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就是一个小品:梁实秋快乐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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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闲雅人生(10)

另一种人,好以纸笔代喉舌,不惜工本,写信较勤。刊物的编者大抵是以写信为其主要职务之一,所以不在话下。因误会而恋爱的情人们,见面时眼睛都要迸出火星,一旦隔离,焉能不情急智生,烦邮差来传书递简?Herrick有句云:"嘴唇只有在不能接吻时才肯歌唱。"同样的,情人们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语时才要写信。情书是一种紧急救济,所以亦不在话下。我所说的爱写信的人,是指家人朋友之间聚散匆匆,暌违之后,有所见,有所闻,有所忆,有所感,不愿独秘,愿人分享,则乘兴奋笔,藉通情愫,写信者并无所求,受信者但觉情谊翕如,趣味盎然,不禁色起神往,在这种心情之下,朋友的信可做为宋元人的小简读,家书亦不妨当做社会新闻看。看信之乐,莫过于此。

写信如谈话。痛快人写信,大概总是开门见山。若是开门见雾,模模糊糊,不知所云,则其人谈话亦必是丈八罗汉,令人摸不着头脑。我又尝接得另外一种信,突如其来,内容是讲学论道,洋洋洒洒,作者虽未要我代为保存,我则觉得责任太大,万一度藏不慎,岂不就要湮没名文。老实讲,我是有收藏信件的癖好的,但亦略有抉择:多年老友,误入仕途,使用书记代笔者,不收;讨论人生观一类大题目者,不收;正文自第二页开始者,不收;用钢笔写在宣纸上,有如在吸墨纸上写字者,不收;横写或在左边写起者,不收;有加新式标点之必要者,不收;没有加新式标点之可能者亦不收;恭楷者,不收;潦草者,亦不收;作者未归道山,即可公开发表者,不收;如果作者已归道山,而仍不可公开发表者,亦不收!……因为有这么多的限制,所以收藏不富。

信里面的称呼最足以见人情世态。有一位业教授的朋友告诉我,他常接到许多信件,开端如果是"夫子大人函丈"或"××老师钧鉴",写信者必定是刚刚毕业或失业的学生,甚而至于并不是同时同院系的学生,其内容泰半是请求提携的意思。如果机缘凑巧,真个提携了他,以后他来信时便改称"××先生"了。若是机缘再凑巧,再加上铨叙合格,连米贴房贴算在一起足够两个教授的薪水,他写起信来便干干脆脆地称兄道弟了!我的朋友言下不胜欷歔,其实是他所见不广。师生关系,原属雇佣性质,焉能不受阶级升黜的影响?

书信写作西人尝称之为"最温柔的艺术",其亲切细腻仅次于日记,我国尺牍,尤多精粹之作。但居今之世,心头萦绕者尽是米价涨落问题,一袋袋的邮件之中要检出几篇雅丽可诵的文章来,谈何容易!

谈时间

希腊哲学家Diogenes经常睡在一只瓦缸里,有一天亚力山大皇帝走去看他,以皇帝的惯用的口吻问他:"你对我有什么请求吗?"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白眼,答道:"我请求你走开一点,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这个家喻户晓的小故事,究竟涵义何在,恐怕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我们通常总是觉得那位哲人视尊荣犹敝屣,富贵如浮云,虽然皇帝驾到,殊无异于等闲之辈,不但对他无所希冀,而且亦不必特别的假以颜色。可是约翰逊博士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应该注意的是那阳光,阳光不是皇帝所能赐予的,所以请求他不要把他所不能赐予的夺了去。这个请求不能算奢,却是用意深刻。因此约翰逊博士由"光阴"悟到"时间",时间也者虽然也是极为宝贵,而也是常常被人劫夺的。"人生不满百",大致是不错的。当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没有,不过期颐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数十寒暑当中,睡眠去了很大一部分。苏东坡所谓"睡眠去其半",稍嫌有点夸张,大约三分之一左右总是有的。童蒙一段时期,说它是天真未凿也好,说它是昏昧无知也好,反正是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及至寿登耄耋,老悖聋暝,甚至"佳丽当前,未能缱绻",比死人多一口气,也没有多少生趣可言。掐头去尾,人生所余无几。就是这短暂的一生,时间亦不见得能由我们自己支配。约翰逊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动辄登门拜访,不管你正在怎样忙碌,他觉得宾至如归,这种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觉得究竟不能算是怎样严重的"时间之贼"。他只是在我们的有限的资本上抽取一点捐税而已。我们的时间之大宗的消耗,怕还是要由我们自己负责。

