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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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门喊临渊。

她一哭他就慌了,忙卷起袖子替她擦眼泪,但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不能全怪我,要是你不来相亲,本座也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明明我们已经结了盟,你怎么能背信弃义呢。”

莲灯气不打一处来,广袖拂得猎猎作响,“你坏我名声,叫我日后怎么见人!”

“那就不要见了,待我们回到长安,你就留在神宫里,谁也不知道碎叶城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他讨好地笑了笑,把圭笔递给她,“你要是不高兴,也写上你的名字好了,我不嫌弃。”

她狠狠夺过笔,抓着他的手指在那整洁饱满的指甲上用力蹭了好几下。可是举起笔,却不知道应该写什么,到底是弥渡、莲灯,抑或是安宁。

前所未有的难过,她想不起来她是谁,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所有一切都是他们赋予的。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只是个孤魂野鬼,被召唤到了这具身体上,其实她谁都不是。

她把圭笔掷在了一旁,提起裙角下了台阶。沿着小径往回走,太阳热辣辣在头顶烧灼着,她站了很久,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不将她照得魂飞魄散?

他追上来,怕她晒伤,举着袖子为她遮荫。她在他袖笼散发出的郁郁香气里抬起头,“现在阿菩在哪里?”

国师想了想,“大概回老家了吧!”

她哽咽了下,“为了骗我,在鸣沙山画了两年的壁画,这份恒心倒值得钦佩。”

他把视线调到了别处,支吾道:“也不尽然是为了骗你,他本来就受了情伤,遁到关外避世。救了你之后他很高兴,觉得终于有了个伴,你去长安后他心灰意懒,不久后也离开了。”

她苦涩地牵了牵嘴角,“还同我订下三年之约呢,结果人面不知何处去了。”说着扔下他,垂头丧气走进了一片花荫里。

辰河的确是个好兄长,他怨恨的情绪全在国师身上,知道自己年幼的妹妹斗不过这老妖,再见到她时并没有责怪她。

兄妹俩个坐在窗前消夏,他把剥好的葡萄递给她,一面道:“我同他们解释过了,说国师是位表亲,专爱开玩笑,他们听了便不见怪了。”

他是温雅诚实的人,偶尔撒一次谎,那些老友都深信不疑。莲灯抱歉地挤出个笑脸来,“对不住了,阿兄。”

他说不要紧,“我知道你的难处,怪只怪阿耶,对权势过分痴迷,把你搅进漩涡里来。”

她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出兵的日子定下了吗?几时?”

辰河道:“再过五日,定在八月十六,让兵士过完了中秋就开拔。”

她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转圜了,胜也好败也好,听天由命吧!她说:“阿兄会随军一同出征吗?”

辰河摇了摇头,“阿耶要我领两万人驻守碎叶城,不论前方战况如何,碎叶城是根基,不能落入别人手中。安西都护经阿耶游说,目下也动摇了,集结了五万人马加入,这样算来有十三万之众,粮草军饷还需我在后方供给。”

十三万张嘴,还有无数的战马,该是多大的消耗,这笔帐算来令人心惊。她皱眉道:“粮仓里有储备么?如果紧急征调,恐怕很难为继。”

辰河道:“河西走廊处处有粮仓,这点倒不必担心。待过了扁都口入关内道,长安亦在不远,碎叶城的军需足够应付了。”

所以准备做得很充分,定王的反心也不是成型于一日两日内,就如他所说,被发配碎叶城三十余年,没有一天不在盘算着怎么回到长安。莲灯只是叹息,“阿兄,我还是觉得有些悬……”她不知道怎么劝说他们,说国师另有所图吗?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况且定王也未必愿意听。她只能告诫辰河,“朝廷对阿耶戒备久矣,不可太信任国师。万一他是受今上委派,阿耶会落入圈套,那十三万大军会顺势被收编,岂不是大梦一场?”

辰河听了有些讶异,“你是这样看的吗?你与国师……”

这算窝里反吧,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父兄。虽然她到现在还不能适应郡主的身份,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遭难。

她脸上尴尬,潦草笑道:“我不过是防患于未然,阿兄听过则罢,若觉得有理,千万放在心上。”

辰河道好,“我会把话带给阿耶,请他定夺。”

她嗯了声,开始盘算应该带上什么随行。辰河放下茶盏疑惑道:“你要一同出征?这样不好吧,你一个姑娘家……”

她抬了抬手,“我已经决定了,阿兄不必多言。况且我一向不是养在深闺的,让我在王府枯等消息,我也耐不住。再说昙奴会随军,我就更没有理由留下了。”

辰河还是希望她三思,毕竟打仗不是儿戏,一旦交战刀剑无眼,她身在其中恐怕会有闪失。但是她这些年在外已经练就了独立果断的个性,拿定了主意就很难改变了。

辰河只得退了一步,“这事还是问过阿耶再说吧,如果他反对,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可行?”

