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龙文集:名剑风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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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去而复返(3)

郭翩仙道:“销魂宫主虽是天下武林的奇人,但大家暗中推测,都认为她绝不可能将这许多绝顶高手都……”

他也瞧了朱泪儿一眼,也不说话了。

突听那病人缓缓道:“你们可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么?”

郭翩仙赔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病人道:“好,我告诉你们,东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以及南海七十二岛的十九个岛主,全都是被我杀死的,杀得一个不留。”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就好像这本是件很轻松,很平常的事,但郭翩仙、俞佩玉却不禁全被吓得怔住了。

他们虽未亲眼瞧过东方大明、胡姥姥、李天王这些人的武功,但连当今十三大门派的掌门人都对这些人忌惮几分,这些人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而南海七十二岛的岛主们,据说也各有绝技在身,据说其中有一位岛主,曾经和飞鱼剑客苦战了三天三夜,竟丝毫未落下风。

像这样的人一个也难惹得很,何况有二十几个聚在一起,这奄奄一息的病人,却说将他们全都杀光了。

俞佩玉和郭翩仙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病人缓缓又道:“还有,泪儿的母亲朱媚,并不是为了怕人寻仇才离开销魂宫的,她只不过是因为久经沧桑之后,忽然真心爱上了一个人,所以不惜放弃一切,和这个人飘然远引,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以度余生。”

俞佩玉和郭翩仙呆呆瞧着他,心里暗道:“这个人莫非就是你?你莫非就是朱泪儿的父亲?”

但这句话自是谁也不敢问出来。

那病人道:“你们可是想问我这人是谁?”

郭翩仙赔笑道:“前辈若不愿说,也没关系。”

那病人却道:“这人就是东方大明的儿子,东方美玉。”

俞佩玉和郭翩仙长长松了口气,心里却好像觉得有些失望,朱泪儿已经悄悄走过来,伏在那病人身旁。

那病人接着道:“顾名思义,这东方美玉自然是个绝世的美少年,是以朱媚虽然阅人多矣,竟还是对这比她小了几乎一半的少年,投下了一片真心,你们总该知道,愈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动了真情后愈是不可收拾。”

俞佩玉和郭翩仙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银花娘却幽幽一叹,道:“正是如此。”

那病人道:“但这东方美玉除了人长得俊美外,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且品格之低下,更是令人发指。”

他竟当着朱泪儿的面,骂他的父亲,朱泪儿居然无动于衷,好像觉得她父亲的确是该骂的。

俞佩玉和郭翩仙又不觉暗暗奇怪。

只听那病人道:“朱媚嫁给他后,洗尽铅华,为良人妇,竟像是平凡的妇人一样,每天洒扫烹煮,服侍她的丈夫,只因她愿在这平凡的生活中,将往事全都忘记,她对东方美玉情意之深,你们也总该能想象得到。”

俞佩玉叹了口气,暗道:“一个男人若能得到这样的妻子,人生夫复何求?”

银花娘暗叹忖道:“不知我将来爱上一个人时,会不会像这样子……唉,我人都快死了,何必还想这么多?”

郭翩仙却在暗中忖道:“这位销魂宫主历尽沧桑,所以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的情意,但东方美玉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只怕反而会觉得这种生活无趣了。”

三个人三种想法,谁都没有说出口来。

那病人道:“朱媚固是情深一往,谁知东方美玉却反而觉得这种生活无趣了,竟怂恿着朱媚要她再回销魂宫去。”

郭翩仙微微一笑,俞佩玉暗暗摇头。

银花娘道:“她……她回去了么?”

那病人道:“朱媚自是不肯答应,那时她年纪虽已不小,但驻颜有术,看来还是美如天仙,所以东方美玉还不舍得离开她……”

郭翩仙瞧了朱泪儿一眼,暗道:“她小小年纪,便已能令男人如此颠倒,她母亲更不知有多妙了,只可惜我自命风流,竟遇不着这样的女人。”

银花娘暗道:“朱媚虽然洗尽铅华,但某些地方想来还是能令东方美玉欲仙欲死……不知我将来能不能比得上她呢?”

她瞟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却在叹息。

那病人道:“但以媚术驻颜的女人,最忌生育,朱媚自也知道这点,是以两人多年都未生育,到后来朱媚年纪愈大,做母亲的愿望也愈来愈强烈,竟不顾一切,生下了个女儿……这就是她了。”

他瞧了朱泪儿一眼,朱泪儿垂下头来,目中已有泪痕。

银花娘却已忍不住插口道:“她生下这孩子后,真的就变老了么?”