有人说:"时间即生命。"也有人说:"时间即金钱。"二说均是,因为有人根本认为金钱即生命。不过细想一下,有命斯有财,命之不存,财于何有?要钱不要命者,固然实繁有徒,但是舍财不舍命,仍然是较聪明的办法。所以《淮南子》说:"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我们幼时,谁没有作过"惜阴说"之类的课艺?可是谁又能趁早体会到时间之"难得而易失"?我小的时候,家里请了一位教师,书房桌上有一座钟,我和我的姊姊常乘教师不注意的时候把时针往前拨快半个钟头,以便提早放学,后来被老师觉察了,他用朱笔在窗户纸上的太阳阴影划一痕记,作为放学的时刻,这才息了逃学的念头。时光不断的在流转,任谁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日历越来越薄,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以惊,惊的是又临岁晚,假使我们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那便象征我们的全部的生命,我们一页一页的往下扯,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还会远吗?"可是你一共能看见几次冬尽春来呢?不可挽住的就让它去罢!问题在,我们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时间,如何去打发它。梁任公先生最恶闻"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的去"杀时间"。他认为一个人要做的事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时间可供消遣?不过打发时间的方法,亦人各不同,士各有志。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见运河上舟楫往来,熙熙攘攘,顾问左右:"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和坤侍卫在侧,脱口而出:"无非名利二字。"这答案相当正确,我们不可以人废言。不过三代以下唯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当中还是利的成分大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时间即金钱之说仍属不诬。诗人渥资华斯有句:

尘世耗用我们的时间太多了,夙兴夜寐,赚钱挥霍,把我们的精力都浪费掉了。所以有人宁可遁迹山林,享受那清风明月,"侣鱼虾而友麇鹿",过那高蹈隐逸的生活。诗人济慈宁愿长时间的守着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至乐。嵇康在大树底下扬槌打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刘伶"止则操厄执觚,动则挈植提壶",一生中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这又是一种颇不寻常的方式。最彻底的超然的例子是《传灯录》所记载的:"南泉和尚问陆亘曰:"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陆云:"寸丝不挂!""寸丝不挂即是了无挂碍之谓,"原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境界高超极了,可以说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

人,诚如波斯诗人莪谟伽耶玛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不知向何处去,来时并非本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胡里胡涂的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还是参究生死直超三界呢?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谈谜

"谜"字不见经传,始见于六朝,即"迷"之俗字。亦即古之"隐语"。"谜"这个东西,当然发生很早,远在"谜"这个字出现之前。然而亦不会太早,因为这究竟是一种文字游戏,一定是文明有相当发展时才能生出来的。"谜"最兴盛的时候,即是八股文最兴盛的时候,因为谜与八股都是文字游戏,并且习八股者熟读四书五经,除蓄意要"代圣人立言"之外,间有机智之士,截取经文,创制为谜,颠之倒之,工益求工,遂多巧妙之作。谜之取材,大半出于四书五经,正因四书五经为制谜者与猜谜者所共同熟诵之书,并且以"圣贤之书"供游戏之用,格外显得滑稽。所以,谜在八股文盛行的时候发达起来,成为艺苑支流,文人余事。古谜率皆平浅朴拙"黄绢幼妇"之类已经算是难得的佳话了,因古人无此闲情逸致,纵有闲情逸致,亦另有出路,不必在四书五经之内寻章摘句探赜钩深;唯有八股文人,才愿在文字上镂心雕肝地卖弄聪明。所以我每次欣赏一个佳谜,总觉得谜的背后隐着一个面黄肌瘦强作笑容的八股书生。我想,科举已废,猜谜一道将要式微了吧?

