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那个和王一起出生的孩子,王的父亲赐他李姓,叫阳虎,收在身边做了内侍,年少时是王唯一的玩伴,一别也是十年未见了,王听说阳虎棋下的好,父皇经常半夜还传召阳虎对弈。
王的祖父一登基就把自己长孙封为了东阳王,王两岁时父亲新娶了江南世族谢氏的女子,这位新夫人却一直不生养,王就被指给这位谢夫人抚养。王的父亲登基时,王那年九岁,父亲最宠爱的妃子王夫人产下一个男婴,所以年号就定的元初,王去探望弟弟时,却被满屋子璀璨耀眼的礼物们吸引了,他抚弄那些奇思妙想做出来的小玩意时,却没有注意到整间殿堂里除了他只有襁褓里的婴儿。
婴儿身边一只小小的金色的锦盒的顶盖被慢慢的开启了,一条碧绿的小蛇弹出尖尖的头吻。也许是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使王收回了对礼物的兴趣,也许是他听到了空气中那种异样的嘶嘶的低响,他转过身来,正好看到装着婴儿的摇篮边上那条刚刚攀上去的小蛇。
纷沓的脚步声响起,五颜六色的绮罗轻纱包裹下的宫女和内侍们涌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都是面色苍白的王站在婴儿摇篮边,手里攥着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婴儿的母亲王夫人歇斯底里的冲上来扇了王重重的一记耳光,几名宦官冲过来架起了跌倒的王,抢下了他手里的蛇。
没有人去注意那条小蛇是没有牙的,至今京城的画舫和酒肆里偶尔有人仍然还会谈起这场奇怪的宫廷谋杀案,一个九岁的孩子企图用剧毒的竹叶青蛇去毒死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新登基的衍武帝不顾太后和谢皇后的哀求,怒鞭了自己的长子,把王废为庶人,毕竟是自己的骨肉留了一条命,舍给了玉竹寺幽禁一生。
深宫里别说一条蛇,一只苍蝇都很难存活下去,九岁的王怎么会弄到一条蛇的,是谁给他的?是谁指使他的?他已经是长子了,注定是太子为什么要害掉自己的弟弟?这些有人议论过,很快议论的人失了踪,就再没人敢谈及了,只是除了王被废黜,确实再没有什么人被株连。
王在玉林寺十年,在阙山堂和承露台之间渡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是被圈禁的,山下的稻田里秧苗绿了又黄,成熟了被收割,都只能远远的望去,离开了寺庙,就会有监视他的人来问责的。
从阙山堂到山前的草庐是一千八百五十步,到后山的草庐也是一千八百五十步,承露台的山路蜿蜒些,也不过是九百六十步而已,王这些年就在这些踱步中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青年。
这么些年来,那些对宫室和贵胄们的轶闻充满好奇的人们,总是试图来接近这座山里的寺庙,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王,不久宫城里的那些新鲜的轶闻就把王渐渐的湮没了,只有王自己每天的夜里都会去想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想了十年,一些事想明白了,还有一些没有想通。
长老还在主持晚课,要三更后才会来草堂,合上了书卷,王摘下挂在墙上的琴,轻轻地褪去了琴套,轻轻地把琴平放在竹几上,十九郎轻手轻脚的焚上了一块涎香,袅袅地青烟从博山炉里飘荡开来,叮咚的几声试弦声后,十九郎看见王闭上了眼睛,他后退着轻轻把内室的门带上了。
夜色或明或暗的蔓延着,空山薄暮里,淙淙的琴音仿佛是满含心事的女子对着墙上的孔洞倾诉,渐渐地又好似是一位长者站在山巅远望着长河落日那一腔的惆怅,远处寺院里或隐或现的灯光也在琴声中迷离了起来,十九郎识得这首曲子,是《文王操》。
含玉山的百鸟走兽都习惯这琴声了,十年来,每天夜里王都会抚琴,初始鸟儿闻琴音还会呱噪的夜飞盘旋,林间的小兽也会停下脚步机警的环顾一会,渐渐地,王的琴艺就能使夜鸟不飞走兽不惊了。
