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道行师:雪狐之印
26143900000033

第33章 苍空下的言灵少女(1)

昭悦廿二年四月,天朝王师大举北伐,卢洲战场的战争终于打响了。

卢洲流民的人数急剧上升,首郡的气氛也开始躁动起来,笛邬城内外到处是惶恐不安的面孔。从人们口耳相传的议论声中,朴秋多少得知了前线的战况:大概在开始的时候,王师的军队是一路凯歌的,由于卢洲的州牧几乎没有做备战的准备,前线临时拼凑起的地方军队且战且败,几乎落到了地蹦如山倒的境地,王师的先头部队打了几个漂亮的大胜仗,乘着势头一鼓作气平定了五六个县城,几乎将卢洲与古洲接壤的金郡整个平复;那些丢了县城的县长们携家眷和亲兵一路逃窜汇集到金郡郡守的驻地湄城,准备收拾残部,整顿军备,深沟高垒与王师的前队决一死战。

要到达湄城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抵达之后要如何才能进入疆场。在州牧灸蛰的领导下,卢洲人民上下团结一心,临时搭筑的避难所与援救队运转起来忙碌却井然有序,朴秋沿着官兵们开设出来的疏散通道逆向赶路,用不了多少日就能从安全的笛邬赶到前线失陷的城池附近,一路上的饮食居所都已经由官府人员为流离逃难的百姓安排妥当;不论大小,每个郡县的城门都大开着,供应货资的车辆往来不断,尽量确保人们生活的必需品得以保障,不论行至何处都有专门搭建的避难所供流民休息,人们虽然不安,然而对待他人也都时时抱着一颗温暖关怀的心,朴秋一路上受到了其他流民的不少照料,心里多少有些被感动了。

湄城首府里,以金郡太守池贾沐为首的官员们正聚集一堂,紧张得谋划着应敌的对策。

“防御设备全开。不论如何,一定要在湄城挡下王师的先头部队,在炎帝的主力军到来之前稳住阵脚,等待援军,就算是为了灸蛰大人,我们也要撑下去!”头戴黄色鹅冠的太守道,他望之已逾不惑之年,发须夹杂着灰白。

堂下的官员们纷纷和应,都表明灸蛰州牧对自己恩重如山,愿意为他献出生命。

城外披蓝旗的军队已将湄城围住,开始攻城,城墙上守城的兵士们奋不顾身,拼死抵抗,城楼上箭如雨下,才勉强将王师的军马射住阵脚。

“那池某请教各位,大敌当前,何以拒之?”堂上,池贾沐拱手问道。

“末将不才,手下有大将双灯筵一名,愿意前往拒敌。”一名官员答道。

池贾沐喜道:“速派双将军出城。”

然而半盏茶的功夫过后,有小将来报双灯筵战死城前,未留全尸,满堂大惊失色。

片刻过后,池贾沐铁青着脸又问:“还有谁可以拒敌?”满座皆寂然。

池贾沐长叹一口气。这时有位满头白发,姓王的溥仪站了出来,说道:“王师势大,阎罗派来的前队军马人数虽少却都是精锐,我们这里一时凑起的兵将恐怕多不能胜。眼前最好坚守,不可冒进。老臣知道一人,也许能拒敌,只是不知太守是否敢用。”

“如今已是燃眉之急,还有什么不敢?速速说来。”

“太守可知这湄城附近曾居住着言灵一族?那是传承着特殊道术的一族人,天生有着用语言获得神明力量的能力;然而近百年来却因受到神道会的排挤不断没落,如今只剩下一名末裔,先前被老臣收养于自家府中。虽然她还年幼,且老臣对她甚是疼爱,将她视为亲孙,然而国家有难,还是希望她能舍弃自己,为保护家国出一份力。”

周围有议论的声音传来,有官员们对言灵这个说法并不信任。池贾沐让众人安静下来。

“她现在在哪?”

