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龙文集:愤怒的小马·七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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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月儿弯弯照长街(1)

这女人原来叫胡月儿,原来早已认得柳长街,而且看来还是好朋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刚才他们只不过是在演戏?

为什么要演这出戏?演给谁看的?

胡月儿已站起来,手叉着腰,瞪着他,道:“我问你,若是真的有一对小夫妻,遇见了你这种人,遇见了这种事,你说那怎么办?”

这句话竟然将柳长街也给问住了,怔了半晌,才回答:“我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却也不会做这种缺德事。”

胡月儿道:“我不一定是在说你,我说的是你这种人。”

柳长街苦笑道:“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得这么多。”

胡月儿道:“这法子都是你想出来的。”

柳长街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这么样做,只不过要让龙五认为我是个混蛋而已,我们绝不能让他有一点怀疑,随时随地都得小心,他的势力实在太大,耳目实在太多。”

胡月儿道:“可是刚才……”

柳长街道:“刚才也有他的耳目,那车夫就一定是他的人。”

胡月儿道:“你知道?”

柳长街道:“我看得出。”

他又解释:“那小伙子要真是个赶车的,看见四大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定也已连魂都要被勾走,可是他却好像已见惯了,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气已平了,忽然笑了笑,道:“听说你最近日子过得很乐。”

柳长街苦笑道:“我已连鼻子都被人打歪了,你还说我乐。”

胡月儿忽然道:“只要能天天有女人陪着,挨顿揍也是值得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胡月儿也笑了,笑着道:“你少拍我马屁,你也该知道我是不会上你当的,这件事不办妥,你休想碰我。”

柳长街道:“连碰碰手都不行?”

胡月儿道:“不行,从今天开始,我睡床,你睡地,你晚上若想偷偷爬上来,我就去告诉龙五,把你的来历全抖出来。”

柳长街叹道:“你简直不是人,是个活鬼!”

胡月儿道:“你本来岂非也是个鬼,色鬼。”

她忽然又笑了,眨着眼笑道:“何况你只不过是条街而已,我却是月亮,月亮可以照几千几万条街,所以我正好是你的克星。”

柳长街笑笑道:“我只不过自己总觉得有点奇怪,怎么选上你做我的帮手的。”

胡月儿抬起了头,道:“因为我是胡力胡老爷子的女儿,因为我又能干,又机灵,又因为我什么事都懂,什么事都知道,因为我……”

柳长街打断了她的话:“因为你不但是个小狐狸,而且还是个狐狸精!”

她的确是条小狐狸,因为她父亲就正是江湖中最老的一条老狐狸。

只要听见“胡力”这两个字,在道上的朋友,无论谁都立刻会变得头大如斗。

胡月儿冷笑道:“我也还在奇怪,我爹爹为什么总是说只有你才能对付龙五?为什么要我帮你?”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我虽然武功高强,聪明能干,却从来也没有招摇炫耀,因为江湖中很少有人真的见过我。因为我毛病虽不少,好处却更多,所以他老人家早已想将我招作女婿。”

胡月儿板着脸道:“因为你不但会吹牛,还会放屁。”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立刻又板起了脸,问道:“你已当面见过了龙五?”

柳长街道:“已见过两次。”

胡月儿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把他抓住?为什么要把这种好机会错过?”

柳长街叹道:“我若也跟你一样笨,真的想这么做,你现在看见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胡月儿冷笑道:“你的武功岂非很好?岂非已可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不但我爹爹他们一直在夸奖你,连老王爷岂非也一直拿你当宝贝?你怎么也会怕了别人的?”

柳长街严肃道:“我不怕别人,只怕龙五!”

胡月儿眨着眼,道:“他的武功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柳长街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我敢保证,连七大剑派的掌门人都算上,江湖中绝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住他两百招的!”

胡月儿道:“你呢?”