莲灯说好,她并不担心定王不同意,相反他大概求之不得。毕竟作战过程中难免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只要她在,随时可以与国师沟通,会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正面冲突。这个家里,似乎也只有辰河是真正关心她,其余的诸如定王和另几位兄长,面上和蔼,背地里不知怎么想。她一直觉得很难融入他们的生活,在这高墙深院中她是个异类,她一心想离开,哪怕是随军打仗也比困在这里好。

当然定王认了亲,那是定王的事,王妃的观点不会改变。加上听说她是唐娘子的女儿,更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

中秋前两天开始筹备大宴,定王要宴请帐下大将,也是出征前最后一次与宅中家眷团圆,府里相当重视。莲灯对这种节日没有太大的期待,他们忙他们的,她依旧在傍晚时分去园里散步,剪两束花,好回来妆点卧房。可这天消极已久的王妃不知怎么出了凉风殿,与她在花园的幽径上狭路相逢。

石子铺成的小径很窄,莲灯厌恶她,但因定王和辰河的缘故,还是选择息事宁人。便抱着一把栀子避让在一旁,原想等她过去就罢了,没想到李氏走到她面前,没有错身而过的打算,反倒停下了。

她乜斜起眼上下打量她,发髻上插满了金银钗钿,模样看上去像只锦鸡。声音也难掩刻薄,憋着嗓子道:“郡主自打认祖归宗,就没有来我这娘娘殿里请过安,眼里可是没有我?”

她还有脸找茬,辰河这么好的人却有个这么恶毒的母亲,真是好砖出自坏窑口,叫人讶异。

她没打算赏她脸,唐娘子的遭遇在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前就已经听说了,虽然她依旧没有关于生母的记忆,但同李氏对战成了本能。她看她一眼,简单直白地说:“是。”

王妃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仔细想想自己刚才的话,她说是?眼里的确没有她?

她气坏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她。她寒利的嗓音恨不得把她割成千丝万缕,锐声道:“莫以为回到王府就当真是什么郡主了,在我眼里依旧是贱婢与外人私通养下的贱种,在我面前拿乔,早了八百年。”说罢气极了,扬手隔开她,动作过大了,打得她手里栀子的花瓣散落了一地。

莲灯气冲了头,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将那把花枝用力砸在地上,伸腿一扫,扫空了王妃的下盘,轻而易举就把她撂倒在石子路上。

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妇,哪里丢过这么大的丑,又羞又恨打算反击。可是还没来得及等人搀扶,忽然发现一只手被那煞星擒住了,她说:“看在世子面上不杀你,让你长点记性。”只听咔嚓一声,手腕剧烈地痛起来,她失声尖叫,知道自己的手骨被她掰断了。

随侍的人惊惶失措,乱作一团。莲灯不听她们鬼哭狼嚎,举着剪子折返,重新找花树剪了一束枝桠。

她以为会有人来同她说话,语重心长劝她忍让什么的,结果等了一夜,风平浪静。想想也是,王妃干的那些坏事只需一条胳膊来抵债,已经很便宜她了。要不是为了对辰河留一线人情,那把剪子应该插在她的脖子上。

反正这件事就像没有发生一样,消弭于无形了。不过她的恶名也传得沸沸扬扬,王府里的人见了她都绕道而行。被划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起先很自得,后来感觉到一点点寂寞。只有国师还和先前一样,每天落日前捧着花,来她院前献殷勤。

她心情不好,抱胸站在廊下看他。他兴匆匆进献,有时候是茉莉,有时候是番红花。但到跟前就把花忘了,她如今做了郡主,衣着变得考究。虽然不至于穿袒领,也是藕丝衫子藕丝裙,白洁的皮肤在料子后面若隐若现。

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女人一天天长大更幸福的事了,国师全方位奉承拍马,“美人不擅自保难免吃亏,就应当这样,该下狠手时毫不留情。你说,还看谁不顺眼,不必你操心,本座即刻命人结果了他。”

她不想理他,转身回室内,他就厚着脸皮追进来,少说也要蹭上两盏茶时候。

中秋那晚定王和辰河都派人来请她,她婉拒了。昙奴现在在军营里,不能同她一起过中秋,她就独自坐在房顶上吃饼子,看月亮。

十五的月亮很大,但并不太圆,半边总显得有些缺憾。月亮上的阴影像屋舍,不知那里是不是住着嫦娥……她仰在瓦片上,闭上眼睛轻轻哼唱:“红狐狸丢了草鞋和小马,它迷路啦。烈日骄阳,戈壁莽莽,红狐狸东奔西跑,它找不到家……”唱到伤心处,自己也哽咽难言。她觉得活在她歌里的红狐狸就是她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有目标,可是到现在才知道,忙忙碌碌着,最后的一切和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睁开眼睛看,边上多了个人,身形如竹,翩翩的罗衣在晚风里招展。

她有点尴尬,自嘲地问:“我唱得好听吗?”

