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五华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朴秋和淼瞳以乾天为目标踏上了旅途。
自从离开谷中,淼瞳便一言不发,她依旧身着一件淡色的罗衫,随身携带的行李少得完全不像是个女孩子。
朴秋只是在她身旁走着,他的心里有些紧张。因为在他们离开山谷的时候,六合姬伏在他的耳畔对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我的侄女,”她说,“是法眼的拥有者。”
不知道为什么,朴秋总是有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淼瞳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就像是从其它世界来的等级要比这个宇宙高的多的生灵幻化成人类的样子混匿在人类中间,她看透一切,淡漠一切,用俯视的眼光看着世间渺小的人和事;更重要的,是淼瞳的气场带着淡淡的蓝色,与他之前见过的所有人的白色气场抑或是六合仙人的紫气都不尽相同,难道这就是法眼的力量吗?为此,他举手投足都很注意,因为他不知道淼瞳到底能够看到些什么,还是行为端庄些好。他们已经走了两天的路程,然而途中除了必要的沟通淼瞳会用简单的字眼与他交流外,大部分时间都不怎么言语,再加上他们所到之处偏又都阴雨连绵,让气氛更加晦涩。朴秋认为自己需要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
他转过头去,看到淼瞳抬手将被风吹到嘴角的紫色长发轻轻拨开。
“淼瞳,你真的很厉害啊,我都完全看不到你的元神呢,果然师祖的侄女也很厉害。”他试着恭维道。
她皱起眉来撇了他一眼。
“不许你直接唤我的名字,我的道名是水君,你必须叫我水君。还有,我才不是那个六合姬的侄女,我只活了十五年,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朴秋有些吃惊,没想到一旦说起话来,淼瞳的脾气却是想像之外的蛮横。
“但是,你的道行很深唉,不是得到师祖真传的缘故吗?”
“你在听些什么啊,我都说了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道术是自己的道术,和她用的妖术完全不一样。”淼瞳生气道。
朴秋撇了撇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个少女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六合仙人。
“那,淼瞳你……”
“你到底有没有长耳朵?我是水君,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不许叫我淼瞳!”
“对不起。”朴秋叹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水君是驭术师吗?”
“是。”她这才稍微平息了怒气。
真是个性格别扭的姑娘啊,少年心想。虽然如此,朴秋对这个一直隐居幽谷却对外界事物丝毫不陌生的少女却实在有些好奇,她很清楚他们正在哪里,接下来该去什么县,怎样走是最快的途径,一路上几乎都由淼瞳在带路。既然是驭术师,他便很想知道淼瞳的元神是什么,但又觉得这样问来很不礼貌,于是两人只是默默地继续走着。
下午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布冕一个较大的县城。道路两旁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淼瞳的确是一个奇异的女子,她白色细腻的皮肤配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态在茫茫人海之中轻而易举地成为了焦点,那些被太阳晒成黝黑粗糙皮肤的路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将目光聚拢在这带有独特气质少女的身上,她的五官精致,身上带着冰雪的气息。