柳长街依然没有回答这句话,又道:“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极可怕的人。”

胡月儿道:“蓝天猛?”

柳长街笑了笑,道:“这头雄狮已老了,而且被关在笼子里很久,虽然还能咬人,但牙齿却已经不及昔日锋利,锐气也已被消磨了很多。”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道:“据说龙五手下有一狮一虎一孔雀,都是极可怕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雄狮已老,黑虎已入山,孔雀虽美丽,却不会咬人。”

胡月儿道:“你说的不是他们?”

柳长街道:“不是。”

胡月儿道:“不是他们是谁?”

柳长街道:“是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看来又规矩,又老实,就像是奴才一样,但武功之深,却已深不可测。”

胡月儿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柳长街道:“雄狮已经跟我交过手,他的掌力实在很惊人,连屋子都几乎被他震动,可是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就站在旁边,却连衣衫都没有动。”

他想了想,又道:“所以他替我倒酒时,我就一直注意他的手,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稳定的手,他拿着很重的酒壶,随随便便一倒,就刚好把一杯酒倒满,既不会少一滴,也不会溢出一滴来。”

胡月儿静静地听着,似在沉思,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看不看得出来,他这只手本来是用什么兵器的?”

柳长街道:“我看不出,他手上连一点练过武功的痕迹都没有。”

无论练过哪种兵器的人,手上都一定会留下练功时生出的老茧,那是绝对瞒不过明眼人的。

胡月儿沉吟着道:“他练的莫非是左手?”

柳长街道:“很可能。”

胡月儿道:“以左手成名的武林高手,最高明的是谁?”

柳长街笑道:“这就得问你了,你岂非本来就是本活的武林名人谱?”

这的确是胡月儿最大的本事。

她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见识最博,因为她父亲本就是位江湖中眼皮最杂、人头最熟的人。

所以江湖中的人物来历、历史典故,她不知道的实在很少。

胡月儿道:“以左手功夫出名,最了不起的一个人,本来当然应该是秦护花。”

柳长街动容道:“护花刀?”

胡月儿点点头,道:“据说他九岁时就已杀了人,杀的还是中原有名的大盗彭虎。”

柳长街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胡月儿道:“他十三岁时就已成名,十七岁时就已横扫中原,号称中原第一刀,三十一岁时,就已接掌了崆峒派,成为有史以来七大门派中最年轻的一位掌门人,到那年为止,败在他刀下的武林高手,据说已有六百五十多人。”

柳长街叹道:“看来江湖中比他更出风头的人,的确已不多了。”

胡月儿道:“他少年成名,的确锋芒太露,但他却也的确是惊才绝技,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眼睛里闪着光,叹息着又道:“只恨我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想法子嫁给他。”

柳长街笑道:“幸好你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找他拼命!”

胡月儿白了他一眼,道:“但你说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他。”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道:“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肯去做别人的奴才?何况他在十年前就已失踪,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去了海外的仙山,也有人说他已死了。但无论他是死是活,都绝不会替别人倒酒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那个人不是他,我实在不希望有他这样的对头。”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

就在他声音停顿的那一瞬间,他的人已压在胡月儿身上。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没有人能想得到他会忽然有这么样一手。

胡月儿也想不到。

她咬着牙挣扎:“你这个色鬼,我说……”

她的声音也忽然停顿,因为柳长街的嘴,已堵住了她的嘴。

现在她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了,一个有经验的男人,总该知道女人用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是种什么样的声音。

这种声音简直可以令男人听了全身骨头都发酥。

她还在推,还在挣扎,还想去捶他。

可是她的手已被按住。

她的脸已变得火烧般发烫,全身都在发烫。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熟女人,被一个她并不讨厌的男人压住,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反应。

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外面的门,已被人一脚踢开了!