他这次没有奉承她,只是说:“你不高兴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吗?她低头说对,“我一点都不高兴。”

他想了想,伸出手把她拉进怀里,“我带你去碎叶城的最高处看月亮,要是怕跌下去,就抱紧本座。”

大概是出于本能,她想都没想就搂住他的脖子,他得意地笑了笑,一下跃进了深深的夜里。

太上神宫的人都有这样的本事,在空中移动,如履平地。她听见耳边风声大作,把两手扣得更紧一些。他把她带到护国寺,护国寺的金光塔在碎叶城矗立了三百年,塔有八角十三层,高耸入云。顶上那片屋脊宽大,足够他们落脚了。她仰头看,月亮近得触手可及。她含笑探指描摹它的轮廓,似乎不惧脚下深渊,往前一步,要不是他拉住,可能已经栽下去了。

他扣着她的手肘,叹了口气,“莲灯,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她迟迟望他,他扶她坐下,手却没有松开,与她十指相扣,“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高兴起来,如果恢复你的记忆可以,我现在就能为你做。可是你的童年除了凄苦还是凄苦,不让你再回忆一遍是为你好。”

她没有应他,想了半天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高兴,也许干脆把所有一切忘记,忘记长安之行,忘记阿菩、昙奴、转转,还有你……”

月色下的眉眼迷蒙,晕染着轻浅的蓝,他没有等她说完就截住了她的话,“我真的伤害你那么深,深到让你想忘了我吗?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冷血,那是因为从小就常被告诫七情六欲不能动,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以为生来缺乏了。我师父同我说过,辅佐君王者不可偏私偏爱。如果你的感情强烈到驾驭不住,索性舍弃它。我记得我五岁那年,因为寂寞养过两只兔子,吃睡都带着,连练功都要看见它们,令师父很厌弃。有一天师父给我授课,讲大道无情。命人把那两只兔子带来,告诉我两者只能留其一,要我做选择。我看着那两只兔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是师父逼得很紧,我走投无路,最后把两只都杀了。因为没有选择就不会有痛苦,没有七情六欲,就没有人能伤害我。”他说完,转过头对她轻轻一笑,“我有时很难控制自己的思想,假如需要取舍,往往情愿一毁了之。可是遇见你……我有好几次陷入两难,我尝试用以前的方式解决,但很快后悔,我做不到。”他细细抚摸她的手,放在唇上亲吻,“莲灯,你不要忘记我,我一个人在世上活了这么久,很孤单。你陪我好吗,不用太久了,就到我死的那一天。”

莲灯心里沉甸甸的,可是听到最后忍不住翻白眼,“我的寿命长不过你,恐怕没法陪你到最后。”

他说不是,把自己的手贴在她脸颊上,“你感觉到了吗,我变得越来越暖和。”

她点点头,“因为你开始有人情味了?”

他轻轻一笑,收回手仰身倒下,将两臂枕在脑后,茫然看着天上的星月说:“我师父也是纯阳血,将死的前三年身体开始回暖。”

她倒吸了口凉气,难怪他说三年后把解药给她,原来是大限将至了。她心慌意乱,愤然道:“明知自己要死了还来招惹我干什么,让我一辈子活在遗憾里吗?所以我说你自私,真是一点不错。你死前可以替我把有关你的记忆全抹掉吗?让我安安心心嫁给别人,放舟说过要娶我的……”她絮絮说了很多,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可是心头突地骤痛,痛得她浑身起栗,痛得五脏六腑揪作一团。她掩面嚎啕,“怎么办……我情愿你活着恶心我,也不要你死。”

死亡对他来说不是多可怕,倒是她,放声一哭,有种让人“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巨大能量。他忙来安慰她,“不要哭了,别吓着月中人。”

她没有那么好的闲情管什么月中人,她只知道眼前人命不久矣了。她惊恐,冷汗淋漓地抓紧了他,“你有《渡亡经》,可以起死回生。”

他勉强点了点头,没有告诉她,世上除了他,很难有其他人能令经文发挥作用。当初从回回墓里出来就试过,因为只有半卷经,耗费了他不少内力才成功,换了别人,谁有百年修为?

她似乎放心了,长长松了口气,顺势栖过来,搂住他的脖颈说:“我真害怕,就怕你会死。原本还很怨你利用我找《渡亡经》,现在都看开了,我知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言罢就着月色看他,“你会不会变得很老?”

他脸上神情尴尬,“我不会老,即便到死也不会老。”见她满脸好奇,呐呐道,“你是想问我多大年纪吧?”

“不、不……”她忙摆手,“你在我眼里永远二十四岁,这个年纪正好。要是说你已经一百开外了,我怕自己受不了。”

他苦笑了下,“其实我究竟几岁,自己也说不上来。我师父六十岁助太祖建立大历,做了四十年国师就辞世了……”

莲灯惊愕不已,现在才知道他是第二代临渊,他做国师的年月比他师父长很多……其余的不敢想,想多了会做恶梦,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原本的名字呢?”

他眼神茫然,“太久了,已经记不清了。”

也罢,记不清就不想了。莲灯冷静下来,又觉得他有些可怜,活了一把年纪,其实不懂自己存在的价值。不过现在于她来说,倒是有别样的意义。不管他以前做了怎样难以宽宥的事,只要还知道回头,年纪大了追不上她的脚步,她可以停下等他。

他终究怕屋脊挫伤了她,“示范”不多时便停了下来。莲灯蒙蒙的,像个傻瓜,“我们这样是不是已经算成亲了?”

