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梳现在很少见了,这实在是女人的损失。
每次看见木梳,潜意识里,总会出现一幅画面:一个女子,长发委地,坐在那儿,用一把木梳慢慢地梳理着,精心,细致。大概是三四月吧,蝴蝶飞飞,蜜蜂嗡嗡,一点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只是聚精会神着梳着头发,把自己梳成了一幅美丽的画。然后,把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挽出一种高贵,一种含蓄和优雅。
小家碧玉的女子,一般没有什么首饰,于是,随手把月牙木梳插在发髻上,如乌云堆里,透出一牙月影,再衬着女人洁白丰盈的脸蛋,和一双长眉细目,把清水芙蓉这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木梳,随着岁月的打磨,在一双纤纤手中,光滑而发亮。
女人,因为一双木梳,婉约而柔媚。
这种古典美,经常会从中国的仕女画中看到。每一次看到,我都会为那种曾经的美感叹不已,在物质不太充裕的时代,一把木梳,竟让一个个女子如诗如画,把生活过成了一种艺术。
这样的画,张爱玲也看到过,不过不是中国仕女画,而且日本的浮世绘,喜多川歌磨的,名《青楼十二时》,专记录艺妓的。她曾在《忘不了的画》中写过丑时的一幅:“深宵的女人握上家用的木梳,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她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她立在那了,像是太高,低垂的领子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合适,然而她确实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
我常常思索这段文字,想,那女孩为什么“确实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唯一的解释是,这样文静的女子,心里一定充满了爱,以己推人,觉得世人都是爱着他人的人和被爱的人吧。
文静温婉的人,一定是心中有爱的人,是能宽容的人。
只不过,张爱玲没写到女孩头上的月牙木梳,让人遗憾,后来让吴克诚补上了。
吴克诚在一篇小文《凉夜》中,写了这些女孩的样子:用鹅黄色的月牙木梳,戴像牙色发簪,点橘色唇,发髻如蝶,翩翩若飞,宽身大袖的和服扩张着,里面裹挟着无边的风月,美艳,轻盈。
这两个人都是高手,两支笔,写尽女孩的轻盈神态,可惜,喜多川歌磨的浮世绘我没看见,不敢言,但不久前,在一本讲茶道的书上,看到一幅仕女图片时,一时无言。
画中女子,宽衣大袖,点朱唇,鸦翅弯眉,斜侧身子坐在木椅上,脸上挂着如水笑容,纤纤十指合拢,拿一盏茶,水汽氤氲。女孩发如云,层层叠叠。乌发堆里,斜插一月牙木梳。
静静地,拿着那张画册,我只感到一种大静大美,充溢在四周空气中。这种沉静的美在流荡,在弥漫,在浸润。看罢,让人身心如洗,烦躁尽除,只感到生活的美好,生命的温暖和洁净。
女孩脖子很长,秀美如鹤,更衬得那一牙木梳冉冉如月,悄然升起。
一时,我恍然大悟,张爱玲所说女孩颈太细太长,是宽衣搏袖的原因,由于宽衣搏袖,所以露出肩部;由于露肩,所以更加衬出颈子细长,而这种细长,更让女孩显得洁净而高雅。
其时,时下的旗袍也能达到这种效果,让女孩颈长如鹤,如果在发间斜插一月牙木梳,一定不会输于古典仕女的样子。可是,放眼眼下,还有几人还用木梳呢?即便用月牙木梳,即便博袖宽衣,也只是东施效颦,只有其形而无其神。
所以,我们在红尘滚滚中消失的,不仅仅是一牙木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