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占下首郡笛邬之后,焱帝与泊焉等将军留守卢洲,而殿生们则大多被派返古洲。
“留驻的殿生中知道我们秘密的只有午裳一人,我们相信他绝对不会背叛。”阿佑目光严峻道。
大量普通信鸽与蓍界鸟混杂在一起,有条不紊得乘夜飞出;古洲之内的军队调度行部井然有序,仅一日一夜间,王师主力便已大多被调离乾天,派往古洲边境。
‘暗杀计划,一切部署就绪——准备完成。’
王城下的一角,芥落起身悄悄拍打着两手,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举事的日子订在腊月初八。就在殿生们商议着进行最后几日规划的时候,芥落忽然一脸严肃地在众人面前说明可能有机密已经泄露了出去。
“你们先走,我和天音去处理一下善后的工作。放心吧,一定能够顺利解决,到时很快就会追上你们。”
于是芥落与天音一路,前往处理机密泄露一事。两人行走甚远,然而始终不见事宜的相关头绪。如此接连过了几天,天音心中急躁,终于忍不住询问起来。
“泄露的机密?你真的认为以我的能力会做出那种不妥善的事情来吗?”芥落转身注视着天音,表情淡然而恬静。阳光下,水蓝色的鬓发在她的耳畔随风飘散,“根本没有,那种事。我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你单独在一起罢了。”
天音愕然。确实,自从卢洲战火打响,他和芥落一直被分配在两个不同的战场,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像这样长时间地见面了。虽然他并不觉得这期间的分别使得自己与芥落间产生了任何陌生的隔阂,然而芥落原来一直是那么重视着像这样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光的吗?
心中一直压抑着的情感忍不住破发而出。他上前久久环抱着芥落,就像保护着一件珍爱的玻璃艺术品,而芥落也默默回应着天音。讨伐卢洲的战争基本结束了,原本好不容易可以回到乾天过上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然而由于自己提出的任性的暗杀计划,却又要使芥落也一起随之再次陷入即将到来的危险之中,前途甚至生死未卜。想到这里,天音感到心口阵阵酸疼。
“我向你发誓,杀死道皇之后,绝对会给你一个可以永远安逸得生活下去的国家。”天音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听着这样孩子气的发言,芥落不禁微笑——真是个傻瓜。
“……和我一起组建新的家园吧,芥落。”
淡淡的暖流滑过心房。芥落正要开口,街角之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悉索的响声,两人急忙转头,只见一个士兵样的人物正不顾一切地背向他们逃跑。“杀了他!他听到了我们的秘密,不能留活口!”芥落喊道,天音弃了芥落,驾‘鬼车’瞬间闪现在那人面前。那人神色极为惊慌失措,天音提起惑骨月一记重劈,却见那人反而趁隙闪身翻过围墙,向着天音背后的方向跑去,看得出他使出拼死的力气想要逃脱。
‘哦?竟能躲过本大爷致命的一击,看来不是普通的人物,八成是御林军里的一员。这样的话就更不能将你放过了!’天音鬼黠地笑着,纵身一跃翻越了围墙。芥落正要上前相助,忽然感到背后袭来一阵强烈的杀气,“什么,是同伙吗?”芥落急忙转身,闪躲间却没料到左侧猛然冲出第三个敌人,那人在芥落重心未稳时拔剑突袭,芥落只得咬牙伸左臂挡下这一剑。
那两人见难以将她一击毙命,当即后退几步准备撤离。红色的血顺着手肘流淌下来,芥落却并不惊讶,她一个灵巧的转身,身影移换间只见几支闪着寒光的流线型飞镖已然自右手掷出,稳稳命中两人咽喉,动作干净利落如同莺燕甩尾。
围墙另一面,天音抬手将惑骨月奋力前掷,巨大的刀身呼啸着砍下,力量之大竟将敌人自肩膀向下活生生竖着斩为两半。
“总算解决了。”天音合拳道,转身时,正见到芥落向他走来。
“差不多是时候去和大家汇合了呢。”芥落道。
“嗯……喂,怎么回事,你受伤了?”目光落在芥落左手,天音忽然怒吼道。
“不过是擦破了点皮而已。”芥落努力隐藏着衣服上的血迹,“正事要紧,快点出发吧!”不顾天音的阻拦,芥落当即开始向前奔跑。
尽管天音仍然十分介意,但是在芥落的坚持下两人还是迅速启程了。
他们一同向着乾天的外围赶去。
辰祀等人走另一路,逐渐逼近至阎罗所在的位置。
“约定的时间在三日之后,在那之前我们最好分开行动,做出像平常那样生活的样子,以免惹人耳目。接下来的几天大家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准备面对最后的战斗。”辰祀道,有些勉强地摆出一个微笑。那曾经是他一贯的和风般温暖的笑颜,然而此时见到这幅久违的笑容,朴秋心头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大家遂纷纷回到自己的寝所。
腊月七日的夜里,朴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回想起来,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舒服得在床上休息了。战火大半平息,迎接自己的原本应是凯旋之后的酣睡,然而明天即将到来的,竟是最终对决的生死一战。虽然如此,朴秋却完全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他起身禅坐调息了半晌,发现始终不能入睡,精神依然太过亢奋。于是他索性出门来到后山的长谷中准备练功。
“朴秋!”
