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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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据文献记载,《渡亡经》可令人起死回生。

关外的天气很怪异,前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也许就会雷电交加。有时候同一座城,城南几乎要淹没,城北却旱地千里。

天气不好,难得清闲,莲灯无事可做,站在窗前看外面。花坛里的兰花被打得东倒西歪,雀蛋大的雨点不分青红皂白地砸下来,好好的草木都被打坏了。

等天晴时培一培土吧,刚下过雨不需要清扫沙子,可以跟着花匠到处走走,也许能到定王书房前也不一定。她踮足朝远处眺望,雨帘稠密,外面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尘的腥气。想起昨晚,国师冒着风险来送药,现在忆起还有隐约的欢喜。

他说常在左右,不知在哪里。他没有说他面临的困境,但是她知道,定王有十万大军,有许多死士,他带来的人手不多,要渗透进去已经很费力气了。奇怪他可以多方算计,却从来不杀生,要是他能易容出马,恐怕十个定王也不够杀的吧!这人就是这么矫情,不过也好,她的杀父之仇,她想自己去报。待解决了定王,如果能够活着回长安,再杀了那条漏网之鱼。

可惜她一点都想不起她阿耶的模样了,还有阿娘,简直忘得彻彻底底。她只是抱定一个信念,杀了仇人,不让耶娘的血白流。

阿宝在旁边擦桌子,叫了她一声,笑道:“心事重重,在想什么?不会再想辰河殿下吧?”

她木讷道:“想那些不相干的干什么?”

阿宝说:“辰河殿下还没娶亲啊,将来要是回中原做官,远离了碎叶城就好了。”

她笑了笑,恐怕他们是打算回中原的,不是做官,是做皇帝吧!

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她忙到门前看,廊上站着一个满脸不耐烦的傅姆,掖着两手道:“小娘子随我到凉风殿去吧,殿下传召呢。”

她有些莫名,“姆姆知道殿下传我是为什么吗?”

傅姆看了她一眼,“殿下的心思我怎么知道?莫问我,你去了自然有分晓。”

莲灯躬身应是,随她往上房去,雨水溅到廊下来,打湿了她的裙角。她挨着墙根走,走到一处垂花门前遇见了那位辰河殿下,她抬眼笑了笑,对他行礼。

辰河殿下是很和气的人,揖手回了个礼,转头问傅姆去哪里。傅姆叉手道:“王妃有事传召宋娘子,奴婢领小娘子上凉风殿去。”说着堆了个笑容出来,“殿下今日的书读好了么?勿乱走动,快回去吧,仔细老师训话。”

莲灯看那老奴虽然是笑着说,语气里却有轻慢的意思。什么样的主便会教出什么样的仆来,凉风殿里听差的都不太敬重世子吧!

她很快对他纳福,匆匆忙忙赶上了傅姆。待进凉风殿,见王妃穿着春水绿的袒领,披着杏子黄的单丝罗画帛,正倚在凭几上看一幅裙料绣工。

她和昙奴交换一下眼色,昙奴一夜没睡,眼里有血丝,人依旧站得笔直。她上前肃拜,然后退到一旁待命。

王妃长久没说话,拿着丝绢看了又看,赞叹秀女们绣工了得。半晌把视线调转到她这里来,“你可曾学过刺绣?”

莲灯说没有,“婢子是贫苦人家出身,没有机会见识绫罗,更没有机会学刺绣。只会一点简单的缝补,难登大雅之堂。”

王妃托腮看了她一眼,“听你的谈吐倒像读过两天书的,贫苦人家也能读书吗?”

莲灯心里有些紧张,不知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让她看出来了。细想想应该没有,她从进王府起就特别留意,李氏再厉害,终究不是神仙。便垂手道:“回殿下的话,我阿耶以前是举子,因为多次没能高中,后来才搬到了敦煌。婢子从小跟阿耶读书,些许认识几个字。”

王妃若有所思,“我看你和一位故人甚像……母亲是哪里人?叫什么?”