这屋子里别人都只在留神听着这段故事里的诡秘曲折之处,只有银花娘,却在关心着销魂宫主的容颜。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不错,朱媚生下了这孩子后,不出半年,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竟然就变得鸡皮鹤发,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几十年。”

银花娘也叹了口气,嘴里不再说话,暗中却忖道:“这么样说来,就算杀了我的头,我也不能生孩子了。”

谁知俞佩玉竟也叹了口气,道:“那东方美玉既已对朱宫主生出了厌倦之意,此后只怕更……更……”瞧了朱泪儿一眼,将下面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病人道:“朱媚聪明绝顶,又何尝不知道东方美玉已对她渐渐有了异心,只是她本也未想到自己生了孩子后,竟会老得这么快,一日揽镜自照,忽然发觉自己头发竟也脱落了大半,她也就立刻想到,此番只怕是再也挽不回东方美玉的心了。”

银花娘暗道:“我若是她,不如就将东方美玉一刀杀了,这样我虽然再也得不到他,也让别人休想得到他。”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俞佩玉一眼,瞧见俞佩玉脸上的刀疤,立刻垂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只听那病人接着道:“这一夜她抱着孩子,偷偷痛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未天亮,她就去叫醒了东方美玉。”

银花娘又忍不住道:“他们两人难道不……不住在一起么?”

那病人道:“自从生下这孩子后,东方美玉就别居一室,说是这样才能让朱媚好好的照顾孩子,其实……哼。”

郭翩仙暗道:“这也不能怪他,若换了是我,我也不愿和个老太婆睡在一床的……”突觉那病人的目光冷冷向他瞧了过来,立刻赔笑道:“却不知朱宫主叫醒了他后,是为了什么呢?”

那病人叹道:“这只怕你们谁也想不到的。”

大家屏息静气,谁也不敢多嘴,过了半晌,才听那病人缓缓地接道:“她叫醒他,是为了要向他告别。”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齐地一怔,失声道:“告别?”

那病人道:“不错,她知道自己这样子,再也不会得到东方美玉的欢喜,是以痛哭一夜后,立下决心,要让东方美玉恢复自由之身,她只说,‘我不忍拖累你,更不忍要你勉强陪着我,你离开我后,不妨找一个年纪相若,性情温柔的女子,好好成家,好好活下去,而我……我虽然再也见不着你,但只要想你活得快活,只要能将你的孩子抚养成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此刻由一个男人嘴里说出,虽已失去了那分凄惋悲凉之情,但大家想到朱媚当时说这番话时的心情,仍不禁俱都为之恻然。

就连郭翩仙心里也不禁暗暗叹息:“想不到这朱媚竟对东方美玉有如此真情,一个男人一生中能有这么段情感,活着已可算不冤了。”

俞佩玉已忍不住动容道:“那东方美玉听了这番话后,难道就真的忍心一走了之不成?”

那病人缓缓道:“他没有走,他听了这番话后,立刻指天誓日,说他对朱媚的心绝不会变,无论朱媚变得多老多丑,他都绝不会弃她而去。”

俞佩玉长长叹出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位东方公子并非负心的人。”

谁知那病人却道:“不错,他的确不是负心的人,只因他根本不是人。”

说到这里,他平静的面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目中射出了火焰般的怒意,额上也沁出了一粒粒汗珠。

朱泪儿轻轻替他拭着汗,眼泪已流落满面。

大家瞧得瞠目结舌,更是谁也不敢插嘴,一时之间,小楼上只能听朱泪儿悲哀的啜泣声,大家沉重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那病人终于吐出口气,缓缓道:“朱媚听了东方美玉这番话后,心里更是感激,她本来自是舍不得离开他,只是情愿为了他牺牲自己,如今东方美玉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她自然就绝口不提‘别离’两个字。”

俞佩玉道:“但那东方美玉难道……难道另……另有居心不成?”

那病人道:“从此以后,她一面照顾孩子,一面更对东方美玉服侍得无微不至,只差没有将心挖出来给他吃了,谁知这样又过了两年多后,东方美玉的爹爹竟忽然找着了她,而且还带来了二十几个武林高手。”

他说到这里,才接上前面的话,这故事仿佛已近了尾声,但大家却已隐约猜出,这其中必定还另有隐情。

只见那病人目光在他们脸上一扫,缓缓道:“朱媚自知为世不容,所住的地方,一定十分隐秘,这东方大明却是怎么会找到她的?你们可想得到么?”

