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残酷的事莫过于屠杀。所以说:"仁者不杀。"真要不使动物不受不必要的痛苦,则人曷不蔬食,在植物方面寻求蛋白质。半世纪前我参观过芝加哥的屠宰场,千百头的牛猪羊,不是头上捶一钉,便是胸口挨一刀,不大工夫而拔毛剥皮去骨切块之事毕,如今技术当更进步。那么多的生命毁于一旦,实在惊心动魄。我最不能了解的是:人类文明演进,何以如今还有人自命绅士而返回到渔猎时代?兔、狐、鹿、凫雁、野猪、鱼鳖,无害于人,而如莲池大师所谓"网于山,罟于渊,多方掩取,曲而钩,直而矢,百计搜罗"?可笑的是:枪杀禽兽,电毙鳞鱼,挟科学利器屠害生灵,恃强凌弱,而得意扬扬。禽兽放在动物园里,等于是无期徒刑,比死刑稍次一等。有些动物学家说,不要以为栏里的动物如处囹圄,实际是它在栏后饶有安全之感,觉得你在栏外不会骚扰到它。我看见过巨熊在栏里晃来晃去,它还是想出来。又有人说,狩猎是必需的,因为动物没有家庭计划,繁殖得太快,食物供给不足,将有饿死之虞。假使你的邻人一家食指浩繁,无以为生,你是不是也可以走过去杀掉他的三男两女以减少他的负担?
动物涵意甚广,应该把人类也包括进去。防止虐待动物,曷不亲亲而仁仁,先从防止虐待人类始?有时候人虐待人,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古时刑法就有许多是不必要的令人痛苦。《周礼·秋官·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杀罪五百。"究竟还是明文规定的法则,像纣所作的炮烙之刑,是以酷刑兼为取乐之资。肥胖的董卓死后,守尸的人在他肚脐里面插上灯捻,点燃起来,光照数日,幸而这是死后,生前若是落在人手里必定有更难堪的处置。外国人的残虐,也不让人。加尔各答的威廉堡有一间小室,十八尺宽,十四尺长,仅有两个小窗,东印度公司的守军一百四十六人被叛军禁闭在里面,一夜之间渴热难当,仅有二十三人幸免于死,时在一七五六年六月,是历史上有名的所谓"黑洞"事件。
没有什么事情比战争更残酷更不必要,偏偏有那么许多人好战,所求不遂,便挥动干戈,使得爱和平的也不能不起来自卫。约翰孙博士有一篇文章(《闲游者》第二十二期)借兀鹰的对话写人类的愚蠢,人类是惟一的一种动物大规模地互相残杀并不把对方的肉吃下去,只是抛在战场上白白地喂兀鹰,不知那是所为何来。防止虐待动物,而不防止人类的互相厮杀,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地厚于彼而薄于此!
北平的垃圾
"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是北平的传统的形容词。北平的天气干燥,风大,路修得不好,所以灰尘太大。有时候,从蒙古沙漠那边吹过来的大风,卷起了北方戈壁的细沙,向南筛洒,能把半个天都涂成讣闻纸的颜色。所以凡是到北平来观光的,样样满意,只是对于那落在脖梗子上的,洒在头发上的,钻到耳朵眼儿里牙缝儿里的,以及经常罩在桌面上的灰尘,实在不能赏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沙漠要搬家,可有什么法子治呢?这不独北平为然,凡是在黄河流域旅行过的都应该知道北方在五行中关于"土"是得天独厚的。