昙奴转过眼来,不知定王妃是什么用意。莲灯敛神道:“婢子的阿娘也是关中人,闺名叫崔五娘,我阿耶唤她阿崔。”

王妃把目光调转到横梁彩画上,慢悠悠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阿崔……应该叫阿唐才对。”复对她一笑,“既然会缝补,那么一定会穿针。我要绣一面佛经,你来替我穿针。”

莲灯有些讶异,传她过来就是为了穿针,实在搞不清这位王妃又在打什么注意。

仆婢端着托盘过来,她看了一眼,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哪里那么简单让她过关,必定是针眼特别细,绣线特别粗。这种金线是拿多股绞成的,光钻过一个尖儿不管用,一拉这根线就勒坏了。所以王妃又开始刁难她,只不过这次不是武斗,改成文斗了。

终归免不了一顿好打,她边穿边想,这么下去真要糟糕了,仇报不成,整天受挤兑,再好的耐心也要磨光了。想发作,到底不能,只有咬着牙跟针线较劲。

她试了很多次,剪子把线头修了又修,实在穿不过去。这种事不像练武,耗费的是精神。她拿出浑身的解数来,依旧毫无进展。

定王妃给她的时间不多,笑吟吟看着她,叫人搬来了沙漏,“如果沙子流完你还没有办好,那我就要惩罚你了。”

外面雷声震天,殿内窗扉紧闭,没有半丝风,光线也暗得可以。莲灯年轻眼睛尖,针眼是看得清的,只是这线委实太粗,就像小脚穿大鞋还能将就,大脚穿小鞋,连脚后跟都难以拔上。

求情没有用,要是定王妃能开恩,就不会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她咬着唇,鼻尖上沁出了汗。眼看沙漏快漏完了,王妃盘弄着染了蔻丹的指尖,笑得兴致盎然。

“到了。”最后一粒沙流完的时候她拍了拍手,“你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留在王府也没用。昙奴……”她转过头叫了声,“你初带她进来是为了有口饭吃,既然入府为奴,不管是私奴婢还是官奴婢,在我门下就要听我调遣。我与你找了户人家,管仓的蔡十八几次求赏赐,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我看你身强体健,不会穿针,挥锄应当不难。你去与他为妻吧,别在府里待下去了,我不喜欢你。”

不喜欢说得直截了当是不错,可是要把她嫁人,这个听来有点可笑了。莲灯揖手一拜,“请殿下恕罪,婢子有孝在身,即便要嫁也要等两年后,眼下许人,是为不孝。”

王妃勃然大怒,“身上有孝如何进王府来?触谁的霉头?”扬声叫来人,“把这贱婢送到奴市上,不拘谁家,卖了再说。”

几个家奴攥拳撸袖便要上来架人,这是莲灯和昙奴始料未及的。昙奴打算求情,若是实在没有转圜,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刚想张嘴,门上有人叫住手,转头一看,是世子殿下。

那些豪奴立刻退下去,辰河对王妃长揖了一礼,“什么事叫娘娘动怒,告诉儿,儿为娘娘出气。”

王妃脸上略微缓和了些,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纵然再不待见,世子的名号在这里。将来大王老死,她还要从子的,虽然她不认为辰河能够活得比他阿耶长。

她指了指莲灯,“叫她穿针都穿不好,王府不养闲人,所以命人把她卖了,眼不见为静。”

莲灯看准了时机向世子哭求,“我不想被卖,求殿下救救婢子。”

辰河给她个安定的眼神,对王妃笑道:“儿昨日见她在园里扫地,今日怎么到娘娘身边做起女红来了?本就是粗手大脚的人,像村夫野老不懂诗词作画一样,搬弄笤帚的人不懂得穿针引线,自然会讨娘娘的嫌。若是娘娘见了她不快,让她去儿苑里吧,我正好却个做粗活的婢女,请娘娘把她赏赐给我。”

王妃横过来一眼,“你年纪尚小,目下就急着物色了不成?”

辰河也不焦躁,心平气和道:“儿只是缺个杂役,娘娘误会了。”

王妃显然很不高兴,但又不能公然拒绝,叫人说一个奴婢都不肯赏给儿子,更坐实了她轻慢世子的罪名。想了想,不过是眉眼稍像罢了,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也不必那么耿耿于怀,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既然你要,就带回去好好管教。漠上来的莽婢,不调理不成人。不过我同你有言在先,你身子不好,奉御说过弱冠前不得御女,你要放在心上,别白糟蹋小命。”

