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棕色的眼睛带着怀疑和不解的情绪打量着他。“我想我们在哪里见过,你是我认识的人。为何不敢露出你的面容?”
“我们当然见过,高贵的公主殿下。在十多年前,在美丽的奈菲尔塔利殿下身旁,您还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的时候..”他慢慢地叙述着,用跟他的语速同样缓慢地动作拉下了他戴着的头巾。
迷人的嘴角边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诺兰..”莫叶塔蒙公主眯起眼睛,脸上笼上一层不悦。“我还在想究竟是谁,让我产生了似曾相识的厌恶。”
“谢谢公主殿下的惦记。”
“如果你觉得这是一种赞扬。”莫叶塔蒙用和她的眼神同样冰冷的声音说,“多年以前我就记住了你这双令人憎恶的眼睛。没想到现在,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拉美西斯竟未把你处死。”
“憎恨才能够战胜时间,使人铭记于心。”诺兰应和道,“我早已脱离拉美西斯的魔掌,这正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站在这里的原因……”莫叶塔蒙重复道,“来炫耀?来挑衅?来……”
“来请求您的宽恕。”
“宽恕?……是因为谁,我的母亲被褫夺了王后的身份;因为谁,我被勒令永远不许迈出这间屋子、这座以神庙名义禁锢我灵魂的牢笼?”她的眼中燃起了火焰,她随手抓起桌上的金质酒杯,重重地向诺兰掷去。
后者没有躲闪,任凭杯子打在自己的额头,里面盛着的伊马屋白酒浇了自己一身。他摸了摸额头,手指上已经沾染了一丝血迹。
“可惜了这美酒。您听的没错,是请求您的宽恕。现在,我更加确信,您会接受我为您带来的提议。”
“提议?那又是什么阴谋?”
“请不要用阴谋这个词语来形容我对您的忠诚,从今往后,我就是您忠心不二的仆从。”
莫叶塔蒙诧异地望着诺兰,忽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这真是我这么多年来听到过的最荒唐的笑话。你,诺兰,要做我的仆人?”
“追随在您身边,成为您永远的仆人。成就伟大的哈特谢普苏特法老那样不朽的功绩。”他那样斩钉截铁的表达着自己的诉求,莫叶塔蒙似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企盼。
十八王朝的哈特谢普苏特女法老,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和目标。
一瞬间,莫叶塔蒙明白了诺兰的所指。
她没有说话。她无法抗拒。十年了,她被安排在这个远离权力和欲望中心的圣城艾利欧,已经十年过去了。十年前,她的母亲被驱逐出底比斯的王宫,而她自己则被身为法老的父亲娶为其侧室,而后送到了这里。表面上的舒适豪华,但凡她想要的也应有尽有,而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在这华丽宫室的外面,笼罩着的是阴暗、荒凉、斑驳、消沉和遗忘。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她的身边,布满了那个既带给她生命,又亲手将她的幸福葬送的男人,那个无人敢直视和对抗的法老和他忠诚的属臣们安排的耳目,他们囚禁她,监视她,尽管她依然以王室大公主和法老王侧妃的身份为外界所知。
“将您禁锢在这里的人,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惧怕着您的力量。”耳边持续传来诺兰的话,语调平静,却一字一句打击着她的骄傲,刺痛着她的尊严。
她一直想不明白,如果当初她没有冲动地打断祭祀仪式,揭露法老不为人知的一面,她是不是就不会被秘密遣送出底比斯王城,她是不是就能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享受她后半生的奢华。可她做不到。因为她是王室高贵的大公主,拉美西斯和奈菲尔塔利的女儿,她是神权和世俗结合的最高代表,有着最最高傲和不可触碰的尊严。于是,她只能待在这里,慢慢接受着被世人遗忘的事实。她不明白,现在的一切到底该归咎于谁,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诺兰,还是她自己,又或者,是那个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的……金色头发的少女……
她伫足在四周装饰有各种名贵宝石的镜子前,以一种近乎于怜悯和同情的眼神打量着镜中那个年轻、奔放、浑身散发着活力,举手投足充斥着魅惑的女人,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讽刺和鄙夷,仿佛镜中的人跟她毫不相干。
“他们都在称赞我的美丽……而你,好像不这么觉得。”她没有回头,她看着镜中的诺兰,发现他也的确像她说的那样,没有被自己的身体吸引。
“我认为殿下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正因为如此,诺兰对殿下只有崇拜,不敢有其他奢望。”他的回答依旧那么中规中矩。
“他们都只看到我的美丽,他们可知我因何如此美丽?……十年与世隔绝,十年养尊处优,除了让自己保持美丽,还有什么事情可做?连喜悦、愤怒、悲哀、快乐这些最基本的情绪都没有意义,有的只有呼吸,只是我还活着。”莫叶塔蒙缓缓转身,深棕色眼睛里跳动着的绝望,让人感觉此刻死神就静守在他们身边,随时准备伸手将他们拉至亡者的国度。
这样深的绝望,就会有更加深刻的恨意。诺兰感到一丝恐惧,但是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由绝望带来的仇恨。
他没有附和莫叶塔蒙的话,他走近她身前,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光着的双脚。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她,轻轻地说:“十年来殿下所遭受的苦难,是时候让那个人付出代价了。那个令殿下和您的母亲蒙受耻辱的罪魁祸首,已经回来了。”
“让我们蒙受耻辱的罪魁祸首……?”莫叶塔蒙重复着诺兰的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十年前,拉美西斯宣称我和您的母亲之间存有亵渎神明的奸情,那不过是为了让另一个女人顺理成章地当上王后而对我们进行的污蔑。现在这个女人又出现了,拉美西斯为她赐名伊西斯奈芙特,他说她是伊西斯女神的眷顾,他在继续着他的疯狂,他已经背离了法老王的职责。”
她的母亲,前王后奈菲尔塔利,是无辜的。以书记官的身份跟她见过几次面的诺兰,不过是一枚被牺牲掉的棋子。这一切果然是一场精心布局的阴谋。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女人。
“想想您的母亲,她今后的处境会更加艰难。还有您的姑姑,她竟然被要求前去侍候那个埃及未来的王后,设法将她变成像她的姐姐那样高贵伟大的法老的妻子。她的心里会多么痛苦。”
“你是说舍普特姑姑?”