“正随家眷在府宅休息。”

“如此甚好,我池某人愿亲自前往,请她迎敌。”

自从自惑蛊月逃出来后朴秋便跟少修习道术了,这并不全是因为他偷懒,而是对于自己变强的目的变得有些困惑起来。战时新起,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道皇,况且自己毕竟没有完成被交给的任务,再次求他救箴土爷爷的希望变得渺茫。战场上硝烟滚滚,一望无际,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即使变得再强也很难左右战事的结果。这样一来自己变强还应为了什么,还真的有要继续变强的必要么?他不断盘问着自己的内心,深深的迷茫使他感到无所适从,他已经有许多日子不曾修炼内气了,相反的,在偶然的机会下他开始研究那本之前在深颈山上找到的留有四象道人笔迹的册子《入药镜》。他发现上面所记录的修行方法与自己之前接触的完全不同,他发觉自己的气不光可以用来攻击,对内更是可以养护与治愈:“升、降、出、入,”似乎一切中医都能用这四个字来归纳。他开始更多地感知自己的身体,以至于慢慢地,感知别人的身体。他隐隐可以在入定的时刻看到同行的流民身上的特定部位有像小团灰烟一样的物质,去问那人时,那人往往惊讶地回答说自己正是那里不适,而且越是见到深色的黑烟不适的感觉越强烈。朴秋也很惊讶,因为他发现当自己用针灸帮那些病人祛除病痛后那些黑烟样的物质便从人们的身上消失了。他开始思索是否有最直接最快速地帮人去除病痛的方法,得出的结论便是想办法将那团黑色的“病气”去除。

他想到箴土爷爷从前善用的“剑气”,于是他试着模仿着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运气向着病人身上的“黑烟”砍去,果然有效!他用这种方法治好了许多人,在流民群中名声渐渐大了起来。一次他治好了一个膝盖有病气而不能行走的人,使那人腿脚重又变得灵活,如此一来再也不需要三五人轮流用担架抬他行走,他的亲朋都对朴秋感激不尽。

虽然处于乱世之中,四处所见的大都是些疲惫而彷徨的神色,然而人们在见到自己重获健康时的露出的会心笑容确是真实得暖满人心,朴秋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自己问箴土为什么想要行医时爷爷说过的话,那时箴土说,不论因为有着何种身份地位而再张扬跋扈的人,在身体虚弱,怀疑自己即将死亡时都会卸下虚伪的面具,将自己原本的真诚袒露出来,与那样真实的人交流没有负担,有种最接近于生命本真的感觉,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行医是与灵魂中的一方净土打交道,与最真正的“人”打交道。

由于医术见长,朴秋逐渐在这一带的难民营变得小有名气。有官兵听说了此事,特意派了几个小卒将朴秋请到金郡湄城的将军府里。

‘这倒是靠近郡府的一个绝好机会也说不定。’朴秋心道。

原来湄城有位叫奕玌子的将军肩膀出了问题,每当要拉弓引箭或挥动大刀时便两肩酸痛,完全使不上力,医官治不好,便无法为战争出力,一直苦恼得很。

其实朴秋自己心里也没底,毕竟自己算是自学成才,凭借的完全是一种对“病气”的感觉,自己也不清楚是否真的每次都能治疗成功,然而当他见到奕将军时,立刻被那人的风度与豪气所感染,他觉得他的气场很像一个人,就是王师的骠骑大将军焱帝。

在奕玌子的谦和的引领下,朴秋落座。

乍看之下,朴秋觉得眼前这名将军的身体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因为他举手投足间处处神情自若,且与自己谈笑风生,一派豁达之像,完全看不出是重病之人的仪态。然而当朴秋调息片刻、入定以后再向前望去时,却瞬间被自己所“看到”的“病气”给吓住了。

那已经不能算是单纯的一团黑烟而已了。但见体积庞大的黑紫色气体犹如一只拥有生命的巨大毛虫般攀附在将军的肩背之上,并且正凭借着自主的意愿来回游走。朴秋甚至能感到那团黑色的生命体正用无形的眼睛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它仿佛挑衅般地在将军的肩背处来回蠕动,与朴秋对峙着。

朴秋觉得后脊凉飕飕地发冷。他看了看将军的脸,而对方对此刻正盘踞在自己背上散发出病气的恶的生命体的存在似乎毫不知情,带着一脸漠然的神色。朴秋认真运气,将体内含有正能量的气凝在剑指上,准备向着将军的脊背劈下。