辰河顿时红了脸,诺诺道是。莲灯给昙奴丢了个眼色,请她稍安勿躁,自己跟着世子退出了凉风殿。

没想到无心插柳,让她离定王又近了一步,这是个值得庆幸的飞跃。世子常和定王有往来,比起那位刁钻的王妃要得宠多了。她只要抱紧世子的大腿,不愁见不到定王。

她追上前去不住拜谢,“今日多亏了殿下,否则我还不知被卖到哪里去呢!殿下对阿宁有再造之恩,请殿下留步,受阿宁一拜。”

他伸手在她肘上托了一把,“你入凉风殿,我就知道会出事,因此一直在游廊上候着,得到消息便来营救你。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为弥补以前的遗憾,曾经可以救个很亲近的人,因为怯懦没有出声,结果害了她……你和她长得有点像,我不忍心见你被贩卖。跟我回世子苑,你不出门,王妃也不会来寻你的衅。我那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平时整理整理书籍,我练字的时候替我伺候文房就是了。”

她愣了下,这位佳公子倒像浊世间的一泓清流,可能是这定王府唯一善性的人了。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也是怀疑她和昙奴,顺势而为罢了。

她结结巴巴道:“婢子粗手大脚……”

他回头一笑,“我刚才是为解围才这么说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看得出你和那些仆婢不一样,我在外听见你说以前读过书,好好的人,别困在一堆粗活里,浪费了以前的学问。侍弄纸墨虽然琐碎,但胜在轻省雅致,尚且不算辱没了你。”

莲灯忙点头,“婢子求之不得,殿下真是我的贵人,难怪术士说我今年吉星高照呢,原来吉星正是殿下。”

辰河眉眼安然,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他想。转过头望天色,雨渐渐停了,天空被洗刷一新,蓝得几乎滴落下来。一道光照在他面前的青砖上,他驻足喃喃:“放晴了。”

莲灯是用了心的,对他口中能救却没救的人感到好奇,“殿下说我长得像一个人,那个人是谁?”

他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儿才道:“是小时候最看重的人,我们相差两岁,你的年纪和她差不多。”

“那她现在在哪里?”她厚着脸皮追问,“殿下为什么不救她?她犯了什么错吗?”

他定定站着,似乎陷入回忆里,极慢地摇头,“她什么错都没犯,只怪没有托生到好人家。现在……可能在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过着没有纷扰的生活吧!”

莲灯未探出什么内幕来,对他的话也是一知半解,然后随他回行苑,那里有鸟语花香,还有竹楼清泉。

辰河就像他的名字,与世无争得出奇。他们刚进厅堂,正逢他门下詹事来回禀某些动摇他世子地位的事。他听后不过一笑,“不管他,这个位置本就是能者居之。能者亦多劳,我这样懒散的,做个太平闲人也无妨。”

莲灯狐疑地打量他,不争功名利禄,这份胸怀倒比国师还豁达些。接下来在他身边侍奉笔墨,更证实了这点,他练字作画,随随便便就能消磨半天辰光。定王倒是极看重他的,他不去时,偶尔派人送些果子来,不时打发人询问课业。他在学问方面很有天分,仿佛身体上的不足都积蓄起来储存在了大脑里,定王很爱这个儒雅博学的儿子。

世子行苑的日子,时间变得很静很舒缓。她无事可做时翻翻他的手记,他零星记录下西域的风土人情,说要写一本《西域经略》。

他的书房在竹楼,竹楼有三层,下面两层用来读书和接待日常事物,顶上一层作为起居。二层的书房外有很大的一个平台,通常太阳到了西边,那个地方就是背阴的。莲灯心思沉重时喜欢坐在边缘,两脚悬空着,可以逐渐平静下来。

辰河对她很友善,不像对待普通的婢女,愿意和她亲近,把她当成故友一样。某天得了厨子新做的胡饼,学她的样子凌空坐着,分了她一个。

“以前我也常同她这样并肩而坐,边吃饼,边聊外面街市上发生的趣事。”他笑了笑,澄净的一双眼微微乜起来,看远处被太阳炙烤得扭曲荡漾的城池,怅然道,“但我母亲不许我和她在一起,因为地位悬殊,我是落地就被册立的世子。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是不是可以一直保护她,直到她出嫁。”

莲灯歪着脖子看他,“殿下和她青梅竹马?”