“还差一点,不过基本算是了。”他笑了笑,在自己脸上狠狠捋了一把。到底他还忧虑三年后的生死,如果现在动了她,万一届时他回不来,对她的伤害实在太大。刚才的事就像充满好奇的孩子勇敢做了一回尝试,他知道会有更蚀骨的况味,但是冷静下来就应该适可而止,毕竟不是冲动的少年人,有很多事他还是有顾忌的。

他过来抱她,让她打横坐在他腿上。仰头望,月正当空,“刚才的事让老天看到了。”

她羞怯地往他怀里钻了钻,“看见也没什么,反正以后会永远在一起。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做真正的夫妻,我要在人前叫你的名字,放大嗓门喊临渊,震动整条街。”

他吃吃笑着,亲她的额头和鼻尖,不知怎么心里隐隐酸楚,调整了下情绪方道:“我也有愿望,人前不做你的面首,要做正牌郎君。有人再敢和你相亲我就打他,然后说这是我的夫人,我的婆娘。”

设想都不算文雅,但心底却开出花来。仿佛看见十里长安街上金幄车摇曳而至,锦衣玉带的他含笑在门前接应,探出手,握住她的指尖,扶她下车来。

她拨了拨他的耳垂,“我再不同别人相亲了,这样做对不起你,让你生气了。”

他怨怼地看她一眼,“你知道就好,不能因为我的忠贞不二,你就敢放大胆子不停打击我。做人要讲良心。”

她讪笑了下,“记住了,下不为例。到时候我和你们一同开拔,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却讶然,“你要随军?”

她说是,“你在军中我不放心,要就近看顾你。”

他失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倒是你在才会让我分心。这样吧,我让夏官先护送你回长安,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我回来之后再一起收复失地。”

她却犟得很,固执己见,就算他的话也未必愿意听,虎着脸道:“你把我支开一定是有别的打算,临渊,我们之间再经不得波折了,你知道的。”

他窒了下,然后点头,“我知道。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强迫你。但是军中奔袭,比单枪匹马过河西走廊要艰苦得多,你觉得自己能耐住么?”

她这个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吃苦。她活了这么大,只有当上郡主的这两天能称得上过了好日子,其余不是半饥半饱着,就是颠沛流离着。她大而化之一挥手,“没关系,我还有你。你这么会享受的人,怎么会亏待了自己?有你的大伞,总有我遮荫的地方,莫非你不愿意同我分享?”

他想了想,倒也是,他现在宁可短了自己,也不会让她在日常的生活上再受半点委屈。算是谈拢了,便也没有什么可争执的了。他抚抚她的发,“既然如此就跟着我吧,战局上的事不要过问,先学着做我夫人。”

她咧着嘴笑了笑,她也不想军中有什么变故,她随军,说实话就是为了得个安心。

今夜是中秋,碎叶城里很热闹,到处有花灯和载歌载舞的人群。他们坐在塔顶远眺,从这里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碎叶城以东是一片广袤的荒漠,漠上人烟稀少,疏疏落落的几盏灯火,渺渺的,像戈壁滩上的碎石偶尔折射出的一点微茫。

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把头倚在他肩上。他摸摸她的手,“这里风大,待久了怕冷,回去吧!”

她有些困了,迷蒙道好,像根丝瓜一样吊在他身上。知道他不会中途将她扔下去,一路听耳边风声飒飒,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他把她送进屋里,安置在榻上,就着烛火好好看她的脸,这么久了,他好像都没有太关心过她。他总觉得她够坚强,可以应付一切困难,其实不是。他看她的睡颜,长而蜷曲的眼睫,灵巧的鼻尖和丰腴的嘴唇。如果不让她伤心难过,也许可以胖起来,到时候会更可爱。

他蹲踞在这里,不想离开,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和一个人的心贴得如此近。他开始意识到这是他必须在乎的人,就是喜欢和爱的区别。他以前脱口而出的爱并不是真的爱,只是喜欢。今夜过后,他会为她的痛而痛,心会为她变得柔软,他方明白过来,原来这才可称得上是爱。

但不走总不行,拖拖拉拉儿女情长,像什么样子!他起身欲离开,袍上的绶带被她绕在了食指上,她慵懒地笑着,“跑不掉了。”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本来下了很大的决心,结果被她这样一闹全线崩溃了。他垂死挣扎式的坚持了下,“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她把自己扣过来,半边脸颊在凉簟上压得变了形,哼哼唧唧着:“临渊……”

他嗯了声,“怎么了?”