山前灌木丛里的麻雀依偎在一起,窝旁急掠过去的黑色身影它们一点也没有觉察。山后竹林中觅食的青狐刚刚吃下一只肥胖的竹鼠,舔拭着脚爪的它也没有注意到头顶竹枝间闪过的黑影,就连小溪边军营里平素灵敏异常的细犬也慵懒的趴在守夜军士的膝上,一点也没有发现十步外草丛里黑色面罩下凉如漆星的眸子。
“嘭”地一声轻响,琴曲戛然而止,弦断了,鸟儿叽叽喳喳了几声,又挤在一起睡去了。青狐抬起头望了一会,摇了摇尾巴向竹林深处小跑而去,营门前的细犬伸了个懒腰,慢慢踱回它的窝去了,守夜的兵士站起来,拨了拨门柱上的风灯芯子,嘴里嘟囔了几句依旧坐下抱着长戟打起瞌睡来。
院墙外大石后轻轻地有人“咦”了一声,尽管是隔着黑色面罩的,也能听出这人对琴声戛然而断感到由衷的惋惜,山风平地而起,这一声轻呼瞬时湮没在风声中,无人察觉。
王怔怔地望着竹几上的琴,这把琴可不是普通的琴,嵇康临行前的那曲绝唱《广陵散》就是用这把焦尾琴抚鸣的,也许是临刑前胸中多少的嗟叹都从指尖留出,这把琴自到了王的手里,总能听出些哀叹来。
弦断了,十九郎也很意外,这把琴他每天都要擦拭的,上午刚刚检查了琴柱和琴弦,《文王操》又不是起伏很大的琴曲,专供皇室用的乌金弦也才换的,竟然断了,十九郎的心头一下子好像堵了点什么。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翁,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王站在窗前,望着青雾笼罩的山峦,轻轻地吟诵着。吟吧许久没有出声,直到十九郎过来问王要不要换根弦才转过身来。
王做了个手势,断弦不让取下,摆摆手让十九郎把琴装好又挂回了墙上,自己调了一杯素茶饮罢,打开《春秋》读了起来。
夜深了,油灯里的灯油不多了,灯光暗淡了下来,王轻声唤十九郎添灯油,可一连唤了三声,都没有听到十九郎的回应,王站起来,坐久了有些倦怠,他走出内室,想看看十九郎在做什么。
外室火塘边,十九郎斜倚在竹案上,睡得很沉,几卷书散放在案上,王笑了笑,这孩子从小就不喜读书,耐不得寺院里的寂寞,春困秋乏,他是熬不得夜的。
四更天了,长老还没有出现,王有点意外,长老每天晚上的授课还从来没有误过时辰,每逢京城送来重要的呈报,长老总会按时来到阙山堂,盘桓到很晚,王喜欢听长老就呈报的内容给他讲虞国的内事和天下的纷争。
看了看薄雾中透过来的寺庙的灯光,王没有叫醒十九郎,轻轻地提着铜壶去装了清水,挂在了火塘的炉架子上,回到内室,找出前些时日送来的呈报,细细琢磨起来。
山前的草庐是挨着山门后建的,本来山门旁是山神庙,王被送来那年,山神像被请到了寺院正门里,在天王像旁落了脚,原来栖身的草庐就成了知客僧和兵士们的望亭,今天夜里是一名知客僧和三名军士守在这里,军士们刚刚打着火把沿着石板路到山脚下巡查了一趟,夜半时分,清冷的很,皮甲上果然挂了薄薄的白霜,一进了门,三人急哧哧的就围坐在火塘边,伸手烤着火,知客僧放下手里的念珠,给每人倒了一碗热水。
“这鬼天气,还不到冷的时候呢,今个冷的透骨啊。”一脸络腮胡子的郭六一搓着手嘴里嘟囔着,清瘦面庞的王定西没有搭话,笑嘻嘻的从革囊里掏出一块麦饼,找根竹签子插了在火苗上燎烤着,矮胖红脸的张安转过头来冲着知客僧吆喝了一句:“大师父,麦酒还有没,热一碗驱驱寒嘞。”
知客僧散盘坐在窗前,微闭着眼睛,似笑非笑的也不搭话,念珠挂在手上,也没有捻动,张安又问了一遍,见知客僧还是没有回话,有点跌了面子,站起身来,拉扯了知客僧的袖子,没想到这一拉扯,盘着腿的僧人慢慢地歪倒了,这下张安愣住了,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郭六一和王定西刚才还在嬉笑张安呢,还想要酒喝,前些日子那点酒还是托来进香的农人私带上来的,偷着喝早就没了,要被长老知道了,不打你三十棍子才怪呢。郭六一来含玉山前可是在淮西和胡人打过仗的,别看在这山里待了十年,机敏是张安他们比不了的,他一看僧人歪倒的样子,立时就跳了起来,伸手去拿门背后的短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