一个人手里提着朴刀,闯了进来,赫然竟是那年轻力壮的车夫。

柳长街还是压在胡月儿身上,只不过嘴已离开了她的嘴。

车夫已闯到卧房的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的身子站得很稳,握刀的姿势很正确,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的刀法绝对不弱。

他冷酷的眼睛里带着种讥刺之意,冷笑道:“我已在外面兜了个大圈子,你居然还没有把这女人弄到手,看来你对女人的手段并不太高明。”

柳长街道:“时间还长得很,我又不是你这种毛头小伙子,我何必着急。”

他好像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不必向别人解释的,立刻沉下了脸,道:“你回来干什么?”

车夫也沉着脸,道:“回来杀你!”

柳长街觉得很吃惊:“你要回来杀我,为什么?”

车夫冷笑道:“我跟他跟了七八年,到现在还是个穷光蛋,玩的还是土嫖馆里的臭婊子,你刚来就想当大亨,你凭什么?”

柳长街当然知道他说的“他”是什么人,却故意问道:“难道你也是龙五手下?”

车夫冷冷道:“你只要稍微有点眼力,就该知道我彭刚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旋风刀’彭刚?”

彭刚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见识,居然还知道我。”

柳长街叹道:“五虎断门刀门下的高足,居然要替人赶车,这实在是委屈了你。”

彭刚握刀的手上已暴出青筋,额上也暴出了青筋,咬着牙道:“老子也早就不想再受这种鸟气。”

柳长街道:“所以你想杀了我,带着四箱银子和这个女人远走高飞。”

彭刚眼睛落在胡月儿还在喘息的小嘴上,眼睛里又立刻像是冒出了火:“像这样的小寡妇,每个男人都想玩玩的。”

听到“小寡妇”三个字,胡月儿就叫了起来:“你……你把我那当家的怎么样了?”

彭刚狞笑道:“那种看见银子连老婆都肯卖的男人,死八次也不嫌多,你难道还舍不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月儿已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柳长街这才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喃喃道:“这女人既不是天仙,银子也不多,为了这点银子送命,实在不值得。”

彭刚冷笑道:“要送命的是你,不是我。”

柳长街道:“你真有把握杀我?”

彭刚道:“你若真有本事,就不会被人像野狗般打得半死,再吊到屋檐上去。”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你比我强!”

彭刚道:“我只不过有点不服气,挨了一顿打,就弄到那么多银子。”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还是个连屁事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我实在不忍下手杀你。”

彭刚厉声说道:“那么你不如就索性让我杀了你吧!”

他的刀已劈出,一出手就是连环五刀,“五虎断门刀”本就是武林中最毒辣凶狠的刀法,“旋风刀”的出手也的确不慢。

柳长街没有还手。

他甚至连闪避都好像没有闪避,可是彭刚的刀,却偏偏总是砍不到他身上。

胡月儿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俯在床面,身子缩成了一团。

彭刚出手更快,渐渐已经将柳长街逼到屋角,突然一刀从下挑起,连变了三个方向,急砍柳长街的左颈。

这一招“翻天覆地”,正是五虎断门刀的杀手!

柳长街眼见已无路可退,身子突然沿着墙壁滑了起来,滑上了屋顶。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彭刚本以为这一刀必已致命,已使出全力,想收回已来不及了,一刀砍在墙上,刀锋恰巧嵌入砖墙里。

他正想用力拔刀,壁外突然伸进一只手来,捏住了他的刀锋。

很结实的砖墙,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这只手竟随随便便地穿过了墙,轻轻一拗,一把上好的钢刀,就已被拗成了两截。

彭刚脸色变了,全身都已僵硬。

他毕竟还是识货的,这样的武功,他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墙外已有个人冷冷道:“你跟了龙五七八年,每个月却还是只能弄到手七八十两银子,但他一下子却弄到了好几万两,所以你很不服气,是不是?”

彭刚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墙外的人却看不见他点头的,所以柳长街就替他回答:“他正是这意思。”

“可是这姓柳的已被蓝大爷揍了,已成了孟飞的朋友,从孟飞那里出来的人,就是我们的对头,你怎么知道银子是谁给的?”

