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沈从文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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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做人(10)

人人说这是个现实时代,能适应为第一义。一个新作者善于适应,似乎即格外容易露面,容易成功。一个成名作家善于适应,则将成为“不倒翁”。不倒翁的制造我们都明白,特点是上面空空而下座落实,重心不在自己头脑上,所以不必思索,亦可省去思索苦痛。造形上虽稍见滑稽,但实具有健全意味。不必思索是他的特点,现代人因思索得的痛苦也可免掉。如果时代趋势又已到不甚宜于人用脑子从思索上提出意见时,这种健全性对于许多人必更加见得重要。(只是在文学史上,这种作家却不能算数。)另外还有一种作家,即守住一种玩票陈旧规矩,把学习从第一步到终点,当成一个沉默艰苦的长途跋涉。憨而且戆的把人生历史一齐摊在眼前,用头脑加以检讨,分析,条理,排比,选择,组织,处分。这个民族近数十年的爱和恨如何形成,如何分解了这个国家人民的观念和愿望,随后便到处是血与火泛滥焚烧,又如何造成万千的牺牲和毁灭。一切都若不必要,一切都若出于不得已,如此或如彼,他都清清楚楚。正因为认识得格外清楚,他将重新说明,重新诠释,重新为这个民族中真正多数,提出一种呼吁,抗议,并否定,让下代残余活在这个破碎国家土地上,可望稍稍合理些,幸福些!且由此出发,还能产生一些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事业家,敢于接受一种新的观念,头脑完全重造,从各种专家,公共卫生或生物化学……等等专家,用一切近代知识技术来处置支配这个民族的命运,来培养更小一代,发展更优秀品质,将国家并世界带入一个崭新的真正进步和繁荣,说得明白简单一点,一个作家还能作许多事,只看你打量怎么样去作。你要“玩”,你在这条歧路上向这边或那边走去?这里没有左和右,只是诚实和虚伪,沉重和虚浮,工作和游戏。两条路正在面前。与其向我来问路,还不如先弄明白你要走的是什么路!是学搭桥,哈鸡,跳那个文明交际舞,即以为在努力接受近代文明,日子过得十分愉快?还是玩点别的。并用另外一种心情来学习来从事。

你可敢把学习从最小处起始,每个标点都用得十分准确认真,每个字都去思索他的个别性质和相关意义,以及这些标点文字组织成句成篇以后的分量?你可敢照一个深刻思想家的方式去“想”,照一个谨严宗教徒的方式去“信”,而照一个真正作家的方式慢慢的去“作”?

面对这些问题,你可相信人生极其复杂,学习的发展,并不建立在一个名词上即可见功,却在面对这个万汇百物交错并织的色彩和声音、气味和形体,多方人间世,由于人与人的固执的爱和热烈的恨,因而形成进发与对立,相引与相消,到某一时且不免见出一种秩序平衡统统失去后的现实全盘混乱,在任何弥缝中都无济于事的崩毁。在这个现实过程中,许多人的头脑都已形成一种钝呆和麻木状态,保护了自己的存在以外别无枨触。到一切意义都失去其本来应有意义时,一群有头脑的文学家,还能够用文字粘合破碎,重铸抽象,进而将一个民族的新的憧憬,装入一切后来统治者和多数人民头脑中,形成一种新的信仰,新的势能,重造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历史?

你先得学习“想”,学习向深处远处“想”。这点出自灵台的一线光辉,很明显将带你到一个景物荒芜然而大气郁勃的高处去,对人类前进向上作终生瞻望。

你需要学习,应学习的实在此而不在彼。话说回来这还也是一种“玩”!为的是玩到后来,玩累了,将依然不免为自然收拾,如庄子所谓“大块息我以死”。先得承认它的对于个体处分的合理,才会想得到现代活人自己处分自己为如何不合理,如何乱糟糟,如何有待于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共同来重新组织一个世界。而你的工作,也可从这个方面选取一分相当沉重的什么到肩上,到手上,到灵魂上!

学鲁迅

文学革命的意义,实包含“工具重造”、“工具重用”两个目标。把文字由艰深空泛转为明白亲切,是工具重造。由误用滥用,把艰深空泛文字用到颂扬名伶名花、军阀遗老,为他们封王进爵、拜生做寿,或死去以后谀墓哄鬼工作,改成明白亲切文体,用到人民生活苦乐的叙述,以及多数人民为求生存,求发展,所作合理挣扎,种种挣扎如何遭遇挫折,半路绊倒又继续爬起,始终否定当前现实,追求未来种种合理发展过程,加以分析,检讨,解剖,进而对于明日社会作种种预言,鼓励其实现,是工具重用。两目标同源异流,各自发展,各有成就:或丰饶了新文学各部门在文体设计文学风格上的纪录,或扩大加强了文学社会性的价值意识。终复异途同归,二而一,“文学与人生不可分”。一切理论的发展,由陈独秀、胡适之诸先生起始,三十年来或以文学社团主张出发,或由政治集团思想出发,理论变化虽多,却始终无从推翻这话所包含的健康原则和深远意义。几个先驱者工作中,具有实证性及奠基性的成就,鲁迅先生的贡献实明确而永久。分别说来,有三方面特别值得记忆和敬视:

一、于古文学的爬梳整理工作,不作章句之儒,能把握大处。

二、于否定现实社会工作,一支笔锋利如刀,用在杂文方面,能直中民族中虚伪、自大、空疏、堕落、依赖、因循种种弱点的要害。强烈憎恶中复一贯有深刻悲悯浸润流注。

三、于乡土文学的发轫,作为领路者,使新作家群的笔,从教条观念拘束中脱出,贴近土地,挹取滋养,新文学的发展,进入一新的领域,而描写土地人民成为近二十年文学主流。

至于对工作的诚恳,对人的诚恳,一切素朴无华性格,尤足为后来者示范取法。

每年一度对于死者的纪念,纪念意思若有从前人学习,并推广对于前人工作价值的理解,促进更多方而的发展意义,个人以为这一天的纪念,应当使其他三百天大家来好好使用手中的笔,方为合理。因为文学革命的工具重造、工具重用,前人虽尽了所能尽的力,作各方面试探学习,实在说来,待作未作的事就还很多!更何况这个国家目前所进行的大悲剧,使年青一代更担负了如何沉重一份重担,还得要文学家从一个更新之观点上给他们以鼓励,以刺激,以启发,将来方能于此残破国土上有勇气来重新努力收拾一切!

“诚恳”倘若是可学的,也是任何一种民族在忧患中挣扎时基本品质。我们由此出发,对于工作,对于人,设能好好保持到它,即或走各自能走的路:作研究好,写杂文好,把一支笔贴近土地来写旧的毁灭和新的生长,以及新旧交替一切问题好。若这一点学不到,纪念即再热烈,和纪念本意将越来越远,即用笔,所能作的贡献,恐怕也将不会怎么多!再若教人学鲁迅的,年过四十,鲁迅在四十岁前后工作上的三种成就,尚无一种能学到。至于鲁迅先生那点天真诚恳处,却用一种社交上的世故适应来代替,这就未免太可怕了。因为年青人若葫芦依样,死者无知,倒也无所谓,正如中山先生之伟大,并不曾为后来者不能光大主义而减色。若死者有知,则每次纪念,将必增加痛苦。

其实这痛苦鲁迅先生在死后虽可免去,在生前则已料及。病时所发表一个拟遗嘱上,曾说得极明白。要家中人莫为彼举行任何仪式,莫收受人馈赠,要儿子莫作空头文学家。言虽若嘲谑,而实沉痛。因生前虽极力帮忙年青作家,也吃了不少空头作家闷气,十分失望。目下大家言学鲁迅,这个遗嘱其实也值得提出来,作为一种警惕。

烛虚

察明人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可以当成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

女人教育在个人印象上,可以引起三种古怪联想:一是《汉书·艺文志》小说部门,有本谈胎教的书,名《青史子》,《玉函山房》辑佚书还保留了一鳞半爪。这部书当秦汉时或者因为篇章完整,不曾被《吕氏春秋》和《淮南子》两部杂书引用。因此小说部门多了这样一部书名,俨然特意用它来讽刺近代人,生儿育女事原来是小说戏剧!二是现藏大英博物院,成为世界珍品之一,相传是晋人顾恺之画的《女史箴图》卷。那个图画的用意,当时本重在注释文辞,教育女子。现在想不到仅仅对于我一个朋友特别有意义。朋友×先生,正从图画上服饰器物研究两晋文物制度以及起居服用生活方式,凭借它方能有些发现与了解。三是帝王时代劝农教民的《耕织图》,用意本在“往民间去”,可是它在皇后妃宫室中的地位,恰如《老鼠嫁女图》在一个平常农民家中的地位,只是有趣而好玩。但到了一些毛子手中时,忽然一变而成中国艺术品,非常重视。这可见一切事物在“时间”下都无同定性。存在的意义,有些是偶然的,存在的价值,多与原来情形不合。