他仰起唇,露出尖尖的、有些俏皮的虎牙,“比青梅竹马还要更进一层,她是我的妹妹。”

莲灯很惊讶,只知道定王有六个儿子,并没听说有郡主。那么他口中的妹妹,难道随那些孺人一同被撵出王府了?她有些奇怪,什么样的父亲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难道女儿不是人吗?王妃不论对错,任她在王府里翻云覆雨?

但腹诽归腹诽,终不好评断谁是谁非。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她只管夹着尾巴做人,一切只为静待时机接近定王。不过觉得那位郡主很可怜,金枝玉叶,却不能供养在王府。

她咬了口胡饼,饼里夹着羊肉,羊肉肥得流油,险些滴在她裙子上。她忙拿手擦下巴,转过头憨憨对他一笑,“殿下与郡主分开时多大?”

他低头想了想,“我那年七岁,她不过五岁。”

她哦了声,“已经过去十年了,殿下那时尚小,保护不了她,所以不要自责,我想她不会怪你的。”

他露出个苦涩的笑,“我也知道,彼时说话没有份量,就算阻止也没人会听我的。只是觉得兄妹一场,当时没有争取,心里一直很内疚。”

“那么殿下后来可曾找过她?”

他摇了摇头,“容不得我去找她了,她随她母亲去了敦煌,离这里十多天的路程,我没有借口离家这么久。再后来听说她死了……死在豆蔻年华。”

他说到伤心处泪盈于睫,怕她看见,很快转过头去。莲灯没有再追问,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叼着胡饼眺望远方,碎叶城在夕阳里渐渐凉下来。她看到护国寺以南那片泱泱的坟场,扬手指了指,有意问:“那里光秃秃的,是什么地方?”

辰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随口道:“是回回城主的墓葬,葬着一整个家族。半个月前被人开了盗洞,丢失了一卷很珍贵的经文。”

她眨了眨眼,“有人盗墓只为经文么?是什么经?”

他沉了嘴角,“据文献记载,应当是《渡亡经》。当初莲花生大士云游到回回,赐经与回回君主,经文可招百万阴兵,也可令人起死回生。那时城主立了奇功,回回君主为了犒赏他,将一部分《渡亡经》镌刻在丹书铁劵上赏赐给他。城主薨逝后,这面丹书铁劵便随主殉葬了。”

莲灯到现在才摸着头绪,那个铁块原来有这种作用。招阴兵,起死回生,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她有点心虚,东拉西扯地笑起来,“当真能起死回生,为什么那个回回城主自己死了呢?”

辰河笑道:“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但我觉得对的东西也需对的人来用,比如太阿1当随秦始皇,换了别人,说不定还不及砍柴刀呢。”

莲灯虚应了两句,心里却惴惴不安起来,丹书铁劵的丢失也许已经引起定王的注意了,那么国师为什么不先杀定王再去取《渡亡经》呢,想来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也许是风大,辰河在竹楼上吹了太久,夜里发起热来,心悸伴着咳嗽,病势汹汹令人惶骇。行苑的詹事忙去禀告定王,连王妃都惊动了,夫妇两个从两处赶来,彼此见了面也没好气。

李氏无处发泄,左看右看看见了莲灯,仿佛她是个瘟神,照准了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厉声斥责道:“我早说将你撵出去的,世子偏念你可怜,现在怎么样,命都要交代在你手里了!你草芥子一样的人,拿什么来偿世子的命?”又打又骂不肯罢休。

莲灯只得一径装懦弱,捂着脸哀哀哭道:“世子白天还好好的……是婢子伺候不周,婢子有罪。”

“有罪?将你活剐了都不解我心头只恨!”王妃牙咬在肉里,再要动手,被定王猛地掣住了胳膊。

“世子还活着,你叫她偿哪个的命?世上竟有你这样的母亲,盼着儿子死!四十来岁的人,不知道什么话是忌讳,白活这么大年纪!”定王压声责骂,狠狠将王妃一推,要不是有傅姆搀扶,早就把她推得四仰八叉了。

王妃捂脸嚎啕起来,“我的儿,叫我如何是好……”

定王只顾皱眉,也不管她,坐在辰河床头,接了奉御的冷手巾来给他敷额。一面轻声唤他,“辰儿,是阿耶,你感觉如何?”