不要说屈心的话,长住在北平的人也并不喜欢灰土。即以区区而论,在灰土里已经扑腾了快五十年,如果迎面刮起一阵黑风,好像是一大把胡椒粉兜头撒来,我是要急忙地堵起鼻嘴,丝毫没有如鱼得水之乐。可是我又不能不承认,北平人好像是对于灰土的耐性特别的强韧一些。除了天空中长年弥漫着的灰土不计外,北平人还在囤积大批的垃圾,"沙滩"是号称所谓文化区的,其实那地方的特征是除了一座大学之外还有一座大垃圾堆在矗立着。靠近各处城根,都有垃圾堆,堆得挺高,几乎高与城齐,堆的上面都开辟出了道路,可以行车走人!各胡同里的垃圾很少堆在墙角路边,那太不雅观,并且不卫生,为政府所不许,于是有更聪明的处理办法,索兴平铺在路面上,路面本来不平,不平处正好用垃圾填补,而且永远填补不平,总是有坑洼的地方,所以垃圾可以无限制的往上铺放。老百姓不敢大量的把垃圾倾在路面,官家的人才这样做,负责清除垃圾的人穿着制服摇着铃铛公然在路面上铺垃圾。北平胡同的路面现在距离天空越来越近了。这作风与"刮地皮"正相反。区区的寓处并不在偏僻的地方,门口本来有四层石阶,现在只剩两层了。有人统计过(怎样统计的我却不知道),北平积存的垃圾合拢起来有四个景山那么大的体积,若是完全清除,至少需要五年!我想,我们的国运若是兴隆,而固有道德又不隳堕的话,北平的垃圾与日俱增,也许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北平会要变成一块高原,在遥远的将来在这垃圾的废墟里可以掘出无数的"北京人",无需再到周口店去了。
对垃圾加以赞颂是不近人情的。但是一个垃圾堆确实是我们的一个最恰当的纪念塔,它象征一个古老的文化,是多年聚积的成绩,有丰富的内容,虽然是些无用的废物,它藏垢纳污,它蕴藏着毒素,但是永远有三五成群的衣裳槛褛的孩子们在埋头苦干的从事发掘。有人以为天坛的祈年殿或是故宫的太和殿最足以代表北平的文化,据我看,那都是历史的陈迹,我以为垃圾堆才是北平的活的现实的写照。不要以为垃圾堆是令人掩鼻而过的东西,不,无数的老头子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都在那堆上生活着,趋之若鹜。迟缓的北平人也感觉到垃圾的威胁了,大家嚷嚷着要清除垃圾,因为垃圾太庞大了,国际观瞻所系,故都市容有关,不能再姑息下去,至于市民卫生倒是一桩小事。我原以为清除垃圾固然兹事体大,其方法当不外一铲一筐的用车拉出城去而已。我的想法居然落了下乘。有更高明的议论出现了,有人说清除垃圾是一门学问,需要大学里专辟一个课程,造就专门的人才,又有人说垃圾可以废物利用,从垃圾中可以制炼出砖之类的东西。这议论当然很好,只是远水不救近火。从前我们也没有垃圾专家,垃圾并不成问题。清道夫就是垃圾专家。垃圾如果有用,也不妨搬到城外去慢慢的受用。我的笨法子很简单,负责的人把清洁捐拨出一部分来(只要一部分),雇用足数的人,给他们足数的薪给,认真督促他们一铲一筐的往城外运,骡车也行,人拉车也行,卡车更好,采取"愚公移山"的办法,早晚可以清除净尽。同时,大学里设专门课程,利用垃圾开设工厂,都可以并行不悖,我丝毫没有不赞成的意思。
双城记
这"双城记"与狄更斯的小说《二城故事》无关。我所谓的双城是指我们的台北与美国的西雅图。对这两个城市,我都有一点粗略的认识。在台北我住了三十多年,搬过六次家,从德惠街搬到辛亥路,吃过拜拜,挤过花朝,游过孔庙,逛过万华,究竟所知有限。高阶层的灯红酒绿,低阶层的褐衣蔬食,接触不多,平夙交游活动的范围也很狭小,疏慵成性,画地为牢,中华路以西即甚少涉足。西雅图(简称西市)是美国西北部一大港口,若干年来我曾访问过不下十次,居留期间长则三两年,短则两月,闭门家中坐的时候多,因为虽有胜情而无济胜之具,即或驾言出游,也不过是浮光掠影。所以我说我对这两个城市,只有一点粗略的认识。