现在四十岁左右的读书人,要他称引两部有关女子教育的固有书籍时,他大致会举出三十年前上层妇女必读的《列女传》和普通女子应读的《女儿经》。“五四”运动谈解放,被解放了的新式女子,由小学到大学,若问问什么是她们必读的书,必不知从何说起。正因为没有一本书特别为她们写的。即或在普通大学习历史或教育,能有机会把《列女传》看完,且明白它从汉代到晚清社会具有何种价值与意义,一百人中恐不会到五个人。新的没有,旧的不读,这个现象说明一件事情,即大学教育设计中,对于女子教育的无计划。这无计划的现象,实由于缺乏了解不关心而来。在教育设计上俨然只尊重一个空洞名词“男女平等”,从不曾稍稍从身心两方面对社会适应上加以注意“男女有别”。因此教育出的女子,很容易成为一种庸俗平凡的类型;类型的特点是生命无性格,生活无目的,生存无幻想。一切都表示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在上层社会妇女中,这个表示退化现象的类型尤其显著触目。下面是随手可拾的例子,代表这类型的三种样式。

某太太,是一个欧美留学生,她的出国是因为对妇女解放运动热心“活动”成功的。但为人似乎善忘,回国数年以后,她学的是什么,不特别人不知道,即她自己也仿佛不知道。她就用“太太”名分在社会上讨生活。依然继续两种方式“活动”,即出外与人谈妇女运动,在家与客人玩麻雀牌。她有几个同志,都是从麻雀牌桌上认识的。她生存下来既无任何高尚理想,也无什么美丽目的。不仅对“国家”与“人”并无多大兴趣,即她自己应当如何就活得更有生趣,她也从不曾思索过。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有荣誉、有地位而且有道德的上层妇女,事实上她只配说是一个代表上层阶级莫名其妙活下来的女人。

某名媛,家世教育都很好,无可疵议。战争后尚因事南去北来。她的事也许“经济”关系比“政治”关系密切。为人爱国,至少是她在与银行界中人物玩扑克时,曾努力给人造成一个爱国印象。每到南行时,就千方百计将许多金票放在袜子中、书本中、地图中,以及一切可以瞒过税官眼目的隐蔽处。可是这种对于金钱的癖好,处置这个阿堵物的小心处,若与使用它时的方式两相对照,便反映出这个上流妇女愚而贪得与愚而无知到如何惊人程度。她主要的兴趣在玩牌,她的教育与门阀,却使她作了国选代表。她虽代表妇女向社会要求应有的权利,她的兴趣倒集中在如何从昆明带点洋货过重庆,又如何由重庆带点金子到昆明。

某贵妇人,她的丈夫在社会上素称中坚分子,居领导地位。她毕业于欧洲一个最著名女子学校,嫁后即只作“贵妇”。到昆明来住在用外国钱币计值的上等旅馆,生活方能习惯。应某官僚宴会时,一席值百五十元,一瓶酒值两百元,散席后还照例玩牌到半夜。事后却向熟人说,云南什么都不能吃,玩牌时,输赢不到三千块钱,小气鬼。住云南两个小孩子的衣食用品,利用丈夫服务机关便利,无不从香港买来。可是依然觉得云南对她实在太不方便,且担心孩子无美国桔子吃,会患贫血病,因此住不久,一家人又乘飞机往香港去了。中国当前是个什么情形,她不明白,她是不是中国人,也似乎不很明白。她只明白她是一个“上等人”,一个“阔人”,如此而已。

这三个上等身分的妇女,在战争期有一个相同人生态度,即消磨生命的方式,唯一只是赌博。竟若命运已给她们注定,除玩牌外生命无可娱乐,亦无可作为。这种现象我们如不能说是“命定”,想寻出一个原因,就应当说这是“五四”以来国家当局对于女子教育无计划的表现。学校只教她们读书,并不曾教过她们做人。家庭既不能用何种方式训练她们,学校对她们生活也从不过问,一离开学校,嫁人后,丈夫若是小公务员,两夫妇都有机会成为赌鬼,丈夫成了新贵以后,她们自然很容易变成那样一个类型——软体动物。

“五四”运动在中国读书人思想观念上,解放了一些束缚,这是人人知道的一件事情。当初争取这种新的人生观时,表现在文字上行为上都很激烈,很兴奋,都觉得世界或社会,既因人而产生,道德和风俗,也因人而存在,“重新做人”的意识极强,“人的文学”于是成为一个动人的名词。“重新做人”虽已成为一个口号,具尽符咒的魔力,可是,如何重新做人,重新做什么样人,似乎被主持这个运动的人,把范围限制在“争自由”一面,含义太泛,把趋势放在“求性的自由”一方面,要求太窄。初期白话文学中的诗歌,小说,戏剧,大多数只反映出两性问题的重新认识,重新建设一个新观念,这新观念就侧重在“平等”,末了可以说,女人已被解放了。可是表示解放只是大学校可以男女同学,自由恋爱。政治上负责者,俨然应用下面观点轻轻松松对付了这个问题:

“要自由平等吧,如果男女同学你们看来就是自由平等,好,照你们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