辰河艰难地睁开眼,看看父亲,又看向莲灯,“阿宁……”

莲灯忙上前,蹲在他榻前说:“殿下,婢子在这里。你好生养病,婢子不要紧,一点都不疼。”

她这话很有引导性,果然定王回头看王妃,雷霆震怒压都压不住,“你来作甚?不叫他担惊受怕你就浑身不舒坦?看看吴娘子,人家养育子女,你也养育子女,你堂堂的王妃,怎么连个妾侍都不如?”复断然一喝,“回你的凉风殿去,没有要紧的事不许出来。世子这里少了你,只怕还好得快些。”

看来定王与王妃的积怨是很深的了,莲灯听在耳中,料想其中一定饱含了长久以来的种种不满。

王妃被训斥了一顿怏怏去了,定王起身看了莲灯一眼,复对众仆道:“先前医官的话都也听见了?殿下身边短不得人,给我睁大眼睛注意他的病情。本王宣人夜谈,今夜就在晖德殿里,若有拿捏不准的事,即刻差人来回禀。”

莲灯忙敛袖肃拜下去,与众人齐齐应了个是。

一直无梦可做的人,忽然之间做了个冗长的梦,一点一滴全在心上。

没有人生来是英雄,正如没有一位开国皇帝不经历严酷的斗争一样。他怎么走到今天,除了自己,没人知道。

梦从很久以前开始,久到算不清了……一个与家人失散的孩子,在市集的人流里匆匆奔跑,可是周围不见耶娘身影。他恐惧孤单,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从他身旁走过,仿佛他是被人遗弃的猫狗,太寻常,没有人愿意为他驻足。他看着人群失声痛哭,开始考虑找不到回家的路应该怎么办,这时有个穿深衣的人来到他面前,那个人很高,衣锻考究,戴着胖脸娃娃的面具。他呆呆仰头看,面具挪开了,后面是张非常美丽的脸。

“和阿娘走散了吗?”他弯下腰,慈眉善目地对他微笑,“我先前遇见你阿娘了,她有急事要办,托我照看你。你跟我回去吧,等你阿娘办完了事再来接你。”

他信了他的话,随他去了那个辉煌已极的家。他对他很好,不停送他礼物,从美食到玩具再到小马。他记不得在这片宫殿里住了几天,每天都盼望着耶娘来接他,可是希望在每天的落日里宣告破灭,后来他遗憾地告诉他,“你阿娘恐怕不要你了。”

他听后嚎啕大哭,吵闹不止,求他送他回家。他显得很为难,“你耶娘已经搬离长安了,如果不相信,我带你回去看看。”

他趴在他的背上,他走得很快,几乎像在风云里奔跑一样。很快到了他和父母同住的坊院,只看见凄凄的草木和半开的门扉,他奔进去,已经人去楼空了。

小小的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耶娘不要他,他一直很听话,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哭着追问,他掖着双手说:“世上很多事没有原因,你不需要探究,只要知道结果。”

被遗弃过一次,恐惧扩张得比原先更大。他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不松手,他垂首看他,无奈道:“我要回去了,你怎么办呢?”

他期期艾艾说:“我能不能同你一起?我尚小,一个人没法生活。”

他露出微微的笑意,“跟我回去可以,但你必须拜我为师,听我的话,你能做到吗?”

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点点头道:“我可以。”

他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如此甚好,等你慢慢长大,会变成另一个我。”

他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只是茫然看着他。师父冰冷的手牵起他,他顺从地跟他回到神宫,师父永远没有温度,直到将死的前三年,才开始慢慢回暖。

要变成另一个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师父为他正骨,三岁的孩子骨骼柔软,尚未定型,他揉捏他的脸,即便手势很轻,依旧让他疼痛难当。他传承师父的衣钵,学他说话的语气和日常的小动作,越来越向他靠拢。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师父不再让他见外人了,将他锁在九重塔里,一锁就是六年。

他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国师的雏形。再后来和师父并肩而立,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取代他,也开始明白遭父母遗弃的幻象是师父刻意制造出来的,因为他是世上唯一一个拥有纯阳血的孩子。

他常觉得心里有怨恨,可是怨恨谁呢?是被迫与自己分开的父母,还是把全部心血倾注到他身上的师父?他的生命里缺失了很多东西,亲情、友情、爱和自由,那也是他本身的原因造成的。纯阳血的人永远不会变老,如果行走在世间,他最后只能是个怪物。

师父辞世时满百岁,仍旧青春正盛的模样。临终前告诉他,“你可以从这座塔里走出去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临渊。”