以上是说文人之谜。民间也有谜。乡间男女,目不识丁,而瓜棚豆架,没有不懂猜谜之乐的。他们的谜,固然浅陋可嗤,然而在粗率的人看来,已经是很费心机的了。民间的谜,还谈不到文字游戏,只是最简单的思想上的游戏。一般小孩子都欢喜猜谜,小学教科书以及儿童读物里也有采用谜的。大概猜谜的游戏除了供文人消遣之外还可以给一般的没有多少知识的人(乡民与孩提)以很大的愉乐罢?民间的谜与儿童的谜往往采用韵语的形式,也正因为韵语乃平民与儿童所最乐于接受的缘故。

在英国文学史里,谜也有它的地位。但是一个不重要的地位。在8世纪初,有一位诗人名奇尼乌尔夫(Cynewulf),据说他作过九十五首谜诗,保存在那著名的古英文学宝库之一的"ExeterBook"里面。这些谜之所以成为古英文学的一部分,是因为,古英文学根本不很丰富,所以用现代眼光看来没有什么文学价值的东西,在古英文学的堆里便显得有相当精彩了。这些谜,若是近代人作的,恐怕没有人肯加以一顾。只因为它古,所以我们觉得它难得可贵。我现在试译一首于下,以见一斑。

蠹虫

虫子吃字!我觉得是件怪事,--一只虫子能吞人的言语,黑暗中偷去有力的辞句,强者的思想;而这鬼东西吃了文字却也不见得就更伶俐!

这已经是比较的有趣的一首了。我们却不能不认为是很浅陋。(对于这个题目感觉兴趣的人,请看A.T.Wyaff编"OldEnglishRiddies",Boston,1912)古英文的时代过去了以后,谜就不再能在文学史更占一席之地了。谜不见得是没有人做,至少文学家是不干这套把戏了。英国的文学家不是不作文字游戏,他们也常常在文字上弄出一些小巧的玩艺,例如,巢塞的ABC诗,以及17世纪诗人创制的什么"塔形诗"、"柱形诗"之类,都是。然而这不是谜。文学家不再感觉谜有什么趣味,所以不再做谜,即使做谜,文学史家也绝不在文学史里给谜留任何位置。

在外国的民间,谜是流行的。十几年来盛行的CrossWordPuzzle也即是谜。外国儿童读物更也有许多的谜。谜能给一般民众与儿童以愉快,无间中外,是完全一样的。

不过撇开民间流行的谜和儿童读物里的谜不谈,单说谜与文人的关系,我们不能不承认,中外的情形相差很远。外国的谜(例如我上面所译的一个),虽然是文人做的,在性质上也和民间的儿童的谜没有多大分别,都是属于"状物"一类,其谜面是一段形容,其谜底是一件事物。中国的文人的谜,则真正的是文字游戏,谜面是一句文字,谜底还是一句文字。因此,中国文人的谜,比外国的深奥、曲折、工巧。

从一方面看,中国文人之风雅是外人所不及的,虽是游戏也在文字范围之内,不似外国文人以驰马摇船等等粗野的事为消遣。但从另一方面看,我们却感觉到中国旧式文人的生活之干枯单调。使得他们以剩余的精力消耗在文字游戏上面。中国文人最善于"舞文弄墨",最善做勾心斗角文章,做八股文做策论是他们的职业,做谜猜谜也是他们的余兴。一贯的是在文字上翻花样。后天获得的习性是否遗传,我们不敢说,不过在文字上翻花样的习惯,确像是已变成为中国文人的天性了。

文学中类似谜的"譬喻法"、"双关语"、"象征主义"之类,都不是本文所欲谈的,故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