“是的,舍普特已经明确表示,要始终不渝地追随您。毫无疑她是您的人。”
莫叶塔蒙沉吟道:“那么,让舍普特姑姑来见我。这样我就能知道你说的是否真实。”
“很遗憾,殿下。舍普特因伊西斯奈芙特的牵连,受了重伤,还在昏迷之中。”
“什么?!”莫叶塔蒙大惊失色,但她随即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想想看,高贵的王族血统将不再纯洁,和平的埃及帝国将失去她的幸福。”
莫叶塔蒙制止了诺兰,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她需要倾听自己的心声。
“你曾经是为托特神服务的书记员,诺兰。”她顿了顿,说,“你要知道,身为传承者,书记员须懂得书中记载的道理。他们的宠儿,就是写字板。书是他们的金字塔,”
“笔是他们的孩子,满篇的象形文字的石碑是他们的妻子。”诺兰接口道。
“建筑会坍塌,尖碑遭沙掩,陵寝被遗忘,但是活过永生智慧的书记员,其名将因显著的作品而永留世间。”说话的是公主。
“谨记书记员的职责,牢记这份信念:书记的用处比坚墙更广大。它可充当你的神庙,即使面对危险,透过书籍,你的名声将世代相传,比坚固的屋宇更天长地久。历代书记员都抄写过,而且不断地重复抄写的著名文章,诺兰不敢忘。”
“牢记这些,你该知道,托特神不允许执掌他文字的仆人说谎。”
“诺兰从未欺骗过公主殿下。”诺兰再次跪拜,他的目光直击她的内心。
“为什么是我?”尽管莫叶塔蒙的语调仍然跟之前一样平淡冰冷,敏锐的诺兰依旧在那后面捕捉到了她的渴望和动摇。
“您的兄弟,阿慕荷温默夫王子和卡耶木维塞特王子,都无法跟您相比。他们目光狭隘,只想到如何保全自己的利益。唯有您,始终将埃及放在首位。只有您,能继承曾经塞提所信奉的,为了埃及付出一切。”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如果我没有把握,又为何会冒险潜入艾利欧?”诺兰反问道。
“达成了我想要的,你的要求是什么?”交易,总要有利益和回报。
“拉美西斯使我穷困潦倒。而伟大的女法老富有埃及,我将有数幢华丽的别墅,数不清的财富和女人。”诺兰笑道。
“如果只是这些,如你所愿不是一件难事,”莫叶塔蒙嗤之以鼻,“只是,你要如何证明你的忠诚?”
“我已经秘密联络了不少官员,他们都表示将视您为他们的主人。这其中,也有地位尊贵的阿蒙大祭司,他曾经是您母亲的导师。如今他已成为您的追随者。”
“哦?”若是别人,倒也没什么。但是说到那位位高权重的卡纳克神庙阿蒙大祭司,他已经拥有莫大的权力和财富,又有什么理由会背叛赐予他这一切的拉美西斯。莫叶塔蒙不免产生了一丝怀疑。
诺兰清楚她的质疑。
“没有阿蒙大祭司的帮助,我无法顺利地进入艾利欧的领域。更何况,在孟斐斯和艾利欧的力量与日俱增的同时,卡纳克的地位和前景令人担忧。”
莫叶塔蒙不置可否。
“只是,他担心您的态度不够坚定,担心我无法劝说您出面领导他们,所以……”诺兰拖长了音调。
“所以如何?”
“请您赐予我一件您的信物,由我带去与阿蒙大祭司会面。”
“毕竟,一旦他决心有所行动,相对于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而言,都是一种无法预知未来的冒险。他可能爬的更高,也可能跌至深谷。虽然我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前一种结果,然而我们也有必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诺兰补充道。
莫叶塔蒙沉思不语。
过了一会,她褪下左手臂上戴着的黄金手镯,俯身靠近跪着的诺兰。她滑嫩的嘴唇就在他的耳边,她柔软的胸部已经贴上他的脸颊。诺兰能够闻到她身体发散出的诱人的香气,但却感觉不到那种久违了的炽热温度,相反的,竟有一丝冰冷。不知不觉中,脑海里居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绿色俏皮的眼睛,很美。
诺兰一笑,把头扭到一旁。
“哦?”莫叶塔蒙淡淡一笑,满意地直起身子,把手镯递给了诺兰。
“还算是个安分的仆人。拿着这个,这是阿蒙大祭司送给我母亲的礼物,希望他还没有老到忘记它的地步。”
诺兰毕恭毕敬地接过手镯,小心地把它塞进腰间的衣带里。他叩了个头,起身准备离开。
“你要记住,诺兰。”幽幽的声音响起,“我并不相信你。不过,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记住你的诺言,做好你该做的事。”
“这是您现在唯一的办法。相信我,殿下。很快我们就能将您从这里迎接出去,重新回到底比斯王宫。到那时,您会看到我的诚意。”
他们都不再说话。
诺兰快速戴上头巾,离开房间,走出内殿,找到装载着蜂蜜的货车,卸下蜂蜜,推着空车离开神庙。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之后,他还不忘笑着跟看守这里的埃及士兵打招呼,善意的提醒他们注意身体。
就这样,他收获满满的离开了艾利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