她把身子扭得像条蛇,往边上让了让,空出很大的地方来,“郡主邀面首同眠。”

国师霎时有种熬出头的感觉,地心的貔貅铜香炉里焚着安息香,女子的闺阁,到处都是软而飘拂的纱幔,轻柔得像个梦。他刚才和她说过,如果有兴趣,回去后可以继续。那么她现在的盛情相留,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她太有诚意了,果然打算托付终身了。他在榻沿坐了下来,崴身躺在她身旁,她看了他一眼,移到他怀里,吻吻他的脖子,“我就是不想和你分开,你不要走。”

十五既过,十六就要开拔,莲灯同辰河道别的时候觉得不太好意思,把他母亲伤成那样,怕他会怨怪她。

辰河的是非观很正,虽然痛心王妃,但对莲灯的做法表示理解。毕竟有弑母之仇,如果他的处境和她对换,自己恐怕未必有她一半的大度。他从仆婢手里接过包袱交给她,看她穿上了男装,心里总有些担忧,“你随阿耶出征,是你为人子女的孝心,但是自己的身体和安全要多留意。我们兄妹失散了十多年,团聚未满一个月你又要走,阿兄委实不好受。”

辰河从小也习武,但他骨子里仍旧是个文人。莲灯看见他眼里闪烁的泪光,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一下,“阿兄放心,我会多加小心的,你自己也要保重,待大军凯旋,届时我们兄妹痛饮三大杯。”

他颔首说好,又道:“军中都是莽汉,阿耶身边没有贴心的人照顾,就多劳烦你了。此去长安注定不太平,也不知要耗费多久,若有什么事,写信差人送回来,好报予阿兄知道。”

他絮絮叮嘱,不厌其烦。莲灯一样一样应准了,好笑之余也很觉得感动。

他复向阵前看了看,国师是等闲不会露面的,不知现在又藏匿在何处。有些消息从她院里流出,本不应该他这个做兄长的过问,可是安宁没有母亲,他怕她吃亏,只得私下吩咐她,“男人的心很大,即便爱你,也不一定甘于被你驾驭,尤其是他那样的人……你们到了何种程度我不过问,就像你上次劝谏阿耶提防一样,你自己也要提防。听阿耶之命固然要紧,但首先一点是不要伤了你自己,千万千万。”

莲灯料他必定听说了国师昨夜留宿的事,今天才同她说了这么多。她脸上滚烫,羞愧难当,草草答了个是,“阿兄留步吧,我去同阿耶汇合了。”说着打马扬鞭,往大军前面去了。

这场长途奔袭,不可谓不冒险。从他们离开长安到现在,有近五个月了,据说中原起了兵戈,是早前放出京师的庸王和信王之间的混战。所以大历开国不分藩是极有远见的,不管多少凤子龙孙都圈养在长安,手上没有兵卒,积蓄不起力量,就没有兄弟相残的事发生。结果自高宗皇帝起,又效法汉室将皇子外放封地,当诸王羽翼丰满之时,渐渐局势就起了变化。

今上卧床太久,不能痊愈,一时又死不了,五个儿子迟迟等不到立储的诏命,人心自然浮动。朝中大事一度掌握在梁王手里,只因为梁王是皇后所生?那个无才无德,满肚子稻草的梁王!有才有德者不服,有兵有马者也不服,于是被派遣出长安的大皇子信王与三皇子庸王,以各自领地边缘的一只鹅与两根秧苗为导火索,借题发挥,从口水战发展成了互殴,最后干脆合二为一,直指京师。

设想一直是丰满的,譬如当初安史之乱的发起,到后来导致“宛转蛾眉马前死”,他们不会直接提及谁来继位的问题。目标只有一个,废了那个惑乱朝纲的周皇后。周皇后年逾五十,如果说年轻时是个美人,到了五十高龄,颜色早就凋零得所剩无几了,再配上惑乱二字,委实有点牵强。但这是一招很有效的政治手段,隔山打牛。皇后倒台,相应的梁王也就倒台了,母子两个也许还有机会一起进丽景门内的大牢里吃两天牢饭。

信王与庸王大军杀到,戍守山南道的楚王受命阻击,结果这位王爷是个高手,戴着和事佬的面具与二位兄弟周旋,雷声大雨点小的仗也打过两次,都以手足不相杀的圣人训条不了了之了。长安就像只拔光了毛的鸡,没有外援,只得肉搏。

还好帝王手中有兵权,南北两衙加上府兵,少说可以抵挡两三个月。这时候定王递了密折入长安,要替主分忧,安抚四海,定诸王之乱。其实长安未到弹尽粮绝的境地,老皇帝知道这几个儿子相争,不管谁获胜,肉还在锅里。但要是定王加入,那么威胁就大了,到最后恐怕会闹得江山易主。

中原乱成了浆糊,今上的病又加重了几分。待缓过气来,匆匆忙忙命中书省拟诏,下令定王按兵不动继续镇守关外。结果诏书送达时,定王大军已经到了扁都口。

是战是退,定王又开始犹豫。如果那五王忽然醒转,调转矛头一致对外,那么他的计划难免受挫。问国师,国师的答案很简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殿下只需静待,待那两路大军与府兵杀得两败俱伤时,殿下可坐收渔翁之利。”

定王的心终于沉淀下来,距离中原只有一步之遥,他甚至已经能够听到久违的乡音。此时的确不该再举棋不定了,他将那段黄帛卷起来,随意扔在了案几上,“那么依国师之见,大军何时入关为宜?”