临渊这两个字,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官职,他有责任传承下去。他像摆脱了束缚的野马,肆无忌惮地活了好几十年,慢慢意识到该像师父一样找接班人了,可是不想拐小孩。想起当时恍如谪仙的师父怎样口吐莲花哄骗他,他就觉得师父的形象轰然崩塌。他是个力求完美的人,不想将来入了土还被挖出来鞭尸。所以有另一个办法,找到《渡亡经》,或是让自己死而复生,或是让师父死而复生。

要取《渡亡经》,需要纯阴血,恰好这个时候出现了对的人,那个人就是莲灯。

想起她,马上有无数奇怪的冲突并行,她的脸在他眼前飘来荡去,时而狡黠时而木讷。忽然哭着大喊一声“老妖骗我”,他吓得一激灵,顿时从梦里蹦了出来。喘上两口气,不远处还是明月竹楼,竹楼里灯火摇曳,定王世子在榻上病得糊里糊涂。

今夜大概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他年纪大了,熬不得夜,会有黑眼圈的。他从枝头跳下来,落地后对夏官摆摆手,命他继续盯着,自己回行辕去了。

夏官抬头看天色,将近寅时了,莲灯守在定王世子榻前照应,算得上尽心尽力。

其实这样不对,老话说父债子偿,定王害死她一家,就算拿辰河来祭悼也无不可,可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他死。她的仇恨算得很清楚,一桩归一桩,辰河品行不坏,让他活着接管碎叶城似乎不错。

她替他擦汗,听见他喃喃叫阿宁,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过是个侍女,不至于让他念念不忘。侧过耳朵细听,渐渐有点恍惚了,似乎是阿宁,又像是安宁,叫人一头雾水。

好在他命大,喝了药闷上一身大汗,到天微明时清醒了。莲灯很高兴,忙伺候他喝水,喂他米粥。他有了力气,歪在引枕上很难为情地笑道:“昨夜吓坏你们了,去回大王一声报个平安,我这里不要紧了,你们都散了吧!”

屋里人都回去休息了,莲灯打算走时,他叫住她,指指重席说:“睡这里吧,让我看得见你。”

莲灯愣愣望他,他笑了笑,“我昨晚梦见她了,还是我们小时候的样子。你在这里我觉得安心,就像她还活着一样。”

世子幼时应当很寂寞,所以非常珍惜这段兄妹情。莲灯有时候想,自己能有这样一位兄长多好,可惜没这个福气,百里都护膝下无子,只有一女罢了。

她抱着裙子盘腿坐在重席上,歪着脑袋看他,“殿下现在好些了吗?”

他说好多了,“就是有点头晕,不要紧,休息半天就好了。”

“你有痼疾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辰河嗯了声,“娘胎里带来的,每隔两个月病一次,从小就是这样。”

“那要小心了,以后不能坐在风口,万一受了寒多遭罪。”她躺下来,闭上眼睛。

他又轻轻叫她,“阿宁,我说梦话了吗?”

她阖着眼道:“说了,殿下不停叫阿宁。”

辰河红了脸,“不是叫阿宁,我梦见妹妹了,她的名字叫安宁。”

莲灯浑浑噩噩正要入睡,听到他的话不由睁开了眼,“郡主叫安宁?”心头疑惑着,脸上笑得有点憨傻,“和我的名字很像。”

就是因为这诸多的像,才让他心生怜惜。他抬起手遮住眼睛,“我对不起她……很多方面对不起,罪孽深重。”

没有出言阻止就是罪孽深重吗?似乎有点自责过度了。病中的人心思沉,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世子好起来后,定王政务繁忙没有再来,莲灯有些失望。不过他不来,辰河却打算过去寻他,八月初四是郡主的忌日,他想办一场超度的法事,然后将妹妹的骸骨移到碎叶城来。

定王心中有大事,根本不愿操心这些,于是父子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莲灯在外面静静听着,辰河指责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定王气得声线颤抖,大声道:“我以为你知道内情,原来这些年你都在怨恨我。我为什么要尽责任?来路不正的孩子,我为什么要认下?你有满腔手足情,可以寄托在你兄弟的身上,何苦对她念念不忘?这件事叫我颜面尽失,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忘记,为什么你要不停的提醒我?让阿耶如在深渊,你就是这样为人子的吗?”

