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库涅夫拿过那张烤焦了边的纸,看了看标题,拍了一下前额,惊叫道:“哎呀,这个鬼玩意儿!我一连找了它三天,连个影子也没有。现在我想起来了,是沃伦采夫前天用它做了灯罩,后来他自己也找得满头大汗。”奥库涅夫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叠起来,塞在褥子下面。“过些时候都会收拾好的。”奥库涅夫自我安慰地说。“现在先吃点东西,再到俱乐部去。保夫鲁沙,坐到桌子这边来吧。”
奥库涅夫从衣袋里拿出一条用报纸包着的干鳟鱼,又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两块面包。他把桌子上的文件往边上推了推,在空出来的地方铺上一张报纸,然后抓住鱼头,在桌子上摔打起来。
乐天派的奥库涅夫坐在桌沿上,起劲地嚼着,有说有笑地把最近的新闻告诉了保尔。
奥库涅夫从通勤口把保尔领到了后台。在宽敞的大厅里,靠舞台右侧的钢琴旁边,坐着一群铁路上的共青团员,塔莉亚·拉古京娜和安娜·博哈特跟他们挤在一起。安娜对面的椅子上是沃伦采夫。这位机车库团支部书记微微摇晃着身子,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他脸色红润,好像八月的苹果,头发和眉毛都是麦黄色的,身上穿着一件十分破旧的褪了色的黑皮夹克。
他旁边是茨韦塔耶夫,懒洋洋地用胳膊肘拄在钢琴盖上。
茨韦塔耶夫是一个长着栗色头发、嘴唇线条分明的漂亮青年。
他的衬衫领子敞开着。
奥库涅夫走近这群青年的时候,听到安娜说的最后两句话:“有的人总是千方百计把吸收新团员的工作搞得复杂化,茨韦塔耶夫就是这样。”
“共青团可不是随便进出的大杂院。”茨韦塔耶夫固执地用粗鲁而轻慢的语气反驳说。
“你们瞧,你们瞧!尼古拉今天容光焕发,多神气,活像一个擦亮的铜茶壶。”塔莉亚一见到奥库涅夫,就大声喊了起来。
奥库涅夫被拉进人群,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提出了问题:“你到哪儿去了?”
“快开会吧。”
奥库涅夫伸出一只手,要大家安静下来:“弟兄们,别着急,托卡列夫马上就来,他一到咱们就开会。”
“瞧,他来了。”安娜说。
果然,区委书记正向他们走来。奥库涅夫快步迎了上去。
“走,大叔,到后台去,我让你看一个熟人。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又出了什么新鲜事?”老人咕哝了一句,使劲抽了一口烟。奥库涅夫抓住他的手,把他拖走了。
奥库涅夫把手里的铃摇得震天响,连那些最爱说话的人也赶紧闭上了嘴。
托卡列夫身后挂着《共产党宣言》的伟大作者的画像,看上去像雄狮。画像周围饰着青松扎成的框子。奥库涅夫宣布开会的时候,托卡列夫一直注视着站在后台过道上的保尔。
“同志们,有一位同志要求在讨论当前团的任务以前,先说几句话,我和托卡列夫都同意,认为应该让他发言。”
会场里响起了赞成的喊声。于是奥库涅夫立刻宣布:“现在请保尔·柯察金发言,向大家表示问候!”
大厅里一百个人当中,至少有八十个认识保尔,所以当大家熟悉的这个面色苍白的高个子青年出现在舞台上,并且开始讲话的时候,会场里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亲爱的同志们!”