我向不欲侈谈中西文化,更不敢妄加比较。只因所知不够宽广,不够深入。中国文化历史悠久,不是片言可以概括;西方文化也够博大精深,非一时一地的一鳞半爪所能代表。我现在所要谈的只是就两个城市,凭个人耳目所及,一些浅显的感受或观察。"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如是而已。
两个地方的气候不同。台北地处亚热带,又是一个盆地,环市皆山。我从楼头俯瞰,常见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有"气蒸云梦泽"的气势。到了黄梅天,衣服被褥总是湿漉漉的。夏季午后常有阵雨,来得骤,去得急,雷电交掣之后,雨过天晴。台风过境,则排山倒海,像是要耸散穹隆,应是台湾一景,台北也偶叨临幸。西市在美国西北隅海港内,其纬度相当于我国东北之哈尔滨与齐齐哈尔,赖有海洋暖流调剂,冬天虽亦雨雪霏霏而不至于酷寒,夏季则早晚特凉,夜眠需拥重毯。也有连绵的霪雨,但晴时天朗气清,长空万里。我曾见长虹横亘,作一百八十度,罩盖半边天。凌晨四时,暾出东方,日薄崦嵫要在晚间九时以后。我从台北来,着夏季衣裳,西市机场内有暖气,尚不觉有异,一出机场大门立刻觉得寒气逼人,家人乃急以厚重大衣加身。我深吸一口大气,沁人肺腑,有似冰心在玉壶。我回到台北去,一出有冷气的机场,熏风扑面,遍体生津,俨如落进一镬热粥糜。不过人各有所好,不可一概而论。我认识一位生长台北而长居西市的朋友,据告非常想念台北,想念台北的一切,尤其是想念台北夏之湿粘燠热的天气!
西市的天气干爽,凭窗远眺,但见山是山,水是水,红的是花,绿的是叶,轮廓分明,纤微毕现,而且色泽鲜艳。我们台北路边也有树,重阳木、霸王椰、红棉树、白千层……都很壮观,不过树叶上,蒙了一层灰尘,只有到了阳明山才能看见像打了蜡似的绿叶。
西市家家有烟囱,但是个个烟囱不冒烟。壁炉里烧着火光熊熊的大木橛,多半是假的,是电动的机关。晴时可以望见积雪皑皑的瑞尼尔山,好像是浮在半天中;北望喀斯开山脉若隐若现。台北则异于是。很少人家有烟囱,很多人家在房顶上、在院子里、在道路边烧纸、烧垃圾,东一把火西一股烟,大有"夜举烽、昼燔燧"之致。凭窗亦可看山,我天天看得见的是近在咫尺的蟾蜍山。近山绿,远山青。观音山则永远是淡淡的一抹花青,大屯山则更常是云深不知处了。不过我们也不可忘记,圣海伦斯火山爆发,如果风向稍偏一点,西市也会变得灰头土脸。对于一个爱花木的人来说,两城各有千秋。西市有著名的州花山杜鹃,繁花如簇,光艳照人,几乎没有一家庭园间不有几棵点缀。此外如茶花、玫瑰、辛夷、球茎海棠,也都茁壮可喜。此地花厂很多,规模大而品类繁。最难得的是台湾气候养不好的牡丹,此地偶可一见。友人马逢华伉俪精心培植了几株牡丹,黄色者尤为高雅,我今年来此稍迟,枝头仅余一朵,蒙剪下见贻,案头瓶供,五日而谢。严格讲,台北气候、土壤似不特宜莳花,但各地名花荟萃于是。如台北选举市花,窃谓杜鹃宜推魁首。这杜鹃不同于西市的山杜鹃,体态轻盈小巧,而又耐热耐干。台北艺兰之风甚盛,洋兰、蝴蝶兰、石斛兰都穷极娇艳,到处有之,唯花美叶美而又有淡淡幽香者为素心兰,此所以被人称为"君子之香"而又可以入画。水仙也是台北一绝,每适新年,岁朝清供之中,凌波仙子未必不可少之一员。以视西市之所谓水仙,路旁泽畔一大片一大片的临风招展,其情趣又大不相同。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乃想象中的大同世界,古今中外从来没有过一个地方真正实现过。人性本有善良一面、丑恶一面,故人群中欲其"不稂不莠",实不可能。大体上能保持法律与秩序,大多数人民能安居乐业,就算是治安良好,其形态、其程度在各地容有不同而已。
