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颈山上绿林常荫,遮天蔽日,山谷间终年弥漫着远古的雨的味道。即使只是稍稍靠近陡峭的山脚,林间的树草香也会扑面而来,令人神醉。
岩壁高耸入云,自山腰起山体便隐于云中,白雾缭绕而其间景色皆不可见。据说山中有奇花妙草,珍禽异兽,更有寒潭瀑布数所,可堪比人间仙境。
然而虽有如此风光,自山脚下起却已人迹罕至。山中有妖魔出没?那不过是传说罢了。事实上,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医师四象道人云游至此,因叹于山上药草之全便常年居于此山之中,治病救人,时施妙手回天之术,深受人们景仰。故出于恭敬,平日里除求医外鲜有人踏进这深颈山,怕打扰道人清修。
未时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影投在地上跳跃闪动着,给少年稚气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辉。这个少年望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他的睫毛低垂,双唇紧抿,不卑不亢地长跪在一位白发老者的脚边。
“起来,”老者缓缓地开口了,“你再跪多久也没有用的,老夫不会答应。”
“为什么?”少年猛地抬起头,“为什么不肯教我?我知道箴土爷爷您的医术一定不只您教我的那么简单,是和‘道’有关吗?我想学道!”少年双膝跪地,睁大银灰色的双眼坚定地说着。
“不行!”老者微微蹙眉,“若是有那功夫还不如去温习四百药味歌诀,我没有什么未传给你的医术,不要胡思乱想了!”
“为什么骗我?我也想像箴土爷爷您那样行医救人!”少年焦急起来,伸出双手拽住老者青色长衫的下摆用力攥紧,“是您不想教我吧,其实只是因为我是捡来的不是您的亲孙子您不想教我而已吧!”
——“啪!”少年的声音被一声脆响打断,老人带着怒气抬手拂掉攥住自己衣袂的手,轻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青色的人影渐行渐远,微风穿过木林,簌簌的响声穿庭而过。
少年一个人呆呆地跪留在原地,他低下头,眼中渐渐流露出悲伤与自责。
我是不是……说了很不该说的话呢……
朴秋是六岁那年被收养在深颈山中的。
自那以后每日帮忙砍柴挑水,洗衣造饭,辛勤劳作的同时沐浴着山间的自然。
收养他的是一个松形鹤骨的白发老人,朴秋称呼他为箴土爷爷。
老人在那之前似乎一直是一个人住,收养朴秋后尽管不常言语,但是待他十分慈和。老人平日爱笑,白日里时常在山间云游采药,一袭青衫,腰间总是不忘别挂一枚玉佩和一盏装得满满的酒葫芦,日落方归。
老人的职业似乎是一名医师,话虽如此,却不是普通的医师。朴秋住的地方是一座面朝云海背临峰的竹屋,从山脚下爬上来,地形曲折蜿蜒数余里,路程少说也要花上几个时辰,更不要说这深颈山上还有妖魔出没的传说。即使如此,还是时有县镇里大夫怎么也瞧不好的病人会不辞辛劳地登门拜访,朴秋知道箴土爷爷的医术极高,来看病的人们尊称他为四象道人。
朴秋记得来求医的病人中有很多都是缘由不明的奇症怪状,年幼时虽然不能觉察,但是随着自己医术的一年年积累,朴秋越来越认为箴土爷爷能够治好那些病人用的一定不只是一般书本上的医术,既然箴土爷爷有那么厉害的独门医术,那又为什么不肯传给自己呢?
也许……果然是因为自己不过是一个被捡来的孩子吧……
但是当朴秋真的忍不住把这些疑惑说出,把最不孝的猜测用最恶劣的语气在箴土爷爷面前呐喊出来之后,心中真是悔恨极了。箴土爷爷收养了自己八年,这位对朴秋而言是唯一亲人的老人第一次对自己皱眉,第一次露出了发怒的表情。
太糟糕了……之后,之后一定要道歉才可以……
这样不安地想着,朴秋慢慢地站起身来,他拍打了一下膝盖处粘着的泥土,思考着在日落之时如何向箴土爷爷道歉才能弥补自己刚才的失言。
回到房间里给炉火添了几根柴薪,随即搬起装了换洗衣服的木盆出门,向山涧的溪流走去。要尽快把今天的工作完成,之后再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吧,也许能够让箴土爷爷的心情稍微好转一些,朴秋在心里计划着。
时值春夏之交,这是朴秋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冬天的严寒已经过去,仲夏的灼热又还未来临。从朴秋居住的竹屋到打水的山涧并不是很远。满山的树开满粉白两色的桃花,花瓣像无数只蝴蝶,风来时满天飞散,风稍驻则又扬扬洒洒地铺盖下来,落满泥土和草地。
朴秋带着略微沉重的心情来到溪边。飘零中的桃花花瓣打在脸上,身上,隐隐可以闻到花香。溪水很清,溪流也很平静,时不时漂来从上游冲下的柳叶残枝。朴秋从岸边探下身去,水面便浮现出少年的影子。是一张称得上清秀的脸,银灰色的眼眸十分清澈,稍稍透出些许稚气。朴秋伸出两手将同是银灰的半长发由脖颈束向脑后,刚要转身去拿要洗的衣服,水面上自己的影子便被一颗从对面飞来的石子打散,顺着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迟疑了一下,朴秋抬起头来望向溪流对面,高大的松木枝头上坐着一个神态不羁的少年。那少年望似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湛蓝如洗的袍衫,大敞着前襟。一头黑夜一般的长发用深蓝的发带高高吊起,他背倚着树干,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正上下掂量着另一颗石子。
是辉夜。
朴秋知道自己所在的深颈山是一座鲜有杂人涉足的山谷,据他推断,这也多半和箴土爷爷的声名有关。然而那名叫辉夜的黑发少年却是个特别,他几次多番次地出现在这山谷之中。
“哟!”