保尔的声音是平和的,但是却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激动。
“朋友们,我又回到你们中间来了,又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上来了。回到这里,我感到非常幸福。我在这里看到了许多老朋友。奥库涅夫给我看了一些材料,咱们索洛缅卡区增加了三分之一的新团员,铁路工厂和机车库再也没有人做打火机之类的私活了,已经报废的机车,又从废铁堆里拖了出来,进行彻底修理。这些都表明,我们的国家正在复兴,正在强大起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大有可为的。你们说,在这样的时候,我怎么能死呢!”说到这里,保尔脸上现出了幸福的笑容,两眼射出了炯炯的光芒。
保尔在一片欢迎声中走下舞台,向安娜和塔莉亚坐的地方走去。他很快和几个人握了手。朋友们挤出一个位子,让他坐下。塔莉亚把手放在保尔手上,紧紧地握着。
安娜睁圆了眼睛,睫毛微微颤动着,露出惊喜的神情。
日子飞一样的过去了,没有一天是平平淡淡的,每天都有新的内容。保尔早上起来,安排一天的工作,总苦于时间不够用,计划要做的事总有一些做不完。
保尔跟奥库涅夫住在一起。他在铁路工厂工作,当电工的助手。
保尔同奥库涅夫争论了好久,奥库涅夫才同意他暂时不担任领导工作。
“咱们现在人手不够,可你倒想躲到车间去图清闲。你别拿病当借口。我也得过伤寒,好了以后,有一个月的时间是拄着棍子到区委会上班的。我知道你,保尔,根本不是为了这个。你跟我讲实话,到底是什么原因?”奥库涅夫追问保尔。
“尼古拉,原因就是我想学习。”
奥库涅夫得意地喊了起来:“啊,原来是这样!你想学习,那么照你说,我就不想吗?
老兄,你这是个人主义。这就是说,让我们大家都忙得团团转,你却坐着读书。这可不行啊,亲爱的,你明天就到组织部上班去吧。”
经过好一番争论,奥库涅夫终于让步了。
“好吧,给你两个月的时间,算是对你的特殊照顾。不过,你跟茨韦塔耶夫一定合不来,那个人很自高自大。”
对于保尔的回厂,茨韦塔耶夫确实是怀有戒心的。他认为保尔一回来,一定会跟他争夺领导权,于是这个自命不凡的人就准备着进行反击。但是没过几天,他就认识到自己估计错了。当保尔听说厂团委打算叫他参加团委工作的时候,他立即跑到书记办公室,摆出他和奥库涅夫达成的“协议”,说服茨韦塔耶夫把这个问题从议事日程上撤销。在车间团支部,保尔也只负责领导一个政治学习小组,并没有想在支委会担任什么工作。尽管他正式表示不参加领导工作,但是他对工厂团组织的全部工作的影响还是能够感觉得出来的。有好几次,他都以同志的态度,不声不响地帮助茨韦塔耶夫摆脱了困境。
有一次,茨韦塔耶夫走进车间,不禁吃了一惊。这个支部的全体团员和三十几个非团青年正在擦洗窗户和机器,刮去多年积在上面的污垢,往外清除废物和垃圾。保尔正用一个大拖布使劲擦着满是油污的水泥地面。
“干吗这样下工夫大清扫?”茨韦塔耶夫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样问保尔。
“我们不愿意在肮脏的地方工作。这儿已经有二十年没打扫了。我们要在一周之内让车间焕然一新。”保尔简单地回答他说。
茨韦塔耶夫耸了耸肩膀,走开了。
这些电气工人并不满足于清扫车间,他们又动手收拾院子。这个大院子很久以来就是个堆垃圾的地方,那里什么东西都有。几百个轮轴、堆积如山的废铁、钢轨、连接板、轴箱等等——成千上万吨钢铁就放在露天里生锈、腐烂。但是,他们的行动后来被厂领导制止了,理由是:“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工作,清理院子先不用着急。”
于是他们在自己车间门口用砖铺了一小块平地,上面安了一个刮鞋泥用的铁丝网垫,这才住手。但是车间内部的清扫工作并没有停,晚上下班以后一直在干。一星期后,当总工程师斯特里日来到这里的时候,整个车间已经面目一新了。
由于擦掉了多年的油垢,阳光透过带铁栏的大玻璃窗,射进了宽敞的机器房,照得柴油机上的铜件闪闪发亮。机器的大部件都刷上了绿油漆,有人还精心地在轮轴上画了几个黄箭头。
“嗯……好……”斯特里日惊奇地说。
在车间远处的角落里,有几个人就要干完活了。斯特里日朝他们走去。保尔恰好提了满满一罐调好的油漆迎面走来。
“等一等,亲爱的。”总工程师叫住了他。“你们这样做,我倒是很赞赏,不过,是谁给你们的油漆?我规定过,不经我批准,是不许动用油漆的。现在这种材料非常缺。油漆机车的部件,比你们现在做的事情要重要得多。”
“油漆是我们从扔掉的空油漆筒里刮下来的。我们刮了两天,攒了二十五六磅。这完全不违反规章制度,总工程师同志。”
总工程师又嗯了一声,他已经有些难为情了。
“既然这样,你们就干吧。嗯……不过这倒很有意思……你们这种……怎么说好呢?这种搞好车间卫生的主动精神该怎么解释呢?这些活你们不是在业余时间干的吗?”