朴秋静心入定来看,他看到了街道上每一个人的元神,有些是植物,有些是昆虫,甚至连石头都有。罕有的几个元神为动物的人引起了朴秋的兴趣,他解除入定后发现那些人往往相貌端正,眉宇间露出聪慧之色。部洲几乎没有多少修过道的人,因此少年能够轻易看到每个人的真我,朴秋被一种强烈的新鲜感包围着,仿佛他生活生长了十六年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一直以来的信仰简直都被颠覆了。
路旁一棵葱脆树木的元神竟然是一只松鼠,想必是前世犯下什么错误被降为草木了吧。少年感到十分有趣,他一直维持着入定的状态,左看看,又瞧瞧,不一会就看到头昏眼花,超出逻辑的各种组合让他失去了重心,站都站不稳了。
那些元神等级较高的人们,想必是经历了许多世,许多劫的修行才积攒够德行,得到了那样的真我吧,他仿佛能看到那些人前世经历的苦难一般在心中感慨万千。
一阵悠扬的音乐从路边传来,打断了朴秋的思绪。
那是怎样动听的曲子!曲调婉转而流畅,音符间清脆地跳跃着抑扬顿挫,又隐隐带着几分寂寥,让人的心灵也跟着平静下来。那似乎是由什么类似笙或萧的乐器所奏出的,然而又不尽相同。朴秋被那悦耳的乐声所吸引,不禁停住了脚步,看向乐声传来的摊位。
如同一排排插在空竹上的圆球形乐器摆放在那里,形状大小不一。在它们后面,一棵巨大的水仙正在吹奏同样的乐器。朴秋愣了一下,立刻停止入定,这才回过神来并且意识到原来那是正盘腿坐在路边贩卖乐器的流动商人。
“要买个葫芦丝吗年轻人?这可是来自东胜神州的神秘乐器哟!”见朴秋停在摊前,长着两撇小胡子的商人停下手指,抓紧时机介绍道。
见朴秋一片神往的表情,淼瞳只得跟上前来。
“东胜神州?那是个怎样的州郡?”朴秋继续问道。
“哦!我的故乡!那可是个很美的地方哟!那里到处长满枫树,一到秋天就会漫山遍野地铺满火红的枫叶。据说生在那些枫林里的狐妖们哟,都有着毛茸茸软绵绵的蓬松大尾巴,因为那又粗又长的尾巴正是它们法术强大的体现——对了!它们的皮毛也是漂亮的金黄色,背上的毛色不仅釉光发亮,而且纹理清晰,摸上去手感更是一级棒!还有住在那里的人哟,个个都会独门山艺……”商人沉浸在自己的说辞中滔滔不绝起来,几乎要动情落泪。
淼瞳伸手取来一只葫芦丝,放在嘴边便开始吹奏。虽然并不熟练,然而她竟将商人方才所奏的曲子完整地吹了出来,商人的话被打断,与朴秋两人一同惊讶地看向淼瞳。
“怎,怎么可能,这可是我自创的独门曲子……”商人睁大了眼睛。
“好厉害!淼瞳,你以前学过葫芦丝?”朴秋也讶异道。
“没有。”淼瞳将葫芦丝放下,“乐器什么的我从来都是一看就会,也许在前世已经奏过不知多少遍了吧。”
……
‘我吹给你听……’
覆着铁甲的手臂将长萧拾起。
……
朴秋忽然按住额头,怎么回事?刚才那一晃而过的强烈既视感,就在淼瞳将葫芦丝放回的那一刻。头好痛,他不禁皱起眉头。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可以当成玩笑,没必要露出那种厌恶的表情。”见到朴秋的反应,淼瞳转身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什么?不是!你误会了,我刚才是……”
“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不论之后会遇到多么危险的状况。这是那个雪澈交给我的任务。所以你可以放心,不论有多么讨厌你,我还是会继续保证你的安全。”完全没有理会朴秋的辩解,淼瞳已经顾自向前走去。
被误解了吗?糟糕,这样下去关系只会越来越差。朴秋有些沮丧,他快步追上前去。
……
‘我会保护你的。’
身披铠甲的高大背影在消失前如是说道。
……
又来了,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自从离开五华后便接二连三地不时出现。到底是为什么?朴秋完全摸不着头绪,他困惑地抓了抓脑袋。
“不赶快追上去可不行哟!幸福就要跑掉了哟!”商人在背后伸长脖子道。
“哎哟我知道啦!谢谢你,大叔!”
朴秋长叹一口气,继续追赶着淼瞳的背影。
早晨起来太阳一晒,将树叶上的露水开始蒸发,远远看去,就像从村庄上飘起了一层雾气,被阳光照成了彩虹色。
朴秋从草房里出来,准备打水洗脸。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井边,却看到淼瞳早已在一旁的藤树下闭目禅坐了。
“早啊。”朴秋笑着招呼道。“睡的如何?”