国师摇着扇子站在帐前远望丛山,这条咽喉要道气候瞬息万变,越快通过这里越好。便道:“三日之内必须穿过扁都口,等过了关隘,在金城稍事休整,然后静观其变。请殿下下令三军,备齐充足的御寒衣物、炭料及厚毡披挂。待到用时方恨少,就来不及了。”

定王听了他的话有些狐疑,抬头看天色,骄阳在头顶灼烤着,放只瓜在太阳底下,不消三刻就能晒裂。这样的天气,行军途中背负冬衣,对众兵将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负担。

他将信将疑,但依旧令都尉去办。事实证明国师果然神机,大军入峡谷的第二天夜里突降暴雪,十三万人马被困住,若无冬衣和炭火,冻死者恐怕要过半。

大雪封住了峡谷,他们在扁都口的中段。四下张望,混沌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大军被困住,定王焦急异常。这不是个好兆头,还未交锋便折损在这里,这次的一鼓作气岂不成了笑话?他也有些怨怪国师的意思,“国师说三日之内必出扁都口,为什么才过两日便降大雪?”

国师垂着眼睫颔首,“本座是说了三日之内,因为三日之后还有更糟的天气。大军如果不能顺利离开,待到雪停,这峡谷里的尸首会堆积如山。”

定王噎了下,愤恨不已,又不能发作,气得涨紫了面皮。转头对副将大喝,“点五名折冲都尉,命他们各带一千二百人铲雪开路,一天之内打开通道,全军夜行,务必在明早之前走出扁都口。”

副将领命去了,可是男人的火气一起,便实在难以消磨。定王在帐中来回走动,见国师依旧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疑窦渐起。看了都护蔡琰一眼,冷冷笑道:“若有天灾,国师既然能够预测,大军可在张掖驻扎两日再行通过,为什么急在这三天内?国师与小王和蔡都护如今是在一条船上,理应为我等拟定最有利的行军计划。如今这怏怏十三万人被堵在了这里,稍有闪失全军覆没,难道是国师愿意看到的吗?”

莲灯在一旁听着,心里七上八下。看国师,炭火的红芒映照他的脸,洁白的狐裘也染上了一层绯色。他慢悠悠瞥过来,视线在蔡琰脸上一转,蔡琰是个滑头,这种时候只会打圆场。复望向定王,缓声道:“殿下似乎已经忘了那道诏命了,张掖的赵神通手中有五万人马,现今还在观望阶段。只要中原传来战报,朝廷一旦平息政变,殿下的大军很有可能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停留在张掖,殿下不怕夜长梦多吗?扁都口是道天然屏障,如果赵神通有异动,本座还能在扁都口设阵让他有来无回,但若是平地交战,本座就是大罗神仙,也不能保殿下人马无一伤亡。”言罢哼笑一声,“殿下起兵,本就是一桩冒险的买卖,成败与否端看命数。殿下若觉得本座无能,本座可以回去过我的自在日子。至于以后的事,殿下好自为之吧。”

上了年纪的人,脾气都有了道行,一旦发作起来很难平息。定王不得已,上前长揖赔礼,“国师千里迢迢助我返京,小王心怀感激。只因刚才慌了阵脚,一时说话欠妥,还请国师见谅。”

国师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缓和的迹象,广袖一拂,转身走出了大帐。

定王有些着急,忙对莲灯使了眼色,“阿宁,快替阿耶说几句好话。”

莲灯无奈,只得跟了出去。

外面雪下得正大,他一身白衣立在天地间,只见一头乌黑的长发飘拂,还像当日在太上神宫时一样。她撑着伞过去,将他罩在伞下,“生气了吗?”

他说没有,“在找风眼,看雪几时停。”

莲灯和他并肩而站,隔了一会儿道:“如果你要走,会带上我吗?”

他想都没想便说当然,“把你留在这里,我终究走不远,最后还得回来。”

她往他身边挨近了些,“其实我暗里希望你们闹翻,可惜你们都只是说气话,没有人当真。”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带了温度的气息,在眼前交织出稠密的云雾,“到了这个地步,容不得回头。”他低头看她,轻轻微笑,“我早说了不希望你随军的,军中戾气重,整日剑拔弩张。你在这里,只会担惊受怕。”

“要是我不在,怕更放心不下。”她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川道,“刚才阿耶责怪你,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你尽力了,他却还在说你应当如何,不该如何。我有时候想,你为什么要走到这步。可你不愿同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你,知道你目下还好好的。”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揶揄道:“你阿耶让你来劝我,你倒好,全然不提?”

她有点尴尬,“我也不希望你们闹得不愉快,不过对我来说,这位父亲到现在还是陌生的,我没法把他当成最亲的人。”

他仰起唇,嫣红的唇色在这琉璃世界里鲜艳得像花一样。接过她的伞,手臂一扬,将她罩在狐裘底下,得意道:“你最亲的人本就该是我,相认了月余的父亲,怎么同本座比?”渐渐顿下来,声音变得低沉,喃喃道,“我为什么把自己搅进兵戈里……因为定王和我谈了一笔交易,他说他手上有另一半《渡亡经》。”

莲灯愕然,“是真的吗?”

