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班带回后,阳峰再次坐在班里的椅子上,身上的汗稍干,肤色还没有完全恢复。新兵照旧笔直地站成一列,独有乐乐蹲在阳峰跟前。阳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此刻很难让人辨别出他的真实心情。在新兵连三个月里,阳峰责罚与调逗乐乐的次数几乎相等。
“啥情况呀?妈个巴子的,全国人民都回来了,偏你******没回来,老子还以为你******跑错道儿了呢!老子回身都找不见你,来——说说呗!乐乐同志……”阳峰不动声色,把骂人的话说得心平气和。全班新兵想笑而不敢笑,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乐乐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这时的他,羞愧交加,他拖了全班的后腿,心里没道理好受。见乐乐没回话,阳峰似乎生了气,他用责问的眼神盯着乐乐,抬手推了乐乐肩膀一把,不想身材单瘦的乐乐如根基浅薄的芦苇般居然向后仰倒。
乐乐爬起来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泪花,弄不清是羞是愧是委屈还是因为别的。“哭!哭毬呢?就你会哭,我他妈还想哭咧……”稍有停顿,阳峰接着说,“我知道,我他妈是比别的班长要求严格些,你们这帮毬每天在背后如何骂老子,老子也清楚。但老子宁愿挨骂也他妈不愿做个好好先生,别以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混上两年就万事大吉了。搞清楚喽,这******是部队,这里要的是咬钢嚼铁的真汉子,没人会同情弱者,也没人会看得起孬种。”阳峰说话间便开始变得激动,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威严而深邃的眼神逐个打量新兵。
“别以为老子这样做是为了自己。老子当大头兵时,啥嘉奖优秀士兵年年有,后来还入了党留了士官,当班长这两年,优秀班长优秀党员一样也没落下,年前还得了三等功,老子该有的全有了……老子******是为了你们这帮毬……”阳峰渐渐动了情,语气也变得高亢激动,脸上的高原红也缓缓漫开来,如天边染红的彩霞。
“你们父母费尽心机上告下求地把你们送进部队,图啥?还不是图你们在部队上寻条出路。你们说,不把军事素质练好练过硬,能行吗?啊!练好了,支队长都认识你记住你。练不好,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一事无成,别他妈以为不好听,这就是******现实。”阳峰仿佛鼻子有些痒,他单指揉了揉鼻子,语气有了些许缓和。新兵神情沉重,默默地听班长训斥,内心思绪万千。
“你们马上就要下连了,很快我也不再是你们的班长——”阳峰叹了口气,悠远而深长,所有新兵都能感受到班长叹息声中的那份伤感与不舍。“我共训了两批新兵,当我看见上批有些新兵因素质差被他们班长操练时,因不懂规矩被老兵修理时,我******心痛哇难受哇!这种感觉你们他们******不会有,也不会懂,只有你们自己当了班长,才有可能体会得到。我他妈可是他们新兵连班长,——他们是我的兵呀!可我却无能为力,是我******没毬用——,没能训好他们……”后面几句话,阳峰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喊出来的。说到这里,他居然流下了深情的眼泪,抹泪间,他意欲避开新兵的眼光却没能避开。
四班的新兵彻底怔住了,各自心里翻江倒海又五味杂陈,一个个擦鼻揩泪思绪澎湃地跟随班长悄声哭了起来。
他们万没想到:这个在背地里曾经千万次被他们骂成羊角风羊癫风的阳峰同志居然也会哭泣,这个经常铁青着脸无数次操练过打骂过他们的班长公然也会流泪,这个各项军事科目都很过硬的训练尖兵竟然也会如此多愁善感,这个经常以硬汉示人的老兵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此刻四班新兵的心情复杂到难以用言语表达。
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就在四班这复杂的哭泣声中宣告结束了。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长,在研究世纪性大事件的史学家眼里,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对于还在学校里享受光阴或者已经出社会打拼的新兵的同龄人来说,这三个月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于这群新兵而言,他们仿佛历经了数个世纪。
然而他们终于熬了过来,并且学会了太多太多懂得了太多太多,他们在新兵连所学到的东西将影响他们的整个军旅生涯甚至整个人生。他们在集体中学会了团结,在纪律中学会了服从,在艰苦中学会了忍耐,在痛苦中学会了坚持,在逆境中学会了坚韧…….
当过兵的人,上至将军下至列兵,都只能也只会有一个新兵连。各人心中的新兵连,仿佛莎士比亚笔下的阿姆雷特,各人看法不尽相同,因人而异。然而相同的是,他们对各自那段痛苦而特殊的经历,迟迟难舍久久难忘……
新兵连最后一夜,平常而且平淡。夜依旧是那样黑暗与神秘,如稠墨如黑纱,相互交织连绵无尽。阳峰再三强调今晚不搞体能了,但四班的新兵却齐刷刷下了床,默不吭声地搞起了体能。
有趣的是,当晚四班新兵搞体能,是整个新兵连最认真最努力的一回,没有人偷懒没有人耍滑,没有人嫌苦更没有人喊累,动作做得完整,数目也不欠缺。
夜有些深了,四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息声,几乎汇成了一曲古老的交响乐。方原还圆睁着眼睛仰躺在床上,似要窥破黑夜般地盯着盯了三个月的天花板,欲与黑夜同失眠。
新兵连就这么过去了,该高兴呢?还是该难过呢?方原不知道。新兵连是人生的蜕变,是自己从一个普通的社会青年蜕变成一名合格兵。而蜕变是痛苦的,是刻骨铭心的,是难以也不容遗忘的……
方原随即又想到了这三个月来的日日夜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样的生活,入伍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只有尝试过的人才能真切懂得。之前的同学们会知道这些吗?他(她)们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四班同失眠的还有一个,他叫阳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