辰河有些哽咽,“阿耶何等英明的人,为什么对自己的家事这样糊涂?你连滴血认亲都不愿意,如何确定她不是你的女儿?阿妹聪明可爱,你说过她深肖乃父,难道这些话都不算数了吗?”

殿里哗啦一声响,似乎是笔筒被扫落在地了。莲灯一惊,待要进去,见辰河从里面出来,红着两眼未置一辞,拂袖往游廊那头去了。

她忙追上去,气喘吁吁叫殿下,“有话好说,何必动怒呢!”

辰河毕竟是十八岁的少年郎,也有他的脾气和任性,回去后把房里的东西都砸了,然后站在一地残骸间,脸色气得铁青。

众人都不敢相劝,踽踽在外面盘桓。莲灯趴着窗户探看,他形容落寞,她不知道怎么开解他,只说:“殿下为这事和大王吵,不值得。”他瞥见她那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心头的阴霾才逐渐散了。

可什么叫不值得?他同她说起了陈年往事,完全就是一出离奇的闹剧。

安宁的母亲唐娘子是都护府有名的美人,可惜美人多舛,自小在凉州一户世家为奴。后来世家败落,被一名校尉相中收作小妾。妾这类人,从来不享有人权,常被作为财产自由赠与。校尉到了定王帐下,为讨好上司,将唐娘子送进了王府。唐娘子聪慧美貌,很得定王欢心,然而登高必跌重,她年轻气盛,凡事不饶人,因此得罪了王妃和一众姬妾。唐娘子入府第二年产下一个女儿,定王很珍爱,可是慢慢有流言四起,说郡主不是定王的骨血,是唐娘子私通旧主所生。甚至有人呈送了他们的书信,言之凿凿,要将这件事坐实。

定王自然不信,他不觉得唐娘子跟了他,还会留恋旧人。于是王妃自作主张抓了校尉,未消几次拷打校尉承认了,之后便有了王府遣散婢妾的事。

莲灯听得晃神,“大王怎么相信了呢,换做我,我是不会信的。”

辰河说:“有时候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如果没有投入感情,便不会觉得被伤害。”

她叹了口气,“那么郡主就随母亲流落在外吗?为什么会死呢?出了意外么?”

辰河缄默下来,两手合什压在鼻梁上,觉得十分不好开口。顿了很久才道:“是我母亲……唐娘子独自带着安宁生活了八年,对于无依无靠的母女,不知她们是怎样活下来的。四年前她们辗转到了敦煌,王妃得知后派人剿杀,安宁同她母亲一起……死了。”

莲灯心头栗栗打起颤来,明明是别人的事,她竟然有种感同身受的错觉。她捂着嘴抽泣,不屈道:“王妃太过分了,她们母女死前该有多恨!”

辰河苦涩地笑了笑,“她们会恨,但恨的是我阿耶。唐娘子母女的死讯传到碎叶城,大王知道是王妃所为,拿了她派遣的人,结果他们声称是受大王之命,送她们母女上路时也是这样对她们说的。”他用力握紧拳头,握得手指发白,“我知道儿不能怨怪父母,可我母亲是这样残忍的人,我一度无法面对她。”

莲灯问:“大王怎么说?这事就没有任何交代吗?”

辰河垂眼道:“唐娘子的冤屈没有洗刷,到最后依旧背着骂名,即便处死也不会有人来主持公道。大王纵然生气,木已成舟不能将王妃如何,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因此李氏这样的人不单可恨,简直够得上可杀。她打算好了,待结果了定王之后,李氏绝不能放过。恶毒的人有什么道理活得那么滋润?她举手之劳,算是为可怜的唐娘子母女报仇了。

她转过头来看辰河,王府深似海,能出他这样的人,大概就像祥瑞一样稀有。他为这个不知道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伤心了这么久,同她提起时也一口咬定说是妹妹,在他心里安宁和他一样,都是定王的骨肉。只可惜做父亲的不承认,他再争取也没有用。

莲灯试探道:“殿下要为郡主迁葬,派人前往就是了。把她们接到碎叶城来,方便祭拜。”

他说:“我想让安宁进家庙,配享尊荣,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莲灯觉得有点难,“毕竟人都死了,已经没法判定谁是她的生父了,殿下还是不要过于执着了。把她们接回来吧,唐娘子一定很想回到碎叶城。”