他耸了耸肩,“不知道,不过他驻守关外这么多年,碎叶城本就是回回旧址,当真在他手上,也说得通……他最好不要骗我,否则事情就大了。”

莲灯心下凄惶,他们各有各的算盘,整件事里要分出谁好谁坏很难,世上行走,确实也没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

在雪地里站得可能有点久了,加上狐毛撩拨她的鼻子,她痛快打了个喷嚏,唾沫喷了他一脸。他嗳了声,语调里充满鄙夷,“这么粗鲁的人真少见!”

她红了脸,“对不住,来势汹汹没控制住。”一面说一面替他抹了两把,撅着嘴抱怨,“乖乖时没见你嫌我粗鲁,现在却大呼小叫!”

他说:“不一样,要是你舔了我一脸,我是不会嫌弃你的。”

她嗔道:“我又不是狗,为什么要舔你!”

他哈哈一笑,摁着她的鼻子道:“你要着凉了,回去吧!”

有时候他的预测真的很准,莲灯果然受了寒,回到帐里就发起热来。她自己还调侃,“我身体一向很好,冬天趟水也不会伤风。一定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沾染了你的坏习气,也变得娇贵起来了。”

他蹲在帐边煎姜茶,忙得没有时间搭理她。莲灯靠着褥子看他,换做以前他应该负手在一旁看着,指派你指派他,自己是绝对不会动手的,因为怕伤了自己的皮肤,怕弄脏自己的衣裳。现在真不一样了,他开始懂得体贴人,哪怕是蹲在那里拨拨火,也是个巨大的进步,值得她高兴好久。

可是她觉得这回的确病得挺厉害,身上滚烫,到最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朦胧间听见昙奴来过,问她的病情,在她榻沿上照看了一阵子。然后军中的医官替她号脉,开了一剂表汗的药,吩咐厮儿去煎来。

发热是最难受的,浑身疼痛,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难以挪动。她感觉脸颊烧灼,呼出来的气简直能融化冰雪。国师在她边上守着,不停换冷手巾替她敷额,忙碌了很久,她的情况也未见有起色。其实这种小病不多要紧,就是时间赶巧了。五个折冲府奉命打通前面那段峡谷,及到傍晚时分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军要连夜开拔。这个时候她的烧还没退,隐约出了一点汗,但是人勉强可以动。

定王愁眉不展,“病得不是时候啊,峡谷里沟渠枯树纵横,马是不能骑的。这样吧,命人做顶小轿,让四个人抬着就是了。”

国师却说不必,“夜里深一脚浅一脚,万一有人没走稳,摔伤了本座的红颜知己怎么办!我自己背,用不着别人。”

莲灯窘得很,他说起红颜知己来简直不能再顺溜了。定王的笑容难堪,国师却老神在在,拿自己的大氅将她严严实实捂起来,温声道:“什么都别管,睡一觉就出去了。”

可她怕他累,这么娇滴滴的贵人,负重走那么远,实在难以想象。

当然最后还是照着他的计划行事,谷底崎岖怕马崴足,没有人骑马。只有她受到很高极的待遇,心里喜滋滋的。稍有点力气就嘟囔:“别人徒步,我骑国师……”

他在她臀上掐了一把,“不要得意忘形。”

她讪笑,偷着亲了亲他的脸颊。

到现在才有了被人爱着的感觉,就像累了,他提供肩膀,想靠多久都可以,不担心他中途离开。以前都是他在压榨她,如今他终于良心发现了,但凡有机会就不遗余力地表现。她记得她曾经扎伤脚,他也背过她。但平地与山间不同,扁都口地势险要,连路怪石峭壁,从驻地到峡口,少说有二十多里。她身上裹得严实,块头比平常要大两圈,他的手臂反扣着,她担心他伤了筋骨。

“我已经好多了。”走了一段她轻声说,“刚才出了一身汗,现在不要紧了,我可以自己走。”

他不听她的,“那就多休息。”

“你会累的。”

他说:“本座身强体壮,背着自己的女人,怎么会累!”

她听了心里微甜,嘴上却抱怨:“外人面前不要老说什么红颜知己,叫人听了笑话。”

他却不以为然,“不叫红颜知己难道叫夫人么?毕竟还没过定,定王跟前总要有个交代的。”

她知道和他说不到一处去,他的肩背宽阔安全,她身上没有力气,便不再同他争辩了,服服帖帖靠着睡了一程。

这一夜走得异常艰难,所有人都冷饿交加,但不敢停,必须在天亮之前走出峡谷。莲灯醒来的时候天微明,隐约看到前面视野开阔,想来离峡口不远了。

“卯时到了么?”

