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十七的月亮照样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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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芬芬姐

那年盛夏时兴戴高帽子游街。芬芬姐也被拉到北门头的三岔路口,站在一条长凳上接受批斗。那个绰号叫狗嚼货的头头,唾沫乱飞着,给芬芬姐按上了不少骇人的罪名,什么“小反革命”“美蒋特务”“美女蛇”等等。末了,狗嚼货拿出一把剪刀,玩儿似的剪起芬芬姐的头发来。

长长短短的发丝撒了一地,芬芬姐的脑袋变得毛刺刺的。她眼帘低垂,双手叠胸,苍白的表情与其说是木然,不如说是轻蔑。狗嚼货沉不住气了,他狞笑着,咆哮着,突然转身从一家理发店里拿来一面镜子,强迫芬芬姐照。芬芬姐一睁眼,身子就软绵绵地瘫倒下去。有人惊叫一声:“出人命了!”狗嚼货也像是吓了一跳,弯腰察看,随即咕哝道:“这骚货装死!”一招手,带着那些“战友”扬长而去。

当时,我就在旁边,但我没上前去。不是我怕惹祸,只因芬芬姐一向冷峻,我不敢。我只能去叫水姨。

水姨同我匆匆赶到时,芬芬姐已被好心人救醒过来。见到芬芬姐耷拉光头席地而坐,一副可怜相,水姨的泪水直往下落。二话没说,水姨背起芬芬姐就走。

房东奶奶要是看见心爱的孙女儿这副模样,不心疼死才怪呢。进了院门,水姨朝我使了个眼色,把芬芬姐径自背进了自己的西厢房。芬芬姐木偶似的躺倒在床上,听任水姨服侍摆弄,毫无反应。

冷不丁的,芬芬姐哇一声哭了出来,吓了我一大跳。水姨微笑着:“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抹起泪来。

“水姨啊!”从不理睬别人的芬芬姐居然一把攥住水姨的手呜咽道,“我犯了什么罪?那该死的反动派我恨都恨死了,还会盼他回来?”

“该死的反动派”是指她那个当国民党军官的爹。官当大了,这个爹弃了糟糠不说,连老母小女也不要了。解放前夕,他带着小老婆去了台湾。几年后,芬芬姐的娘又郁郁死去。幸亏祖上留下一个小四合院,有几个房租收入,否则,祖孙俩老的老小的小,恐怕相依为命也难。

水姨说:“狗嚼货胡说八道,别理他!谁不知道他是追你不成,翻脸成仇,找不到由头,现成扯出这个来?”

芬芬姐很漂亮,但属于那种叫冷艳的美。她对人冷淡,不要说我们这些毛头孩子,对面慈心善的水姨也不理不睬。有一回,我们想出一个恶作剧要捉弄芬芬姐,水姨知道了,连忙劝阻我们。

水姨说,芬芬姐也不容易,就因为出身问题,别人都鄙夷她,有些坏小子还打她的歪主意,芬芬姐不得不冷面处世啊。

水姨轻柔地为芬芬姐擦洗着脸,芬芬姐却又一把抓住水姨的手,抽抽搭搭地说:“我的头发……以后,我怎么出去……”

水姨回头朝我撅了一下嘴,示意我出去,我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照办了。

我关上门,坐在廊下的台阶上发呆。

好一会儿,听见水姨叫我。我赶紧进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芬姐坐在床沿,满头秀发依旧!芬芬姐有些羞涩,憔悴的脸庞泛着红晕。

我想起来了,水姨以前是演员,她有一副假发。

“芬芬姐,你更漂亮了!”我说。

芬芬姐低头浅浅一笑,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妩媚。她拉住水姨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颊上,轻声说:“水姨,谢谢你,以前我……”

“这有什么?”水姨笑笑,“依我说,往后你别叫我水姨了,你知道的,我可只大你两岁。”

“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