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铁血梵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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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王下的这些谕令,表面看起来是果断和有条理的,但没有人觉察到王这么做的真实目的,他不想让任何人察觉到他内心压抑不住的恐惧,只有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这份恐惧才不至于出卖了他的自尊。

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九岁前锦衣玉食长在深宫,那晓得死亡是个啥,爷爷去世了他也没觉得有多么悲伤,看着那么多人哭的凄凄哀哀的,王那会还觉得好笑呢。

而被放逐后的这些日子里,一次次的回忆使王感到死亡曾经离他多么近,如果父皇震怒的不顾其他人的劝阻,他的生命就在九岁时戛然停止了。

呈报里那些有关死亡的字眼无非是“旱灾连连,由春至冬无雨,民多饿殍”或者是“我师征之,阵斩三千。”之类的,字面上的死亡就这么轻描淡写的。

十年来,寺院里有僧人坐化,王未曾见到僧人如何焚化的,他脑海中那白布缠裹的想象,也不过是一闪即逝,死亡对他来说,似乎很陌生也很遥远。

如果说十年前的死亡威胁还是一张由阴谋织成的无形的网,昨天夜里这些拼死袭来的刺客,却真真切切地让王感受到了死亡的狰狞,近在咫尺的刀剑,浓烈的血腥味,残缺不全的尸首,王一下子内心被震慑的一片空白,短暂的惶恐后是极度的疲乏。

即使一出生就是血雨腥风和遍地的人头死尸,即使出生在一个用敌人首级换取前程和金钱的世家,即使被佛法敦敦教诲了十年,真到鲜血迸溅到脸上,临死前的呻吟不绝于耳时,不被触动的只有两种人,神和死人。王不是神。

王在最初的震慑后极度的渴望去睡上一觉,不是因为害怕面对赐死的诏命,而真的是头一次面对这么赤裸裸的死亡,王的内心承受不住了。

而梦中重又回到十年前的那场阴谋,无非说明王对死亡的恐惧实际上是从那时候起,就潜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了,而对母亲的想念,是这种恐惧爆发时,作为一个人最正常不过的求生本能。

王的心中无数次的演练过怎么面对死亡,但这就和一个人被人扇了耳光后,整天想着下次怎么赢回来,可真到又一次要动手时,盘算好的计划还是被丢在脑后了,王想象的被突如其来的这些刺客击碎的无影无踪。

恐惧这玩意想要战胜,谁也帮不了,得靠自己,王这些年在玉林寺的清修,在含玉山的圈禁,到把一个应该在宫廷内斗中过早的世故化的皇族,蜕变成了近乎僧侣的王,恐惧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却没有王想象中持续的那么长。

十年前王最想依赖的是祖母和谢夫人,然而他被送到了玉林禅寺,十年后,他最想得到长老的安慰和教诲,然而长老短短数言后就匆匆离去了,连个具体解决这些棘手事情的建议都没给,好像长老急着脱身一般。

王想了想,只能用长老早就预见了这一切迟早会发生来解释,不管是刺客和假诏书,还是父皇的传召,既然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情,谁也替代不了,只有王自己去面对。

王在下了谕令后,独自一人在草堂内坐了一会,内心渐渐地平复下来,他此刻已经不惧怕死亡了,既然死亡两次都没有伤害到他,那就得去找出降临死亡的那双黑手!心中有种被压抑了许久的东西仿佛复活了,是一种欲望,一种被叫做尊严的欲望,王被激怒了!

羽林卫的中郎将悄声对王说,这些刺客面目是西域胡人,武艺却很一般,通过交手感觉就是胡人的普通兵士,绝非是职业杀手级别的。而随营医官所说的刀剑上的毒,可不产在西域,是江淮和南方之地才有的植物提萃物。

王现在体内正在慢慢升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他有些控制不住这种感觉,有种坐卧不安的激动,还夹杂着那么点思维混乱的茫然,想找人说说话,念头一起来立刻被理智遏制住了。此刻,不要急着去找寻答案,这答案也许要很久,也许要走很多路,还要经历很多事情才能一一浮出水面。

王站在草堂大门外,巳时一到,羽林卫营准时开拔,兵士们早盼着下山这一天了,十年,少年熬出了浓密的胡须,壮年熬出了两鬓的霜白。他们列好队,一排排地向王施礼后,缓缓下山去了。

