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骑兵跟受阅一样列队完毕,却迟迟不进攻的主要两个原因都让王说对了,十九郎就像秋天陪着王站在承露台上,数山下稻田旁的一堆堆稻垛子一样,快把几百名骑兵数了个遍,也还是没有看出其他不攻上来的理由,他实在想不出来,搔搔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左右相近的兵士们也都从大盾上探出头来,跟着凑热闹的打量起山下的骑兵来,这些刚刚还把他们的腿肚子吓的有点转筋的骑兵们,现在和上元节里那些看杂耍表演的老百姓没啥两样,一片叽叽咕咕的讨论声,躲在木栅和石垒后面的弓弩手和僧人们,不明白前面的在呱噪什么,也没忍住探身出来询问。
王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整了整衣服,眯上眼抬头仰望天空,面上渐渐地祥和起来,低下头,伸出双手,左手按在琴弦上,右手轻轻地滑动着,悠扬清长的琴声一跃而起。
兵士们对这贵族们的玩意不怎么感兴趣,这破木头弄出的动静是听了很舒服很受用,不过哪有饭勺子搅在行军釜里的动静好听?时近中午,天没亮就匆匆忙忙的吃的干粮,连口热水都没烧,这会一听见琴声,一个个的腹鸣如钟,十九郎也饿了,不过他在寺院中和王一起恪守过午不食的寺规,再饿也很少会有肚子咕咕叫的时候。
不过从早上到这时水米未进,加之山下虎视眈眈的那几百铁骑,十九郎听着王奏这曲《龙翔操》时,绝没有在阙山堂里焚香端坐听琴时那么怡然自得的悠闲了,他有点分心,神不守舍的四下里漫无目标的观瞧着。
琴声渐入佳境,曲调时而悲怆凄凉,时而契阔苍凉,让人不由得跟着琴声置身于天似穹庐的草原上,猎猎长风中目送那一行送亲的队伍远去胡地,草原,草原,对啊!十九郎一下子想到了草原,再看眼前的战马,他一下子明白王问的这个问题了!
这都是精心喂养的战马,去长山县只有走含玉山南麓的大道穿过含玉、蒲林二亭,下定阳隘口才能到达,这支骑兵奔袭长山县,含玉山没收到任何敌军的消息,只能是从南麓的遂A县绕过来,少说也是跑了两百里地的,含玉亭亭长随粮队而来,并无没有说有敌兵出没,那就是说这路人马是从小路绕过来的,少说也要奔驰三百里地以上。
若是白天急行军,夜里洗掠县城,天明时马上东撤,随后就结军于此地,他们等于是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人没解甲马未卸鞍,骑士都是百战武士,一天不吃饭这在虞军都是常事,夏楚的最精锐部队饿着肚子打仗也不稀罕,不过这马要是一天一夜的不休息不吃喝,战斗力可就大打折扣了。
这么一想,再去看那些身披重甲的战马就看出些端倪了,军阵两翼的红甲轻骑跨下的战马还算好,马身毛色虽然失去了光泽,还算顺溜,站立在那这有半个时辰了吧,四条腿不打哆嗦,但是越来越多的马儿忍不住去啃咬身下的青草,骁骑们起初还竭力地提缰绳阻止,估计马是饿坏了,只要不挪动乱了队形,也就不管了。
而那些身披玄铁具装甲的高大身形的马儿们,虽然一匹匹的没有低头啃咬青草,还是仰首挺胸的保持着傲岸的姿容,但身上汗出如浆,离得远看不到汗珠子,单看那皮毛被汗水和尘土拧成一缕一缕的就明白了,这些马累的够呛了,一匹马算上自己的甲具,加上驮着的武士,起码负重在三百斤以上,一天一夜没吃没喝,还要在阳光下摆谱的列队,绝对是强撑着呢。
“强弩之末”十九郎差点脱口而出,他想起来王曾经在沙盘上和长老演绎历史上的战例时,针对骑兵和步兵的作战特点提到过建安十三年的长坂之战,魏武帝的虎豹骑沿汉水东下追击刘备时,一日一夜急行三百余里,刘备辎重步军损失惨重,但还是率精骑遁走。
王当时分析,虎豹骑的长途奔袭使得步兵的刘备军产生惶恐,以为曹大军以至,从而溃散。但此时虎豹骑也无力再继续追击刘备,这从史书里不提魏武继续追击,而说收备军散卒粮草就能看出,三百里已经是虎豹骑行军加作战的极限,追斩袁谭是围城之战后的截杀,距离不远。征乌桓是两军厮杀时异军突起,生力军杀入乌桓军中,也不是长途奔袭。
这样看,山下这支令人生畏的重骑兵,其实也到了强弩之末油尽灯枯之时,他们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进食,人马都一样,摆在这里确实如王所说,虚张声势起个震慑作用而已。