树上的少年带着一抹狡黠的笑,露出新月般洁白的皓齿。
“好多衣服要洗呢,真是够辛苦啊,要不要我帮你呐?”
说着辉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邪恶宛如鬼魅,眉宇间却透出些许逼人的英气。
对前方这个少年的事情,朴秋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他记得辉夜是殿生,虽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他多次出入深颈山似乎是与这个身份有关。
“不必了。”
朴秋把头转向一边,开始收拾衣物准备离开。
“唉?真是冷淡啊,明明长得很可爱嘛。”
轻佻的语气末尾还不忘啧啧两声。
朴秋狠狠皱眉。本来在无亲无故的朴秋看来辉夜是难能可贵的同龄好友,谁知初次见面时辉夜就把他误认作女孩,可恨的是几年后即使知道了真相竟也不思悔改。
“每天每天地工作多无聊呐,你还是别和那老头在一起了。跟我走吧,我会教你修道的!”
并没有因为朴秋的不满而住口,辉夜继续笑着说道。他的双眼生得细长,瞳仁却是水晶般的紫。
“别说了!”
嗔怒的声音里夹杂着责备的意味。
“都是你的错!都怪你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害我让箴土爷爷生气!”
天空中的云彩失去了之前的洁白,阴沉沉的像要压下来一样,看来夜里可能会下雨。
“够了,看来今天并不是洗衣服的好天气,我回去了。”
朴秋说着站起身来,抱着木盆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树上的少年略显惊讶,他微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俯身轻巧地向下跳去,在空中用左脚踏了一支低一些的树干作为缓冲,然后单腿屈膝稳稳地降落在地面。
漆黑的长发被吹起,和湛蓝的衣衫一起随风飞扬。
戌时,西方的天空已经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整个深颈山也披上一层金黄。
朴秋在长衫外又加裹一件大衣,他嘴中衔着一根长齿草,悠然坐靠在庭前的竹阶上。
他注视着远方还巢的几只雀鸟,静静地等待着箴土归来。
‘不知道这会儿箴土爷爷会不会消气了呢?’
其实他知道,这许多年来爷爷待他比谁都好,比亲孙子还亲。
‘我怎么能意气用事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呢,’朴秋心中思酌着,‘一会爷爷回来后到底要怎样道歉才能表达我真正的想法呢?’
这样想着,朴秋惶惶不安起来,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模拟可能发生的对话。最糟的情景,箴土爷爷也许会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径直回厅堂吧?
犹豫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接下来的一刻里,天边忽然罕见地狂风大起,风口夹杂着各种形状的树叶刀刃一般席卷而来。
朴秋正要抬起袖子挡在脸前,却看到一只大鸟正乘着那狂风从树林里朝这边挣扎着飞来。那鸟拼命扑打着翅膀伸长了脖颈向前滑行,它的羽翼划过桃林,压折了大片桃木的枝干,发出一连串响脆的断裂声。
风卷杂着的树叶打在脸上,很疼,像刀割一般。朴秋把头歪在一边,用尽浑身力气向那只大鸟奔去。
他看到那只鸟最后精疲力竭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离得近了,朴秋才终于看清那只不可思议的大鸟——准确地说,那是一只外形像鹤的大鸟,而且是一只双翅展开足有一丈二尺长的巨型鹤鸟!它通体雪白,脖颈和头部却是黑的,额前一缕红樱,它鲜艳而笔直的长嘴努力地张合着,发出一声凄厉而响亮的悲鸣。
血的味道。朴秋能感到有阵阵鲜血的味道从那鹤鸟的身上传来,他正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却猛然觉察到那鹤鸟的脊背上似乎正背负着一个人。
——不好的预感!
朴秋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看到它背上一抹熟悉的青色人影,此时却是被血染得暗红。
——真的是箴土爷爷,怎么会!
“发生什么了!”朴秋慌忙地踏着那鹤鸟雪白的翅膀爬到箴土跟前。“箴土爷爷,这是怎么回事,这只巨鸟是什么,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您怎么了!”