郭翩仙赔笑道:“晚辈心里也正在奇怪……”

那病人道:“不但你奇怪,朱媚当时也奇怪,直到她见了东方美玉的行动后,心里才算雪亮。”

俞佩玉嗄声道:“那东方美玉又有什么行动?”

那病人声音已嘶哑,沉声道:“他见了这批人后,非但毫不吃惊,而且……而且还立刻投奔了过去……”只听“咔嚓”一声,床边一张茶几,已被他一掌拍得粉碎。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都已隐约猜到,这件事说不定就是东方美玉自己去告密的,但大家谁也不忍说出来,只听那病人喘息之声,愈来愈重,显然已是怒气上涌。

朱儿泪忍住哭声道:“三叔你……你气力还未恢复,何必……何必……”

那病人厉声道:“普天之下,还没有人知道这秘密,我就算说过这番话后立刻就死,也是要说的,我不能让你母亲死后还蒙骂名。”

朱泪儿终于忍不住伏倒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那病人嗄声接道:“原来东方美玉这……这畜生,竟在朱媚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容貌刚开始变老时,就暗中以重金托了个行商海外的海客,要他传信到日月岛,不夜城,想来自然还答应了这人,信送到后,再予以重酬,只是这日月岛极是难找,所以这封信过好几年后,才传到东方大明手里……”

大家方才虽已隐约猜到如此,但究竟还是不敢相信这东方美玉竟是如此狼子狠心,如此听这病人亲口说出来,大家俱都不禁义愤填膺,就连郭翩仙和银花娘,都不免觉得这东方美玉手段确是太辣了。

那病人一双厉电般的眼睛,忽然瞪着郭翩仙,道:“我知道你必也是个薄情的人,但这件事若换了是你,你忍心这样做么?你老实说出来。”

郭翩仙怔了怔,吃吃道:“在下……晚辈……”

他只觉这病人一双眼睛简直像刀,像是要剖开他的心,他竟连谎都不敢说,叹了口气,苦笑道:“此事若换了晚辈,晚辈也许会一走了之。”

那病人道:“不错,无论换了多狠心的人,最多也不过逃之夭夭,一走了之,但东方美玉这畜生,却知道朱媚昔日武功之高,手段之辣,生怕他逃走之后,朱媚会来对付他,他生怕自己逃不了。”

俞佩玉恨声道:“但……但朱宫主既已要让他走了,他为何还要如此做?”

那病人道:“朱媚对他虽是一片真心,但他却怕朱媚是在用话套他,何况那时他早已托人带了信给他爹爹,为了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他竟要亲眼见到朱媚死在他面前才安心,对朱媚说的那番话,竟是要稳住她的。”

听到这里,郭翩仙也不禁失声长叹道:“这人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俞佩玉道:“后来这位朱宫主,难道真……真死在他们手里了么?”

那病人铁青脸,也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沉声道:“你们还忘了问我一件事?”

俞佩玉道:“什么事?”

那病人道:“你们忘了问我,我又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他不说也就罢了,此刻一说,大家心里倒真不免有些奇怪了,这件事既如此隐秘,他又怎会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简直有如当场眼见一般。

那病人却闭起眼睛,缓缓道:“我平生最爱孤独,自从经过一件事后,更觉得世上再无一个我看得顺眼的人,见了人就恨不得将之一刀杀死。”

那件事还未说完,他忽然说起自己的性格来,大家虽觉奇怪,但还是屏息而听,不敢插嘴。

只听那病人缓缓接道:“但我既不能将世人全都杀光,就只有远离人群,那时正是春天,福州海岸一带,等着运货到东瀛蓬莱经商的海船很多,我选了艘最坚固、最轻巧的海船跳上去,将上面的人全都赶了下来,独自扬帆而去,海船上粮食清水自然准备得多,我暂也不至有饿渴之虑,只觉海阔天空,再无一个俗人前来打扰于我,倒也优游自在,我闷了许久的心怀,才总算为之一畅。”

听到这里,大家已隐约觉出他说的这番话,必定和那故事颇有关系,而关系就是在这“海船”两字上。

那病人已接着道:“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我正坐在船舷上观赏海上落日的奇景,忽然瞧见一个人自海上飘了过来,这人满身是血,眼见已是活不成了,但还是紧紧抓住一块木头死也不松手。”

郭翩仙暗道:“这人若还能活得成,你只怕就不会救他了,但他反正是要死的,你一个人在海上总有些无聊,说不定反倒会救他起来。”

那病人道:“那时我对世人痛恨已极,本无救他之意,但见他受伤如此之重,倒忍不住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是遭了谁的毒手,那附近若有海盗劫掠,我正好去拿他们开刀,出出胸中的不平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