台北之治安良好是举世闻名的。我于三十几年之中,只轮到一次独行盗公然登堂入室,抢夺了一只手表和一把钞票,而且他于十二小时内落网,于十二日内伏诛。而且,在我奉传指证人犯的时候,他还对我说了一声"对不起"。至于剪绺扒窃之徒,则何处无之?我于三十几年中只失落了三支自来水笔,一次是在动物园看蛇吃鸡,一次是在公共汽车里,一次是在成都路行人道上。都怪自己不小心。此外家里蒙贼光顾若干次,一共只损失了两具大同电锅,也许是因为寒舍实在别无长物。"大搬家"的事常有所闻,大概是其中琳琅满目值得一搬。台北民房窗上多装铁栅,其状不雅,火警时难以逃生,久为中外人士所诟病。西市的屋窗皆不装铁栏,而且没有围墙,顶多设短栏栅防狗。可是我在西市下榻之处,数年内即有三次昏夜中承蒙嬉皮之类的青年以啤酒瓶砸烂玻璃窗,报警后,警车于数分钟内到达,开一报案号码由事主收执,此后也就没有下文。衙门机关的大扇门窗照砸,私人家里的窗户算得什么!银行门口大型盆树也有人夤夜搬走。不过说来这都是癣疥之疾。明火抢银行才是大案子,西市也发生过几起,报纸上轻描淡写,大家也司空见惯,这是台北所没有的事。
台北市虎,目中无人,尤其是拼命三郎所骑的嘟嘟响冒青烟的机车,横冲直撞,见缝就钻,红砖道上也常如虎出柙。谁以为斑马线安全,谁可能吃眼前亏。有人说这里的交通秩序之乱甲于全球,我没有周游过世界,不敢妄言。西市的情形则确是两样,不晓得一般驾车的人为什么那样的服从成性,见了"停"字就停,也不管前面有无行人车辆。时常行人过街,驾车的人停车向你点头挥手,只是没听见他说"您请!您请!"我也见过两车相撞,奇怪的是两方并未骂街,从容的交换姓名、住址及保险公司的行号,分别离去,不伤和气。也没有聚集一大堆人看热闹。可是谁也不能不承认,台北的计程车满街跑,呼之即来,方便之极。虽然这也要靠运气,可能司机先生蓬首垢面、跣足拖鞋,也可能嫌你路程太短而怨气冲天,也可能他的车座年久失修而坑洼不平,也可能他烟瘾大发而火星烟屑飞落到你的胸襟,也可能他看你可欺而把车开到荒郊野外掏出一把起子而对你强……,不过这是难得一遇的事。在台北坐计程车还算是安全的,比行人穿越马路要安全得多。西市计程车少,是因为私有汽车太多,物以希为贵,所以清早要雇车到飞机场,需要前一晚就要洽约,而且车费也很高昂,不过不像我们桃园机场的车那样的乱。
吃在台北,一说起来就会令许多老饕流涎三尺。大小餐馆林立,各种口味都有。有人说中国的烹饪艺术只有在台湾能保持于不坠。这个说起来话长。目前在台北的厨师,各省籍的都有,而所谓北方的、宁浙的、广东的、四川的等等餐馆掌勺的人,一大部分未必是师承有自的行家,很可能是略窥门径的二把刀。点一个辣子鸡、醋溜鱼、红烧鲍鱼、回锅肉……立即就可以品出其中含有多少家乡风味。也许是限于调货,手艺不便施展。例如烤鸭,就没有一家能够水准,因为根本没有那种适宜于烤的鸭。大家思乡嘴馋,依稀仿佛之中觉得聊胜于无而已。整桌的酒席,内容丰盛近于奢靡,可置不论。平民食物,事关大众,才是我们所最关心的。台北的小吃店大排档常有物美价廉的各地食物。一般而论,人民食物在质量上尚很充分,唯在营养、卫生方面则尚有待改进。一般的厨房炊具、用具、洗涤储藏,都不够清洁。有人进餐厅,先察看其厕所及厨房,如不满意,回头就走,至少下次不再问津。我每天吃油条烧饼,有人警告我:"当心烧饼里有老鼠屎!"我翌日细察,果然不诬,吓得我好久好久不敢尝试,其实看看那桶既浑且黑的洗碗水,也就足以令人趑趄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