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纪委书记柴俊平一直在办公室里等楚天梅这边的结果。因为一代天骄是省里一位主要领导特批这一说法始终是个谜,出于职业特性,柴书记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位主要领导到底是谁。
本来,再过一个月柴俊平就要退到二线去,人大那边把办公室都给他准备好了。原以为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开,没想到出来个一代天骄,出来个外地民工举报彭季林,这一下,想走也走不成了。省纪委书记董培山已经打过电话,让他办完这个案子再去人大,董培山说:“这么长一条尾巴,你想甩给谁啊?”
对此,柴俊平也只能一笑作答。
九点刚过,楚天梅和莫可夫就来了。两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进屋之后谁都不说话,柴俊平有点着急,他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肯定是碰了软钉子。于是问道:“彭季林是不是没有开口?”
楚天梅这才说道:“他把什么都说了。”
莫可夫说:“彭季林还是聪明的,我们几乎没费什么劲。”
柴俊平这才松了一口气说:“看你们的脸色,我还以为彭季林跟你们玩徐庶进曹营,既然都说了,还那么紧张干什么?”
楚天梅说:“正因为什么都说了,才让人感到沉重。”
柴俊平不解其意道:“这话怎么讲?”
楚天梅沉吟了一下说:“一代天骄的开发商是省建设厅厅长柯立峰的弟弟柯立超。”
柴俊平果然一愣:“怎么扯出了柯立峰?”
不光柴俊平,当彭季林嘴里吐出柯立峰的名字时,楚天梅也十分惊讶。柯立峰原是南昆市常务副市长,2006年8月调任省建设厅做厅长。楚天梅之所以对柯立峰的名字十分敏感,原因有两个。一是柯立峰的妻子林静淑是楚天梅的中学老师,很早的时候她就认识柯立峰。二是柯立峰本人给公众留下的形象就是一头老黄牛。如果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看见柯立峰,一般人不会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他太本色了,朴实得像个农民,无论对上级还是下属,都是一脸的的谦恭,脾气随和得像过了更年期的老太太。像他这一级的领导干部,一般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因为常务副市长的形象直接代表着政府形象,就算你自己不讲究,也要为南昆市想想吧。但是柯立峰不管这些,他从来不穿正装,换来换去就是那么两件茄克,一件土黄色的,一件黑色的,就算在电视上面对全市九百多万市民,他最多就是把头发随便梳几下。最要命的是,他对皮鞋深恶痛绝,脚上永远是一双方口布鞋。他的身材原本就不高,穿这样的平底鞋更让人觉得貌不出众了。
本来,他可以像其他市长一样住到市里统一安排的市长楼里,但他一直没有搬,而是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那房子是育林中学当年分给林静淑的,已经住了快二十年,柯立峰说他和这房子有了感情,如果搬出去可能会失眠,口气虽然像开玩笑,但态度十分认真。最让人不可理解的是,柯立峰的女儿柯楠考取了上海交大,走的时候柯立峰只给女儿买了一个三百多元的诺基亚手机,这种款式的手机,早就被现在的年轻人当作垃圾,不要说花钱买,就是白给人家也嫌没面子。
事业上,他也是一步一个台阶,没有走过捷径。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只是铸造厂的一名技术工人,工作两年后靠自学考入西北大学建筑工程学院道桥系。那个时候的柯立峰当然也是热血青年,毕业后他可以有多种选择,但他特别想在家乡有所作为,所以回到南昆,分配到城建局做助理工程师。这之后完全凭着个人努力,很快被提拔为南昆市市政公司经理,从此与仕途结缘,先后任南昆市泉山区区长、南昆市建委副主任、建委主任、市长助理、市规划局局长、常务副市长和省建设厅厅长。
在南昆,柯立峰有着极好的口碑,除了在形象上像个“土八路”,其他方面简直无可挑剔,上级说他好,下级说他好,老百姓也说他好,包括他的妻子林静淑,也说他是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好丈夫。
据彭季林说,一代天骄的幕后操纵者就是柯立峰。当时柯立峰还是主管城市建设和财政的常务副市长,南昆市政府对市中心的一片老式住宅进行拆迁,准备建成公益性观景公园。柯立峰在市长办公会上发言说,拆迁和建设资金的缺口很大,市财政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支持这个项目,必须另辟蹊径。