保尔从总工程师的语气里觉察出,他确实是不大理解,便回答说:“当然了。可您是怎么想的呢?”
“是呀,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
“您的问题就在这个‘不过’上,斯特里日同志。谁跟您说过,布尔什维克会放着垃圾不管呢?您等着瞧吧,我们干的范围还要扩大。那时候会有更多的事情叫您吃惊呢。”
保尔小心地不让油漆蹭到总工程师身上,从他身旁绕过,朝门口走去。
每天晚上,保尔都到公共图书馆去,待到很晚才走。他和图书馆的三个女馆员都混熟了,便向她们展开宣传攻势,终于取得了她们的同意,可以随意翻阅各种书籍。他把梯子靠在高大的书橱上,一连几小时坐在上面,一本一本翻阅着,寻找有意思的和有用的图书。这里大部分都是旧书。只有一个不大的书橱里放着少量新书。其中有偶然收到的国内战争时期的小册子,有马克思的《资本论》和杰克·伦敦的《铁蹄》,还有几本别的书。在旧书里,保尔找到了一本叫《斯巴达克》的小说,他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把它读完,放到另一个书橱里,同高尔基的作品摆在一起。他总是把那些最有意思的和内容相近的书放在一起。
他这样做,图书馆那三个馆员从来不过问,她们反正无所谓。
以前,当托卡列夫在铁路工厂工作的时候,保尔经常到他家串门,坐到很晚才走。这次回城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来看老人。
老钳工用心地听着保尔讲的情况。他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边忙着用勺吃饭,一边嗯嗯地答应着。吃完饭,他用手帕擦了擦胡子,又清了清喉咙。
“你当然是对的。我们早就该把这件事认真地抓一抓了。
铁路工厂是这个区的重点单位,应该从这个厂下手。这么说,你跟茨韦塔耶夫闹翻了?
这不好。那个小伙子是很自傲,不过你不是挺会做青年人的工作吗?正好,我要问你,你在铁路工厂干什么工作?”
“我在车间。没什么特别的,反正什么都干点。在团支部里领导一个政治学习小组。”
“在团委担任什么工作呢?”