事实真的如王和十九郎的判断吗?这只有龙翔军的中郎将最清楚,他一到这里看到虞军依山而营,心情虽然有些紧张,还不至于如临大敌,虞军这明显是自保的态势,中郎将确实是想用这气势十足的鹤翼阵,来唬住对方不要轻举妄动。
只要王爷一醒过来,带上后军赶到,即使放过山上的这些虞军,他们这些前卫部队就可以稍作修整,换上备用的辎重马匹,全队从容离去。在虞军没有集结起足够的力量和龙翔军对阵前,想去那就去那。
已是午时了,人和马的影子合在一起在马肚下投下一个圆环,虽然是江南的深秋,可闷在厚重的铁甲里,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困倦和饥渴折磨着夏楚军的每一个士兵,也折磨着那些近乎筋疲力竭的战马。
最火大的是玄铁重甲下的龙马,还什么精饲料啊什么新鲜的苜蓿啊,就脚底下这茵茵青草就快要让马儿磨碎了牙齿了,倒驴不倒架,血统高贵的龙马怎么也不能和那些蠢笨的突厥马比,只要主人没有下马没有解开战甲,这草是一口也不能吃的。
但火大憋在肚子里也就算了,偏偏山坡上那个穿着白布衫子的家伙太可恨了,弄块破木头弹弹拨拨的鼓捣出的声音呢越听越心烦,都听出幻觉来了,眼前似乎出现了广袤无垠的大草原,还有波光粼粼的西海,鲜美的牧草嚼一口,肥嫩的汁水甘甜无比。
不是一匹马出现了幻觉,而是所有来自于漠北草原的突厥马和西海湖畔的龙马,集体出现了幻觉,都仿佛回到了它们出生和长大的家乡,渐渐地这些马儿不再一个个的挺立着,居然十多匹身体瘫软卧倒在了草地上,就着草稞子蹭上痒痒了。
龙马还好些,没有瘫倒在地,但矜持的马儿们纷纷仰天长鸣,起初是一匹的悲鸣,然后像一场急速蔓延的传染病,几乎所有的龙马都悲鸣不已,带动的那些突厥马也哀鸣长嘶起来,任由骑手们怎么安抚或是鞭打,也控制不住局面了。
天啊,太出乎所有人的意外了,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些马儿是被琴声弄魔怔了的,都还以为是什么鬼魅在做蛊,战场上所有人都被惊呆了,虞军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出娘胎头回见这种场面,而龙翔军则手忙脚乱的阵脚大乱起来。
王拨出最后一个音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深邃地凝望着山下长嘶狂躁的马群,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他演的这出不是空城计,而是釜底抽薪,当年楚霸王在垓下就吃了汉军齐唱楚歌的亏,几万人一夜间跑得就剩下八百人,虞姬死了,楚王也自刎在乌江边。
这一曲塞上琴韵,就好比是一剂毒药,勾起这些战马的思乡之情,要是都是江南育种的马,这曲子就没啥用了,衍武帝特意加了勾注的来自夏楚国细作的密保中,夏楚骑兵的马匹来源、训练、饲养、成军等都是王最重视的部分,王看出来这都是来自北地的马种,才想起用四面楚歌之计对付这些骑兵。
很快就有不少人琢磨出其中的奥妙了,纷纷把敬佩的目光投向这位看似儒雅弱不禁风的青年身上,而山下的龙翔军中郎将也悟到是那琴声搅动了战马的情怀,马虽然是兽,但也有感情,这位戎马半生的中郎将暗暗赞许对面那位看不清面目的对手这招用的真妙。
局面是不好掌控了,中郎将只得下令,全体骑士下马,将马匹牵到道路北侧的草地灌木丛中,由龙翔军们看守,让马匹歇息一会补充下秣粮,骁骑们则列阵在官道上,用马盾临时搭构成屏障。
一名校尉手持中郎将的符印,快马加鞭的向定阳隘口疾驰而去,迟则生变,在这里待的时间愈长,中郎将觉得危机愈来愈逼近了,所以他嘱咐校尉,就算触怒王爷,也要把王爷喊醒。
校尉刚刚从这里出发,不用他来冒着杀头的危险叫醒,王爷自己醒了,他做了个梦,梦见一条火龙和一只吊晴白虎在天上搏斗,热焰迸溅,烟火弥漫的,那火龙是上下翻飞几次试图啮咬白虎,都被白虎灵巧的躲了过去,还用利爪抓伤了火龙。
王爷在梦里是向着火龙的,他自认就是火龙,连他的大纛旗上锈的也是一条火龙,而那白虎王爷是百思不得其解,这象征着什么呢?眼见得火龙和白虎撕缠奔跳的难分高下,心中一急,这梦没做完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