正如自己所预料的,没有回应。朴秋无奈地耸耸肩,开始兀自洗漱起来。沁凉的井水冲过头和脸,顿时感到整个人都清爽起来。“啊,好舒服。”朴秋摇了摇沾满水滴的银发,伸着懒腰说道。“这里空气真好。而且有山有水,有吃有住,还有阳光!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住宿太幸运了!果然跟着你运气就会变好,水瞳。”朴秋掐着腰,仍旧笑脸相迎道。
“是水君!”回应的是不甚友善的语气。阳光照在淼瞳紫色的长发上,将她纤薄的人影镀上了一层金辉。淼瞳睫毛微颤,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她深吸一口气,结了驭术的手印。
“管什么山泽通气,管什么水火既济。”仿佛自语一般,淼瞳口中轻声念道。
大风吹过,云层忽然开始飞快地游动着,并且在他们头顶越聚越多。黑色的阴影笼罩下来,朴秋不禁打了一阵寒噤。
“阿——嚏!好冷的风!这天气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突然一副要下雨的鬼样子!”朴秋赶紧擦干湿漉漉的头发,边穿上衣便回头道:“喂,你不冷吗?要不要加件衣服?”
地上的影子不停晃动,摇摆不定。
淼瞳微微睁开眼睛。
“你的璞玉在哪里?”她突然发问道。
朴秋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惊喜。“啊,在这!”他从地上捡起一个印着刺绣的小巧锦囊,将里面的璞玉拿了出来。“因为怕冲水的时候弄湿了,就把它和外衣放到一起了。”
“这样不行。璞玉要随身携带,才有融合元气的功效。玉会呼吸,你这样将它放进袋子里它会憋坏的。”淼瞳看了看他的璞玉,“看,你这块,颜色很浅。”
“咦?颜色?颜色有什么问题吗?”
“璞玉吸人气,才能反来更加养人。比如经常用手抚摸,颜色就会变得更深更亮。你的这块,在哭呢。真可怜,遇见你这样的主人。”
朴秋有些尴尬得将璞玉挂在胸前,微微叹口气,随即又偷偷笑了起来。莫非说,她在关心我吗?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为了你才说这些的,是为了回报你刚才关心我的恩情。再小的事情也可能借由因果的得报造成极大的变动,我可不想和你牵扯上什么夙缘。”
“是,是,我知道了。朴秋垂头丧气道,“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不相信吗?那么,你试着朝那口井中吐口口水看看。”
“什么!这样不好吧,这是村人们用的……”
“快点照做,我会向你证明因果是怎样得报德业的。”
想到淼瞳是法眼的拥有者,朴秋实在有些战战兢兢,然而他又受不得淼瞳的催促。“啊,算了,不就是吐口口水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确定四周无人后,朴秋迅速吐了一口口水进去。
淼瞳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什么嘛,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朴秋左顾右盼,一副故作轻松的样子说道。
“去吃早饭吧。”他笑道。
七彩的网在树上迎风摇曳,寻找着太阳的光辉。原来是蛛丝上的雾气经过刚才一阵骤冷,结成了彩色的露虹。
路过一条河川堤坝的时候,天空正刮着狂风暴雨,河水湍急而汹涌。朴秋和淼瞳两人沿着河坝顶风前行,耳畔是呼呼的响声。遮雨的斗篷被风掀起,斗笠也早被直接刮到身后,根本没有挡雨的功效。
地上的积水汇成条条流动的小河,路面泥泞不平。从店家买的油布伞早已被劲风吹折成两段,两人浑身被骤雨打湿。
乌云压顶。
斗笠的线被风吹断,淼瞳转身看时,身后背着的布袋也被掀到了空中。
“啊,包裹!”她伸手去抓,然而大雨瓢泼下的视野浑浊不清,雾气朦胧,那布袋转眼间已经被吹出了数十丈。
“我去拿,你先走!”朴秋说着便向后跑去,他在一片呼啸声中低头左右摸索,总算捡到了那团已经沾满污泥的包裹。幸好里面的东西没有散开,他心想,顺手将包裹放入怀中。
一阵大风吹来,淼瞳的身躯不但没能前进,反而被风向后吹回好几步。她又尝试了几次,抬手将袖子挡住面口吸气向前,然而由于身形过于瘦小,她始终无法独自顶风而行。正在挣扎,一辆马车忽然自右侧疾驰而过,“危险!”朴秋忽然一个纵身上前护住淼瞳,飞扬的泥水自背后泼来,溅了朴秋一身。
“你没事吧?”朴秋低头问道,黑色的泥水呈一股股地顺着他银白的发丝滑到淼瞳肩上,淼瞳的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摇了摇头。
朴秋刚要继续向前走,身后却传来淼瞳的声音。
“走,走不了……”声音很小,几乎被雨水堙没。
朴秋立刻返回两步,揽过淼瞳的肩膀,搀扶着她一起前进。
靠近河川处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得已近松动,走出一段距离后,朴秋脚下一滑,忽然沿着陡峭的泥壁向下摔去,“啊!”他大喊道,身上的斗篷在挣扎时滚落在河滩,他转眼就掉入了翻滚的河水中。
‘来了,向村人们用的井中吐口水的报应。玷污他人饮水的源泉,就掉入河中用自己的身躯来净化吧。’淼瞳心思道,凌厉的光芒闪过她的眼眸,‘而且,还会因为河水流速过快而撞上岸边的礁石而受伤。全都看得到,这只法眼。’她抬手轻轻覆上自己的前额,“……是不是将玩笑开得有些太大了呢,我这次?”
