开了那扇窄门,喃喃道:“不说话没关系,不吃饭才真的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有人不懂这道理?”
只听一人悠然道:“但只要有花生,不吃饭也没关系的。”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背对着门,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花生。
他剥开一颗花生,抛起,再用嘴接住,抛得高,也接得准。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你从未落空过?”
这人没有回头,道:“绝不会落空的。”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我的手很稳,嘴也很稳。”
叶开道:“所以别人才会找你来杀人。”
杀人的确不但要手稳,也要嘴稳。
这人淡淡道:“只可惜他们并不是要我来杀你。”
叶开道:“你杀了那人后,再来杀我好不好?”
这人道:“好极了。”
叶开大笑。
这人忽然也大笑。
刚走进来的陈大倌却怔住了。
叶开大笑着走过去,坐下,伸手拿起了一颗花生。
这人的笑容突然停顿。
他也是个年轻人。一个奇怪的年轻人,有着双奇怪的眼睛,就连笑的时候,这双眼睛都是冰冷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没有情感,也没有表情。
他看着叶开手里的花生,道:“放下去。”
叶开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杀了你,也可以杀了我,但却不能吃我的花生。”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路小佳说的。”
叶开道:“谁是路小佳?”
这人道:“我就是。”
眼睛是死灰色的,但却在闪动着刀锋般的光芒,叶开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生,喃喃道:“看来这只不过是颗花生而已。”
路小佳道:“是的。”
叶开道:“和别的花生有没有什么不同?”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吃这颗花生呢?”
他微笑着,将花生慢慢地放回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还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叶开。”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叶开外,我想不出还有你这样的人。”
叶开道:“这是恭维?”
路小佳道:“有一点。”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十斤恭维话,也比不上一颗花生。”
路小佳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从不带刀的?”
叶开道:“至少还没有人看见我带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为你从不杀人?还是因为你杀人不必用刀?”
叶开笑了笑,但眼睛里却也没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着路小佳的剑。
一柄很薄的剑,薄而锋利。
没有剑鞘。
这柄剑就斜斜地插在他腰带上。
叶开道:“你从不用剑鞘?”
路小佳道:“至少没有人看过我用剑鞘。”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你猜呢?”
叶开道:“是因为你不喜欢剑鞘?还是因为这柄剑本就没有鞘?”
路小佳道:“无论哪柄剑,炼成时都没有鞘。”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剑鞘是后来才配上去的。”
叶开道:“这柄剑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杀人的是剑,不是鞘。”
叶开道:“当然。”
路小佳道:“别人怕的也是剑,不是鞘。”
叶开道:“有道理。”
路小佳道:“所以剑鞘是多余的。”
叶开道:“你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路小佳道:“我只杀多余的人!”
叶开道:“多余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余的。”
叶开又笑了,道:“你这道理听起来倒的确很有趣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也已同意?”
叶开微笑着,道:“我知道有两个人佩剑也从来不用鞘的,但他们却说不出如此有趣的道理。”
路小佳道:“也许他们纵然说了,你也未必能听得到。”
叶开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愿说。”
路小佳道:“哦?”
叶开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他们的道理只要自己知道就已足够,很少会说给别人听。”
路小佳盯着他,说道:“你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叶开点点头。
路小佳冷冷道:“那么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叶开道:“但我却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还不知道,否则这里第一个死的人就不是傅红雪,是你。”
叶开道:“现在呢?”
路小佳道:“现在我还不必杀你。”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必杀我,也未必能杀得了他。”
路小佳冷笑。
叶开道:“你见过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既然没有见过,怎么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个跛子。”
叶开道:“跛子也有很多种。”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却通常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路小佳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那意思就是说他出手一定要比别人快。”
叶开点点头,道:“所以他才能后发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抛起。
突然间,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闪动,仿佛只一闪,就已回到他的腰带上。
花生却落入他手里——剥了壳的花生,比手剥得还干净。
花生壳竟已粉碎。
门口突然有人大声喝彩,就连叶开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喝彩。
好快的剑!
路小佳拈起颗花生,送到嘴里,冷冷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
叶开沉默着,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幸好我还不知道。”
路小佳道:“只可惜了这些花生。”
叶开道:“花生还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却要一颗颗地剥,一颗颗地吃,才有滋味。”
叶开道:“我倒宁愿吃剥了壳的。”
路小佳道:“只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连串飞出,竟全都像钉子般钉入柱子里。
叶开叹道:“你的花生宁可丢掉,也不给人吃?”
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样,我宁可杀了她,也不会留给别人。”
叶开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你就绝不留给别人?”
路小佳道:“不错。”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喜欢的只不过是花生和女人。”
路小佳道:“我也喜欢银子。”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因为没有银子,就没有花生,更没有女人。”
叶开道:“有道理,世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比金钱重要,但这些东西往往也只有钱才能得到。”
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地笑着道:“你说了半天,也只有这一句才像叶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