他嗯了声,加快步子往前,越走越平坦,他长出一口气,“终于走出来了。”

再回望扁都口,两侧山势险峻,十几万大军在底下穿行,渺小得蝼蚁一样。

最后一个兵卒踏出峡谷,他依旧背着她站在那里。众人驻足静看,渐渐发现脚底下震荡起来,有很大的隆隆声从峡内传来,仿佛快要天崩地裂了似的。莲灯趴在他肩头看,昏暗的天色里看见两侧积雪开始松动,起先是桌面大的一块往下坠落,接着越坠越多,突然轰地一声,整条峡谷被积雪填满,两侧山崖倒变得空前干净了。

众人心有余悸,如果不是走得快,这刻都是峡中野鬼。定王与蔡都护向国师揖手,除了赞他神机妙算,别的当真无话可说。

他微微捺了下嘴角,“积雪半年之内化不了,张掖大军就算受命也无法穿行,殿下可高枕无忧了。”

莲灯默默望着那铺天盖地的雪,心里犹疑起来。赵神通的军队是过不来了,但定王的大军也被斩断了后路,如此一来只有往前冲,再也不能回头了。

不过大军从开拔那天起,就注定没有后退的余地,所以对定王而言,这场雪崩还是利大于弊的。

经过了一昼夜的辛劳跋涉,大军就地扎营安顿下来。峡内和峡外分明就是两个世界,峡内寒冬腊月,峡外却秋高气爽。太阳升起的时候天宇净阔,所有人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与死亡擦肩而过,无论如何是值得庆祝的。

国师不动用军中的人,他有自己信得过的膀臂。扎营也不和大军在一起,离群索居式的圈出一块地方,帐篷搭得比定王还大。起先背负红颜知己的豪情万丈,到了安全地带就化作了满腔的矫情。开始闹,说手臂疼,抱怨她重,要她给他擦药酒。

莲灯把药倒在手上捂暖,然后在那雪白的膀子上来回搓,边搓边道:“我说了要自己走的,是你偏要背我。其实我都没好意思说,我的两条腿被你架的发麻,到现在还酸痛。”

他一双眼睛瞠大了,不屈道:“忘恩负义的小人,亏你说得出口!你发着烧,我背你是为你好。地上都是冰雪,你不怕寒气从脚底钻进去吗?现在病好了,开始说风凉话了。既然如此,今晚你就驮着本座,不要一夜,半夜就可以了。”说完忽然发现自己这个“驮”字用得很妙,可以开拓出另一层意境来。

他心头一拱一热,把她手里的药接了过去,微笑道:“我这里擦得差不多了,你不是说你腿酸吗,我来帮你上药。”

她受宠若惊之余推辞,“我不过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他把药瓶随手丢在了一旁,“那我替你按按吧,我知道蜷了一夜的确不比走路轻松。”脸上表情纯洁真挚,无可挑剔。

莲灯没有怀疑,想想也好,便两臂往后支着,笑道:“劳烦国师了。”

他很愿意效劳,一双手对掐着活动十指,把关节弄得咔咔作响,“如果不舒服你就说话,本座没有替别人按过,先试试。”

她嗯了声,拉过一只大引枕靠着。国师是秀致人,秀致的人不会莽撞,虽没有经验,力道却拿捏得非常好。莲灯垂眼看着,他捏得有模有样,从小腿开始一点一点往上,边捏边道:“如何?还使得吗?”

傻丫头点头不迭,“聪明人无师自通。”

这话太对了,除非是他没兴趣,但凡有点研究的欲望,他可以做得比任何都好。他和颜悦色地笑着,“我看从今日起,你就在我帐里过夜吧。军中全是糙人,你一个女郎实在不方便。”

她正受用着,支着脸颊软绵绵道:“不明不白的,住在你这里算怎么回事?总要顾忌我阿耶的,叫别人说起来教女无方,他的脸上也不光彩。”

他显得很失望,“我这大帐不好吗?比定王的还要安逸些呢!”

她半睁着眼看他,“就待我闲着无聊的时候来串串门好了。”

他怏怏不语了,两手掐过了膝盖一直往上蔓延,莲灯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她痛快地闭上了眼,毕竟架了一整夜,比骑马累多了。他越往上她越觉得松快,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看她懵懵的样子,轻声道:“困了?”她不答,他自作主张地褪了自己的罩衣,“本座走了一整夜也累了,那就一起睡吧!”

门口侍立的夏秋二官听了,得了特赦一样,飞快地避了出去。

说睡一会儿,果真睡了长长的一觉。旷野上风和日丽,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和野花的芬芳,间或有鸟鸣和马嘶穿插进梦里,秋日正好眠。

国师有心事,醒得比莲灯要早。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没有人敢进来点灯,只见帐外篝火隐隐,远处响起了兵卒生火做饭的声响,锅碗瓢盆有种烟火人间的感觉。

他低头看,她偎在他身边,小小的身子,像颗菟丝花。他把手压在她脊背上,挪动身子靠过去一点。自从上次之后就不太对劲了,有些事没有尝试过,不会想那么多,偶尔亲她一下,也可以安慰自己。现在胃口愈发大起来,单纯的吻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的脑子里时不时会勾勒出一点不纯洁的画面,比如她衣衫不整、香肩半露、长发蜿蜒在枕上什么的……

他借着朦胧的光,端详她天真的睡脸。手指在她鼻梁上挠了一下,她被他吵醒了,口齿不清地问他,“天黑了?”说着挣扎起来,“我去点灯。”

他拉了她一下,“不着急,再躺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