彭刚迟疑着,终于道:“我看得出,孟飞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出手,而且那天我又正好看见公子到孟飞的庄院里去。”

墙外的人淡淡道:“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居然还很仔细。”

只有仔细的人,才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只可惜你却做了件最笨的事。”

他的人虽在墙外,说话的声音却仿佛在耳旁:“你明知柳长街是一家人,还要杀他?”

彭刚垂下头,汗落如雨:“我错了。”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我犯了家法!”最后这两个字从彭刚嘴里说出来,他似乎已用尽了全身力气。

“你知道犯了家法的人应该怎么样?”

彭刚的脸已因恐惧而扭曲,就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突然转身,想冲出去。

他认为墙外的人一定看不见。

可是从墙外伸进来的这只手上,竟似也长着眼睛。

手一挥,手里的半截断刀飞出,刀光一闪,已钉入了彭刚的背脊。

就在这时,四条大汉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个麻袋,兜头往彭刚身上一套。

一个人手里提着两口银箱,掷在桌上。

第三个人手拿铁锤,一进来就立刻开始修补刚才被彭刚踢毁了的门框。

第四个人却拿着泥水匠用的手铲铲泥土,这只手一缩回去,他就开始在补墙上的破洞。

只听墙外的人缓缓道:“我保证这七天内绝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可是你最好也记住,你并不是我们的人,你跟龙家并没有丝毫关系!”

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在远方。

墙上的墙洞已补上,门框已修好,麻袋也已束起,连一滴血都没有滴在地上。

四条大汉从头到尾连看都没有看柳长街一眼,墙外的语声消寂,这四条大汉已消失在门外。

屋子里又恢复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些人做事效率之迅速准确,已令人无法想象。但现在无论谁都已可以想象到,犯了龙五家法的人,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柳长街没有动,没有开口。

胡月儿也没有动,没有开口。

外面有风吹木叶的声音,老母鸡在“咯咯”地叫,狗也在叫。

屋子里好像突然变得很热,柳长街慢慢地解开衣襟,躺下来,躺在胡月儿身边。

胡月儿居然没有一脚把他踢下去,只是瞪着双大眼睛在发怔。

她现在才终于完全明白,龙五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柳长街忽然道:“他们已走了,全都走了。”

胡月儿道:“这七天内,他们真的不会再来?”

柳长街道:“那个人好像并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胡月儿道:“你知道他是谁?你认得那只手?”

那是右手,手上也看不出任何一点练过武功的痕迹。但现在无论谁都已应该看得出,这只手若要杀人时,世上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抵抗。

柳长街道:“我希望我没有看错。”

胡月儿道:“你希望他就是那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

柳长街点点头。

胡月儿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他要是那个人,就表示他也有不在龙五身边的时候,我若要出手对付龙五,我绝不希望有他在旁边。”

胡月儿道:“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出手?”

柳长街道:“等到他完全信任我,等到他有机会给我的时候。”

胡月儿道:“你认为会有那么一天?”

柳长街的回答很坚定:“一定会有!”

胡月儿却叹了口气,道:“我只怕等到那一天时,已不知有多少人要为这件事而死。”

柳长街道:“你在为老石头难受?”

胡月儿黯然道:“老石头的确是个老实人,这本已是他最后一件差使,办完了这件事,他就准备回家耕田去的,他已买了几亩地。”

老石头当然就是那个假扮她老公的人。

柳长街静静地听着,脸上全无表情,冷冷道:“他本就不该买房子买地,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本就随时随地会死在路上的。”

胡月儿眨眼道:“但他却死得太冤枉,他的功夫本来绝不在彭刚那王八蛋之下,可是彭刚要杀他时,他却不能还手,因为他若一出手,就会泄露秘密,他……他竟宁死也不肯泄露我们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