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项艺术。王维,恰到好处地注释着这句话。
开始的时候,王维也一定渴望建功立业。那是一个辉煌的时代,一个伟大的时代,那个朝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央之国”。在一种积极昂扬的鼓励下,一个个文人,扔下毛笔,从书斋中走出,走向长安,行役塞外,或者一把长剑,浪迹天迹。
以书生而守边,以功绩而出将入相,是唐代文人的终极目标。
王维,一定也不缺乏这个目标。他埋头书斋,磨穿铁砚,然后,一袭青衫,风度翩翩,进入京师,凭着满腹锦绣,一纸试卷,中了进士。那年,他才20多岁。那真是个花团锦簇、生机盎然的岁月。
这时,他逢着了自己的知己,唐代最著名的政治人物,同时也是一个著名的诗人——张九龄。
王维以他的才华、志向、人格,赢得了张九龄的青睐。那时,他一定踌躇满志,也一定充满了理想和希望。他的诗歌,这时,映现出一种宏阔,一种豪迈。这种雄豪昂扬之气,即使是当时的边塞诗人,也见之逊色。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戍断无烟”,“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无论哪一句诗,都能点燃热血男儿的豪情。而一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种广阔,那种恢弘,不说让一般雕虫琢句的文人写,就是让他们读,也会感到头晕目眩,无所适从的。那,已经不是在写诗,而是在抒写自己的心胸,自己的眼界。
有大眼界大志向者,心中才有大山水。
可惜,唐代的盛世,此时已成乐游原上的一轮落日了,那已不是何人所能挽救的,张九龄不行,王维更不行。神医能治病人,但难救病入膏肓之人。
在大唐的晚照斜阳里,张九龄一路高歌,消逝在天际。王维目送着那个清癯的背影,一定热泪盈眶,也一定默然无语。
以后,王维的诗清寂了,冷静了。
“独坐深林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那是一种孤独的排遣,无奈的冷寂,轰轰烈烈之后的隐退。此时,整个朝廷,已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了。千古知己,只有天空上那一轮明明之月。
弹琴对月,孤身游山。只有山是干净的,只有月是干净的,只有诗人的心是干净的。
王维后期的诗,表现出一种洁净,一种和谐,一种优美。这是对外界美的追求的失望,一变而成为对内心美的渴求和构建。
在内心的静美中,诗人总是徘徊着,低吟着,“人闲桂花落,夜静群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已非人间之景,是心中之景的吟唱。“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人间的污浊,让人厌烦。心中的青苔,青翠欲滴,让人留恋。在诗人的精神深处,那儿有红花,有翠竹,有蝉唱,有炊烟。它们纯洁、自然,绝不会陷害,也绝不会谄媚。
这是山里美景,更是诗人的心灵之景。
诗人深情地叙说着那种美妙夜景,“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景中充满了生活气息,让人陶醉。而春天之景,则是“草木蔓发,春山可望,清鯈出水,白鸥矫翼;露湿清皋,麦陇朝雊”,一派生机,一派美好。谁言诗人的心已如冷灰?诗人心中,一片鸟语花香,生机无限。
即使到了晚年,诗人也没有放弃对生活的追求,对美的追求。“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那种热情,那种期盼,岂是佛家寂灭之情所具有的。
诗人的冷,是对朝廷那个腌脏世界的失望。在生活中,在自然中,诗人始终在以美润泽着自己的心;以自己的心,去发现自然中对应的美,以之来抵消红尘中的丑恶、污浊。于是,他的笔下,有空山新雨、松间明月,有清雅绿竹、高崖古松,有直沁人心的绿苔,有柔如丝绦的柳条。
这是一种和谐的美,洁净的美,王维在这种美里涵养着自己。
任外界浊如泥塘,诗人,在污泥中挺立,淡然开放,如夏日午后一枝洁净的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