保尔有点不好开口了。
“我身体不太好,还想多学习点东西,这一段没正式担任领导工作。”
“你看,问题就出在这儿!”托卡列夫带点责备的口气大声说。“孩子,只有身体不好这一条,还算个理由,要不然真得说你一顿。现在身体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点了。”
“那么这样吧,你马上把工作好好抓起来。别再拖了。站在一边,不伸手就能把事情办好,哪有这样的事!再说,谁都会批评你是逃避责任,你根本就没法辩解。明天你就要纠正过来,至于奥库涅夫,我也得狠狠训他一顿。”托卡列夫结束了他的话,语气里有点不满意。
“大叔,你可别怪他,是我自己要求他别给我安排工作的。”保尔这样替奥库涅夫说情。
托卡列夫嘲笑地嘘了一声,说:“你要求他,他就答应你,是这样吗?好吧,好吧,对你们这帮共青团员简直没办法……来吧,孩子,你还是照老规矩给我念段报纸吧……我这两只眼睛越来越不中用了。”
党委同意了团委大多数人的意见,向党团员提出了重要而艰巨的任务——人人以身作则,模范地遵守劳动纪律。会上,茨韦塔耶夫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开头他还挺着脖子,不肯认错,后来党委书记洛帕欣发了言,这位因为患肺结核而面色苍白的老同志把他问得哑口无言,他才软下来,承认了一半错误。
第二天,铁路工厂的墙报上登出几篇文章,吸引了工人们的注意。他们大声地朗读着,热烈地讨论着。晚上,召开了团员大会,出席的人特别多。这些文章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
菲金被开除了,团委会增加了一名新委员,由他负责政治教育工作。这个人就是保尔·柯察金。
在会上,人们异常肃静,认真地听着省团委书记涅日达诺夫的讲话。他谈到目前的任务,谈到工厂现在进入了新阶段。
散会之后,保尔在外面等着茨韦塔耶夫。
“咱们一道走吧,有些事要跟你谈谈。”他走到茨韦塔耶夫跟前说。
“谈什么?”茨韦塔耶夫闷声闷气地问。
保尔挽住他的胳膊,跟他并排走了几步,到一条长凳子跟前站住了。
“咱们坐一会儿吧。”保尔首先坐了下来。
茨韦塔耶夫的香烟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茨韦塔耶夫,你说说,干吗你总把我看作眼中钉呢?”
他们沉默了好几分钟。
“你要谈的原来是这个呀,我还以为是谈工作呢!”茨韦塔耶夫故作惊诧,不自然地说。
保尔坚定地把手放在茨韦塔耶夫的膝盖上。
“别装糊涂了。只有外交家才来这一套呢。你干脆回答我,为什么我总不合你的心意?”
茨韦塔耶夫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身子。
“你干吗缠着我?哪有什么眼中钉!是我亲自建议让你担任工作的嘛。你当时拒绝了,现在倒成了我在排挤你。”
保尔听出他的话里没有一点诚意,仍然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激动地说:“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说。你认为我在挡你的道,认为我想抢你的书记当,是不是?如果你不是这样想的,就不会因为菲金的事吵起来,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会使咱们的整个工作受到损失。如果只对你我两个人有影响,那就算不了什么,管它呢!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可是明天咱们还要在一起工作,这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你听我说,咱们之间没有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你我都是工人。如果你认为咱们的事业高于一切,那就请你把手伸给我,从明天起,咱们做个好朋友。要是你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扔掉,还是一味地闹无原则的纠纷,给事业造成损失,那么,我就要为每一个损失向你展开无情的斗争。这里是我的手,握住它吧,现在这还是你的同志的手。”
保尔非常满意地感觉到,茨韦塔耶夫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正是下班的时间,区党委各个办公室逐渐静下来了。托卡列夫还没打算走,他坐在靠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新收到的材料,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托卡列夫应了一声。
保尔走了进来,把两张填好的表格放在书记面前。
“这是什么?”
“大叔,这是我要消灭不负责任的现象。我认为是时候了。如果你同意的话,请你给我支持。”
托卡列夫看了看表格的名称,又凝视了这个青年几秒钟,然后默默地拿起钢笔。表格里有一栏要填写保尔·安德列耶维奇·柯察金加入俄国共产党(布)的介绍人的党龄。他用刚劲的笔迹在这一栏里填上了“一九零三年”几个字,又在旁边一丝不苟地签了名。
“写好了,孩子。我相信你是永远不会叫我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丢脸的。”
屋子里又闷又热,大家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到火车站那里的索洛缅卡区林荫路去,在栗子树底下乘凉。
“别学了,保尔,我再也受不了啦。”茨韦塔耶夫热得汗流浃背,央求保尔说。卡秋莎和其他人也都附和他。
保尔合上书,小组的学习就结束了。
正当大家起身要走的时候,墙上那架老式的埃里克松电话机焦躁地响起来。茨韦塔耶夫提高嗓门,竭力压过屋子里的谈话声,同对方交谈着。
他挂上听筒,转过身来对保尔说:“车站上有两节专车,是波兰领事馆外交人员的,他们的电灯坏了。列车过一小时开,得把电灯修理好。保尔,你带上工具箱去一趟吧。任务挺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