其实,资金问题是市长们共同关心也最头疼的问题,没有哪一座城市的市长不为钱的事发愁。每一次的市长办公会,市长和几位副市长都绞尽脑汁想钱,柯立峰不失时机地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建议把其中的7.5亩土地拍卖开发,其收入完全可以弥补经费的不足,而且还会有节余,这笔节余的钱,可以搞一下城市的亮化工程。他当场拿出一些在香港拍摄的夜景照片,香港的路灯,如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看了让人心动不已。
柯立峰的建议一开始遇到些阻力,7.5亩土地如果被拍卖,设计中的观景公园会大打折扣,这个公园的最初设想是全亚洲最大的开放式公园,如果在面积上缩水,公园的建设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但是如果解决不了资金上的缺口,地皮只能荒在那儿,不要说全亚洲最大的,就是最小的也是纸上谈兵。
所以,柯立峰的建议在市长办公会上讨论了三次,最后终于以多数赞成通过,柯立峰的第一步棋赢了。
这之后,便以邀标方式拍卖土地。柯立峰主管城建,土地如何拍卖当然由他说了算。但他自己又不可能亲自出面操盘,所以让彭季林和土地储备中心的万家杰出面打理。参加土地拍卖的开发商一半是彭季林和万家杰内定的,一半是柯立峰的弟弟柯立超找好的,这些开发商一律被嘱咐报价不许超过380万,他们都知道柯立峰是南昆地产方面的老大,虽然眼馋的要死,但也只能违心出牌,最终柯立峰弟弟的宏基公司以每亩382万把7.5亩土地拿到手。
为了圆满完成这次“操盘”,这之前柯立峰就为自己筑起了坚固的“防火墙”。宏基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一个叫庄丽雯的女性,这位公司女老总始终没有露过面,柯立峰的弟弟柯立超也藏在幕后,而且改了姓,叫何立超,宏基公司在一线打理公司业务的是一名年轻的业务经理,柯立峰自以为这套防护措施是万无一失的,再加上他放出烟雾,说一代天骄这个项目是省里主要领导特批,哪还有人敢管这个闲事?
他当然没有想到,事情败露在他最信任的人彭季林身上。
莫可夫插话说:“彭季林是柯立峰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对我们说,他是怀着感恩之心为柯立峰做马仔,完全是身不由已。他还说,如果换一个地方,他这一辈子也犯不了错,检察院和纪委永远也出不了贪官就是这个道理。”
柴俊平说:“他这是给自己找台阶,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他知道怎么使用自己手中的那枝笔,不要说一辈子,多少辈子都出不了事。”
莫可夫笑道:“楚检察长当时就说,大家都在喝水,有的人尿床,有的人不尿床,市规划局前后已经五六任局长,人家怎么没事?彭季林听了这话马上把头低下了。”
楚天梅继续说道:“据彭季林的保守估计,仅这一个楼盘,柯立超就赚了一亿四千万。这也难怪彭季林的老婆抱怨柯立超不会办事,换成别的开发商,至少要拿出一千万回报彭季林,就算柯立超和柯立峰兄弟两个分账,每人也有七千万。”
柴俊平这时候脸色已经十分难看:“柯立峰这个人太善于伪装,太有欺骗性了。这么大的手笔,一般人想都不敢想,拿国家的土地中饱私囊,我就不明白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用。”
莫可夫说:“就算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也不是这个富法,就像马水根说的,蚂蚁和大象,贫富两极就是这么人为地制造出来的。”
柴俊平说:“我原来想,我们纪委协助检察院把彭季林的问题弄清楚,没想到钓出一条大鱼。柯立峰是厅级干部,虽然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但是也应该把情况及时汇报上去。”他看着楚天梅:“小楚,你的意见呢?”
楚天梅说:“今天有些晚了,我明天就去见董书记。”
柴俊平说:“好吧,已经快十一点了,要不要我请你们两个吃宵夜。”
莫可夫马上说:“要请也是我请,你可是刚给儿子买了新房,经济正处于低谷啊。”
柴俊平哈哈大笑:“好你个莫可夫,把我列入扶贫对象了,一碗过桥米线我还是请得起吧?”
楚天梅站起来说:“柴书记的过桥米线还是留着下次吃吧,我想回家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楚天梅急匆匆往病房里赶,念慈的肿瘤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一直是她心中的悬念,就是在和彭季林谈话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也时不时跳出良性和恶性这四个字,等待结果的过程太折磨人了。
推开病房的门,楚天梅不觉一愣,念慈的床是空的。
虽然只是做了个病理切片,但也算是一个小手术,切口的位置就在膝盖附近,行动起来很不方便,回到家里又没人照顾,所以楚天梅不顾念慈的反对坚持为他办了住院手续。看着空空的床位,楚天梅当即意识到念慈这是回家了。
果然值班护士告诉她念慈一大早就出院了。
楚天梅问护士病理报告出来没有,护士说出来了,念慈是拿到病理报告后出院的。
楚天梅马上问报告结果是什么,护士说她不清楚。楚天梅不高兴了,说:“你是护士,怎么会对病人的情况不清楚呢?”