朴秋在冰冷的河水中上下沉浮,他挥动着四肢用力挣扎,想要划水游到岸边。怎奈水流太急,他在浪潮中东跌西撞,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无法左右自己的方向,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趴上了河中凸起的一块礁岩。
过了片刻,朴秋但觉水流冲击到身上的力道开始变小,身旁的河水不再湍急,变得平稳,而打在头顶的骤雨也渐小渐止。
朴秋抬起头,看到淼瞳高高站在一旁的堤岸上,她的长发被向上吹起,不停翻飞着,背后是辽阔的天空。风变得小了,乌云流动的速度也开始放缓,淼瞳蹲下身子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来。
河水奇迹般地向两旁散开,一层翻裹着一层,一浪连接着一浪,水声哗哗而退,就像被什么人指挥着一样,围绕着朴秋演奏起跳动的乐章。
朴秋脚踏着地上潮湿的石子,一步步爬上河堤,被淼瞳拉到了岸边。
回头看时,河水已如有生命一般又汇拢成平静流淌着的样子。
微弱的红光闪现在淼瞳的额头,她的视线扫过朴秋,却没有发现红色的血迹。
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没有触岩受伤!淼瞳退后一步,几乎愤怒的惊骇划过她湛蓝的双瞳。朴秋跪倒在地不断咳水,他努力调整着呼吸,随即伸手从衣襟内取出一个已经破破烂烂的包裹。
“对不起,咳,水瞳,我本来想保护它的,可是,咳,现在已经被割成这样了,对不起,咳,咳。”朴秋低头不住道歉道。
“这是……我的包裹?”淼瞳清脆的嗓音微微有些颤抖。
朴秋连忙打开包裹,随即松了一口气。
“啊,还好,坏掉的几乎都是外面的衣服,里面的物什没有大碍,我们再去买就行了,对不对?”
白色的阳光呈一道道地自厚密的云层缝隙中照射下来,一耀千丈,令朴秋瞬间有种沐浴在佛光中的幻觉。
淼瞳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
“别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啊,笨蛋!”她弯腰将朴秋架了起来。“你差点就受重伤了,知道吗?”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她小声嗫喏道。
两人继续前行,抬头间,忽然看到绚烂的色彩涂满广阔的天空,竟然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火彩虹。
“快看快看,真漂亮!像天空中燃烧着七彩的火焰一样!”虽然刚刚才有过一场并不愉快的经历,朴秋仍然满心欢喜地对淼瞳道,“果然是这样!跟着你运气就会变好……谢谢你陪我上乾天,水瞳。”
“是水君!到底要我纠正多少遍。”淼瞳似乎也微微受到那情绪的感染,‘为什么还能这样微笑得出来,为什么还是觉得我对他好。’她转头看向朴秋,却在见到他颈间胎记的一刻忽然发怒,她以前就一直觉得朴秋令人讨厌,而如今她终于明白了那种莫名厌恶感的源泉——正是来自于那道红色的印记。
“哼!”她丢下朴秋快步向前走去。
“怎,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样?”见淼瞳生气,朴秋有些无奈地在后追问。
“没什么,就是很不爽而已。”淼瞳皱眉道。
朴秋放慢脚步,目光黯淡下来,他有些疑惑地抬手覆上自己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