他考虑了下,终于点头,“当初只是草草掩埋,要找到恐怕得花点力气。”说完面对夕阳叹息,“安宁去世有三年多了,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应该十六,到了许人家的年纪了……”

倘或有兄长,有父亲,那么安宁的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遗憾的是生在王府,母亲地位不高,没有自保的能力。和她相比起来,自己虽然死里逃生,但她至少曾经有过健全的家,是耶娘的独生女。

别人的家事,当然只是随意一听罢了,她依旧心无旁骛地,想尽办法寻找接近定王的机会。好在辰河和定王的父子情经受得住考验,定王并没有因为他的顶撞就将他冷落在一旁,每有清谈会叫上他,听他讲述对农耕畜牧的见解,常常满脸带着骄傲的微笑。

不过他身边戍守的人太多,他不进后院,没有诸娘子需要避嫌,身边的护卫一刻不离左右。似乎只有来世子行苑时才放松戒备,他对儿子总是不设防的。莲灯同昙奴商量,“准备得太多,总没有机会。我打算碰运气,要是哪天让我抓住时机,我会及时出手。你这几日就想办法出王府吧,既然我已经进来了,你也算将佛送到西天了,不能一直守着那个悍妇。”

这是个难题,其实最大的阻碍在于昙奴不能进世子苑,如果同进同退,她也好有个帮手。

昙奴坚持不走,“我一旦离开,他们势必留意你,你就没有机会了。我还是在凉风殿供职,你只管办你的。要是有刺杀消息传来,我先杀了李氏再说。”

莲灯打发不掉她,知道这个朋友是拿命交付的,便不再多言了。如果有幸一起逃脱最好,如果运气不佳,两个人一同下阴曹,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莲灯下了决心,贴身藏匕首,只等定王来看望辰河。有时候人的预感很灵验,她觉得机会就在不远处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要动手前有点想念国师,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这个人神出鬼没,那晚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她是年轻女孩,正处在爱恋最炙热的时候,稍久不见,难免怀疑他是不是真心喜欢她。还有那颗“情比金坚”,不知是真货还是假货。

拥抱会上瘾,她在完成一项九死一生的任务前,希望他能给她安慰。可惜了,她喜欢上的人自大又自私,他永远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深深呼了口气,算了,有缘再相见吧!希望那药对他有管束的作用,在她死后他依旧孤身一人,在漫长的生命里坚守承诺。如果他中途又和别的女人情比金坚,她说不定会爬上来找他谈话的。

第二天定王果真来了,自己携了一坛酒,进门便问世子哪里去了。

莲灯往后指了指,“殿下在池边种红药,马上就回来。”一面说一面接过了定王手里的酒坛子,今日他是一个人来的,正撞到她心坎里。她扬起笑脸,“大王要和殿下把酒言欢?”

定王并不是个和蔼的人,不过对她印象不算差,还愿意同她说两句话,“这是一位高僧从吐番带来的药酒,常饮可以强身。你看好时辰,每天早晚各一杯,伺候殿下饮用。”

莲灯应个是,把酒坛子搁在了长案上。回身一顾,定王背对着她,正看墙上一副新画的山水图。她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忽然听见定王问她,“你叫阿宁?”

她略怔了下,“是,婢子叫阿宁。”

“你去过凉州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去是去过的,不过两次都是途径,没有停留。

“婢子一直随耶娘在敦煌,没有去过凉州。”她嘴里敷衍,留意四处的动静。好得很,竹楼内外都没人,最近的戍卫在五六丈开外的地方,就算扑救也要时间。她慢慢走近一些,“大王在凉州有旧相识?”

定王许久没说话,似乎在追忆什么,或许是突然想起了唐娘子,还有那个不能确定来历的孩子吧!终究爱情敌不过流言,这样的枭雄也有判断困难的时候。他茫然道:“是有旧相识,可惜同行四年后走失了,后来越行越远,如今只活在记忆里。”

看样子是不会回头的,墙上那幅画儿画的正是凉州八景之一的金塔晴霞,辰河的书法极好,一角用草书写着“金光照耀矗扶登,七级千寻万缕腾”,大约此景令他想起了往日。

莲灯握住了匕首的刀把,尽量稳住声气道:“大王为什么不去找她呢?”但已经无暇顾及他回答什么了,抽出匕首,向他的背心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