用槊矛捆上绳索做的简易担架抬着受伤的兵士,军营中一切沉重物品都不携带,只带随身物品和兵器粮草。

飞羽十人按骑慢行开路,各火长、队正在校尉指挥下带队依次出发,郎将和随营参军录事等在队伍的中间,穿过玉林寺下到山脚下,才吹响号角。

山下号角声隐隐传送上来,王站在阙山堂前,抬眼看了下当空的日头,午时将近,按照羽林卫的行军速度计算,今夜应到乌伤县县城。

午饭是由寺中的僧人送来的,阳虎他们也睡足了觉从军营那边来到阙山堂,王和他们一起围坐在草堂外室,喝着菜汤吃着豆粥,阳虎随身还有干糗,掰开递给王一块,用菜汤泡了吃,王竟然吃的津津有味的。

王是诚心诚意的抛却了身份和大家围坐在一起的,阳虎却不敢乱了群臣之分,眼前这个没戴冠散着发穿着寻常细布衣的青年,再怎么说也是鱼袋里装着麟符的皇室之胄,其他四位也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个个的看似散坐,其实都是挺直了腰板的跽坐,不敢太放肆。

王似乎视而不见众人的恭敬,一边吃着一边询问他们鄱阳湖前线的军中事务,听到紧要处还要仔细的刨根问底的多问几句。

十年未见,阳虎和王一下子还亲近不起来,一个伴君十年如虎随行,一个身处禁地幽闭空寂,两个人都没了年少时的那份无邪和快乐,面上的笑都是世故的笑,一问一答之间,尊卑立显,只是王内心从来没有拿眼前这个少年玩伴当成下人去看待。

阳虎毕恭毕敬的回答着王的询问,他发现王对战争很感兴趣,对于前线的部署和两军交阵问的非常仔细,听到衍武帝用南北两线牵制,中路重兵固守的部署来等待最后的决战时,还沉吟了一会,用手指蘸着菜汤在地板上比划着两军态势。

用完午饭,阳虎遵照谕令,收拾停当下山去了,王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挥了挥手,算是向儿时的玩伴告别,阳虎翻身上马,一骑当先,胯下青骢一声长鸣,奋扬而驰,马蹄声踢踢踏踏地在山谷间回荡,转瞬而逝。

王推开内室的门,十九郎蜷着身子睡的正香,轻轻带上门,走出院子,山下庄头领着庄客和佃户们来掩埋尸体,王立在院门前,看着忙碌的人群,心头一丝丝的拂过莫名的哀伤。

院角处的柴房里,堆放的稻草和枝柴深处,稻草悉瑟地颤动了起来,一双眼睛慢慢地睁开,黑色头巾包裹下的脸慢慢地从柴堆里探出来。

唯一还活着的刺客躲进这柴房后,用稻草和柴棵子把自己遮挡起来后,就昏死过去了,这间低矮的不起眼的茅草屋搜查的兵士进来过,用戟矛捅了几下柴草没发现异常后就没人理会这里了。

侥幸逃脱搜查的黑衣人,此刻动作缓慢的把身体挪到板墙边,透过墙上的缝隙,向外观瞧。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看不见,夜里这里可是人挨人剑挨剑的,这才几个时辰的工夫,一点搏杀过的痕迹都看不到了。

侥幸活下来的这名刺客,不是她足够幸运,而是几名黑衣人拼死护着她,她才有足够的时间避到院角阴暗处,然后躲进柴房里的,晕死过去后她不知道,还有一名重伤的黑衣人为了遮盖她可能留下的血迹,爬行了几丈死在柴房门前,用自己的血遮掩了她的血。

所幸她伤在皮肉,昏睡了几个时辰,精神虽然有些萎靡,好在身体尚无大碍,她一边看着外面,一边微微活动了下身体,感觉手脚软麻,这应该是失血后的气血两亏,一点力气也没有。

突然,她身子猛地一震,肌肉都一下子绷紧了,摊开的双手一下子攥成了拳头,双腿蜷起来,想半蹲站起来,可惜腿上没劲,就那么蜷缩着,脸上也瞬间白惨惨的,像走夜路的看到了鬼魅一般。

是王不忍心再看那些血液凝固了的尸体,叹着气转回来,人还没走出含玉山,就有这么多人为了自己丢掉了性命,鲜活跳动的生命,从黑暗到光明的一夜间,全部变成了僵硬冰冷的尸体,这场景使人忧伤。

王慢慢地踱着步,仰着头眯着眼,让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这份温暖能驱离心中的阴冷,他不知道,离他十丈开外的柴房里,却有人不想让他享受这份暖阳,正拼着力气一步一步地向柴房门那移动。

一把匕首,确切地说是一把刀身短的不能再短的刀子,不是铁的也不是铜的,是纯黄金打造的,是富贵人家拿来赏玩的礼器,不是宫廷赏赐的,所以不用供奉着,就当玩物给了宠爱的孩子,这把小刀就是黑衣人的父亲赏给她的。此刻她要用这唯一还在她身边的利器去刺杀那个恬静的青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