护士说:“我们只是负责护理患者,病情是医生的事,医生最讨厌护士多嘴多舌,请你理解。”
楚天梅又问:“我丈夫的主治医生呢?”
护士说:“白大夫早就下班了,要明天中午才上班。你回家问问你丈夫就什么都知道了,何苦在这里浪费时间。”
楚天梅转身就走。虽然已是午夜,万家灯火的南昆市街头还是霓虹一片,便道上有许多年轻人从商店里进进出出,十字路口的红灯下依旧排着长长的车队,楚天梅依稀记起,今天是周末。
路过中山大街,楚天梅再次看到了直入云天的一代天骄,不知怎么,她的心里痛了一下,这幢华丽的楼宇,可能是某些人的坟墓。
一进家门,楚天梅就听见念慈和天剑在争吵。念慈居然张牙舞爪去抢天剑手里的一颗棋子。天剑躲闪着喊道:“说好了不能悔棋,你也太赖皮了吧?”
念慈也喊道:“你自己就是个悔棋大王,就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们点灯啊!”
楚天梅一颗悬着的心至此放了下来,她想,肿瘤肯定是良性的,否则,念慈不会出院,天剑也不会因为一步棋和念慈真刀真枪,看看这姐夫和小舅子,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为了一颗棋子吵得像顽童。
天剑已经三十四岁,可就是不谈女朋友,他的口号是,男人应该在四十岁的时候结婚,因为四十岁的男人最有魅力。
楚天梅从根本上反对他的说法,有一次他们姐弟争论起这件事,楚天梅说:“四十岁已经生了满脸皱纹,都小老头了,哪还有什么魅力可言?”
天剑说:“我姐夫和你都快四十岁了,可你们像比赛一样一条皱纹都不生,一天到晚魅力四射,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
倒不是天剑有意拍姐姐的马屁,她和念慈都已近不惑之年,和刚结婚的时候比,确实没有什么变化。而且,楚天梅不像别的女人,对自己的一张脸刻意维护,她只是使用普通的护肤品,一旦忙起来只用清水洗洗脸就匆匆出门,但她的皮肤永远都有瓷质的感觉,可能是父母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也可能是她没有生过孩子的缘故。
天剑绝对是那种阳光帅气的男孩,虽然三十四岁了,精神状态和行为依然像学生,不知道的,都以为他只有二十五六岁。天剑天生一股艺术气质,其实他们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可天剑身上无可救药地带了一股贵族气,再加上俊朗的五官和上宽下窄的脸型,尤其是那双亮如北斗的眼睛,不可能没有女孩子喜欢。
高中的时候就有一群女生围着他叽叽喳喳,到了大学更加不可收拾。天剑学的是工艺美术系,同时也喜欢油画,寝室的床底下堆满了画布画笔和颜料,女生们像供应商一样不等他用完就送上门来,多得一辈子都用不完,好多男生只要没有了颜料或者缺了什么就到天剑的床下拿,天剑大大方方借花献佛,弄得送东西的女生既愤怒又没面子。可是见了天剑,她们的笑容依旧灿烂如故。
天剑完全不把这些女生放在心上,一律客客气气,拒人千里,所以感情方面一直风平浪静,三十四岁了还是茕茕孑立,也不管父母有多么急。
楚天梅结婚的时候天剑请了假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那是天剑第一次看见念慈,两个人似乎有缘,大有想见恨晚的意思,一下子好的如同伯仲,楚天梅形容他们是“一见钟情。”
天剑从天津工艺美术学院毕业后回到南昆。有楚天梅和念慈的关照,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是没问题的。但是天剑不想受到任何约束,自己开了一家画廊,一年也不见有什么生意。可天剑活得也不比别人差,还买了一辆二手车。后来楚天梅才知道,天剑的一幅画最多卖到了五万六千块,一年有这么一笔生意就足够维持生计了。
直到下完了那盘棋天剑才起身离去,走的时候朝念慈扮了个鬼脸,念慈被他逗得一笑说:“回去做你的春秋梦吧。”
天剑走了之后,楚天梅马上过来问道:“是良性吧?”
念慈说:“我这么好的人,当然是良性。”
楚天梅一边收拾棋子一边说:“我已经猜到了是良性。”
念慈和天剑表演得太好了,没让楚天梅看出一丝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