十分焦急的语气。
那青色的人影听到朴秋的声音,睁开原本微闭着的双眼。老人的脸上似乎覆满了紫黑色的条纹,那奇怪的图形好像诅咒一般,在并不明亮的树林里看得不很清楚。
也许是看错了,那不过是树枝投下的影子?
老人用同样似乎爬满了树影的右手微微撑起身体,看向前方正在奋力挣扎着的白鹤,那鸟转过脖子,向老者报以一声犀利的鸣叫。
“是吗,你也终于撑不下去了,琉架。”
被唤作琉架的鹤鸟呜咽了一声,摊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箴土叹了口气,看向身旁神情慌乱的朴秋。
“箴土爷爷!您等我一下,我回家里去拿药箱,我马上就来,您坚持住啊!”
转身想要离开,手臂却从身后被老人抓住了。
“没时间了,孩子。你过来,听我说。”
“爷爷……”
箴土努力伸出右手抚了抚朴秋银灰色的头发,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朴秋看到有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
“你的医术是救不了我的,孩子。现在有要事托付给你,你得马上出发。”
“重要的事?那箴土爷爷你呢?爷爷你会死吗……”
声音微微颤抖,语气中甚至带着哭腔。
“傻孩子,堂堂男子汉遇到这点小事就慌张,那怎么行!”
箴土严厉地皱了皱眉,作出生气的样子。
“天色马上就黑了,你快下山向东去部洲找我师父。”
箴土爷爷的师父?从来没有听说过啊,那会是多么年迈的一位老人呐。但一定会是一位很厉害的人,以那人的医术一定能够救箴土爷爷。
老人从胸前心口处摘下随身佩玉。
“你持此玉便可。这不是一般的玉佩,是自我孩童时期修道起便一直伴我身旁的璞玉,与我元气互溶。你见了我师父,只要示出此玉,师父便能知道我的境遇,也知我的所求了。”
那是一块碧绿色的圆形佩玉,微微泛蓝,外形光滑别致,尾端系着一根别挂用的红绳,乍看上去似乎与普通的佩玉没有什么不同。
“我知道了,那箴土爷爷您会怎样呢?”
“我一时死不了的,不过在你回来的时候也许干枯成干尸了罢。即使那样也不是真正的死去,你莫害怕就好。”
朴秋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被箴土莫名其妙的话说得思绪混乱,伸出手去想要接过那玉佩,却突然被箴土狠狠喝止。
“慢着!”
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
“孩子,接下来的路可能会很辛苦,你拿到佩玉之后立刻离开这深颈山,向东行去部洲,越快越好。”
老人说完仿佛耗尽力气般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直以来瞒着你,是我的过失……”
什么事情瞒着我?果然是和‘道’有关的吗?朴秋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那您的师父到底是谁呢?我去哪里找他呢?”
朴秋微微推晃着箴土的手臂,焦急地问。
暮色四合,夜的阴霾逐渐笼罩了整个天空。
“是蟒蛇……”
箴土最后吐出三个字,然后和琉架一起进入了沉沉的睡眠。
“蟒,蟒蛇?”
指尖触及到那块碧玉的一瞬间,朴秋感到一阵翻天覆地的晕眩。好似一瞬间里被千万双眼睛同时注视着,而双耳又听到了千万种不同的声音。他只觉得眼前的焦距变得模糊,恍然间仿佛赤身裸体地置身于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
手指上冰凉的触感流遍全身,朴秋可以感到自己正出冷汗出得厉害。他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使劲全身的气力将那块玉佩狠狠握在手里。
世界再一次安静下来。
朴秋深深地呼吸了几次,之后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还是夜晚里树林中熟悉的景色,风吹过叶子摩擦出莎莎的响声。朴秋稍稍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佩玉,准备照箴土爷爷所说动身下山。
刚刚迈出两步,却从身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是四象呢。”
朴秋停下了脚步。
“咯咯,真的是四象呢。”
另一个高一些的声音仿佛回应般地说道。
什么人?朴秋感到脊背上传来阵阵凉意,有谁在背后看着他吗?刚才那诡异的被注视的感觉难道不是错觉吗?
“不过他今天的气好像有所不同啊,而且场也比平日弱了不知多少倍呢。”
接着一连串尖尖细细的笑声在背后响起,让朴秋全身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这下该怎么做好呢,咯咯咯。”
“……干掉他。”
声罢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猛地从身后袭来,朴秋银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别过来!”
他迅速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般地喊道。
“是谁?”
月色下四只血红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仔细看去,若隐若现的轮廓渐渐浮现了出来。
那是两只好像山猫的黑色动物,体积却有豹子那么大。一只站在大约五公尺远的树上高扬着尾巴,另一只在树下不远处的地上正弓起脊背准备向自己扑来。它们都张大了嘴巴,朴秋能够看到它们嘴里又长又利的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