然而那病魔似乎生有智慧般地预感到了威胁的来临,虽然不情不愿,然而它迅速在将军身上到处逃窜,眨眼间便隐匿得看不见了。朴秋愕然,再入定细看,他感到将军的身体就像一个巨大的宇宙,每处毛发骨骼都是一个广阔的世界,能藏千军万马。要从这三千万万个世界中寻找出不知变幻成了何种形态的邪物,谈何容易?然而朴秋并不泄气,他细细寻找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在对方手指的骨缝中找到了缩成一点暗暗窃笑的病魔,他心中庆喜,刚要下指,那病魔又刺溜一下逃得无影无踪了。朴秋有些懊恼,只得再细细寻找,半响,直到他简直快要放弃的时候,才终于在两个脏腑的隔膜中再次找到了正试图收敛声息、将自己行迹掩藏起来的病气。这次他当机立断,不留给那邪物逃跑的时间,凌空一指迅速劈下——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叫,那病魔的身体顿时分裂成无数微小的黑色个体,就像原本集结的大部队分裂成一个个极小的人,它们惊恐地喊叫着,四散逃逸开来,有的丢盔卸甲,有的呼朋引伴,四下里一片军旗混乱。此时朴秋的精力已经消耗到极限,再也无法入定来看了,他一下子松散下来,瘫在椅子上深深呼气,眼前的将军便又从一个广袤无根的宇宙变回成一个普通大小的人类,周围的一切幻境也都变回原样。

似乎是暂时平定了,然而也许过不了多久那些病气小人又会重新寻到彼此,唱着歌儿整装再发。人类的战争也不过如此吧,起承转合,生长消亡,就像那些疾病小人组成的军队一样……朴秋如是想到,微微叹息。

将军见他如此,将信将疑得试着动了动肩膀,惊喜道神医果然厉害,一定要赏。朴秋摇了摇手,称自己道行尚浅,恐怕只是将病症减轻了,并没有完全去除病灶。那疾病的根源太顽固,一时难以根治,怕是总有一日会复发。

“不要紧,只要在那之前打败敌军,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将军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少年,你是我的恩人。我授你将印,从此以后金郡所有将府随你出入!”

当一个看上去柔顺乖巧、甚至带着一点羞涩的白衣少女抱着大大的毛笔从城内走过时,人们都躲在路旁的房子里面偷偷看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交头接耳中不时发出善意但带着轻视的笑声。“就是那个女孩呢。”“啊,真的?看不出哪里不同呢。”“真的不懂官府的那些人怎么想的,这样的小孩子能干什么?”“湄城的前途真是令人担心呐。”“呵呵呵。”

“讨厌!滚开!”一个小男孩从窗户向着少女丢了一颗石子过去,接着哭着转向一旁的母亲。“别胡闹!”那妇人惊得连忙将孩子护入怀中。“弟弟没做错!”站在旁边的一个大一些的男孩义愤填膺地说,“东村的二牛哥曾被一个言灵用手指在面门上写下一字,从此变得无法吃喝,在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之后活活饥渴而死。他们言灵仗着自己天赋奇能,个个心狠手辣、作恶多段,全都不是好人!”说着同样向着窗外的少女丢起了石子。

那少女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城门,对那些或是出于担心关切或是出于猜忌好奇的流言非议之声都置若罔闻。浓郁的墨香在鼻尖萦绕,从她自古旧的箱子里拿起那被尘封了许久的祖传的毛笔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她不会输,也不能输。赌上言灵一族全部的自尊与高傲。

其实朴秋有时也会在心里苦笑:天朝的王师已经出兵讨逆,如今已然兵临城下正要攻取湄城,然而自己身为神道会的殿生,不但没有完成讨贼的任务,反而却在敌人的阵营里为敌军的伤将治疗病痛,真是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一大笑话。

如果其他的殿生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呢?辰祀,汐月,天音,阿佑,荠落,午裳,许多许多的伙伴,还有……辉夜。

虽然如此,当朴秋扪心自问的时候,却完全没有觉得后悔的地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好像被塔薇儿“只要不后悔便好”的信仰感染了,想到这里,朴秋自己也讶异起来。况且多亏了现在特殊的状况,使得朴秋能够在湄城高高的城楼上观望面前正在发生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