一个声音唤道。
朴秋回视,只见一抹纤薄的人影站在长谷的冷风里。他不觉汗颜。
“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朴秋惊讶地对淼瞳说。
“我就是知道。”淼瞳道。“朴秋,不要去。”
朴秋在夜月下静静注视着那抹被风吹起的深紫色。他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淼瞳上前一步,将右手搭在心口。“听着,”她的语气铿锵又带有几丝悲凉,夹杂在长谷夜晚漆黑的风中。“我从小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别人都说我聪明、漂亮,我拥有的都是别人想要也得不到的东西;我曾以为我再不会有什么渴求之物,我只想平平淡淡度过我这最后一世。但是,自从遇见了你,我第一次感到有什么想要去追寻的东西,非常,非常的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朴秋,我跟定你了。我认定你作为我今生的丈夫了,你逃不掉了!”
朴秋的瞳孔攸地收缩,他感到心脏一阵,一阵地发紧,但是,他不能答应,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对不起,我想,我必须要逃。”
“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并且把我全部的力量任你调用!”
“对不起……”
听到这里,淼瞳适才激昂的语调渐渐平静下去,她的眼神开始变得轻蔑。朴秋隐约间觉得那高傲不可一世的神情竟有几分熟悉,它让他想起一个人,六合仙姬。
“你以为你逃得过我的法眼吗?”淼瞳的声音忽然冰冷。
又是,又是这样的威胁,我已经再不想受制于人了!自己难道就这么无用,连面对一个如此单薄的女孩子都毫无应对之法吗?
内心不服输的火焰被骤然激发。
“你以为我逃不过吗?”
朴秋一步步走近淼瞳身边,闪耀的白光绽出,四周迅速开满冰雪凝成的花雕,朴秋对上淼瞳宝蓝色的瞳眸,冰雪缠绕间,白色的蝴蝶翩跹而出……
淼瞳水君
淼瞳的母亲怀胎那年适逢百年罕见的久旱不雨。
淼瞳出生时请了县里的算命先生,先生说这孩子命中缺水,于是淼瞳的父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淼瞳自小就是个不太一样的孩子。
她有着一头淡紫色的柔软长发,大海一般澄澈的宝蓝双眸。
在别的小孩咿呀学语的时候她便已能读书识字;后来上了少塾,别的孩子用心苦记的东西她却能够毫不费力的理解,她说似乎有种那些知识自己早已学过的感觉,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对历史情有独钟,时而读古书读得黯然神伤,她说书里那些沧海桑田的悲凉自己曾经仿佛真的经历过一样。
淼瞳出生的家庭虽不能说家缠万贯,在城里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有,她总是能够轻易得到别的女孩梦寐以求的华丽衣饰和高档玩具,虽然她并不喜欢那些幼稚的游戏;淼瞳从小就是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孩子,她与生俱来的美貌让无数亲友为之惊叹:“小姑娘真是个美人胚子。”“比你妈妈还美。”……之类的赞美从不曾间断。加笄之后登门拜访的追求者更是不计其数,但是淼瞳对他们完全没有兴趣,仿佛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虽然对油嘴滑舌的官宦子弟向来没有好脸色看,淼瞳对下层的穷苦人家却一向是善言相待,不论是乞讨的老婆婆或是衣衫褴褛的工人,只要是长辈,她便一定会用敬语,完全没有其它富家千金高傲而目中无人的架子。
淼瞳小时候是个很受同龄孩子欢迎的人,因此她的朋友很多,她从来不会为人际发愁;她的运气出奇的好,一切事物的轨迹都按照她的意愿发展——若是想要拖延与他人的约定却苦于开口,那人定会碰巧地遇到急事反来推迟日期并道歉不已;若是她在摊位见到自己喜欢却已经被人预订的东西,那订东西的人总会碰巧地赶来取消订货;她穿越车水马龙拥塞不堪的街道时马路上总会碰巧地没有车仗经过,于是她从容不迫地从空旷的道路上走过;若是她哪天不愿去少塾,天空总是会碰巧地下起滂沱大雨而少塾不得不停学一天。同龄甚至大她几岁的孩子在她看来如同婴儿,她对他们的思维了如指掌,觉得他们的大脑简单的令人惊异。
“看吧,水君,上天就是这么宠爱着你。”那个声音常常对自己这么说到。
她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顺利生活,顺利得如同连水草都不生的清透湖泊,任她自由自在地遨游。
淼瞳还有一个独特的地方。在很小的时候,她和朋友一起玩闹,却突然扔下手中的玩具爬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淼瞳的母亲奇怪得看向窗外,原来是天降起了牛毛细雨——她总是能够感知到雨水的气息,哪怕被严密地拘束在层层包裹着的深闺中。
她不是一个容易流露自己感情的孩子,然而却也有悲伤的时候;每当她伤心地哭泣,天边总是会不可思议地浮现出延绵的火烧云,那赤红一片让人感到难以名状的压抑,而每次火烧云的消失都会伴随着身边人的流血负伤。
淼瞳的父母开始为自己的孩子感到担忧。
随着年龄的增长,淼瞳开始回避与他人的接触,连亲人都刻意疏远,她觉得她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她常常会一个人静静地出神,仿佛看到了什么别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她甚至伸出手去与那些无形的存在说话。
她的父母彻底害怕了,他们认为这个女孩一定是被什么妖魔上了身,请了城里的道师来救却没有人能看破其中的玄机,他们都说这女孩是故弄玄虚,不然就是脑袋出现了问题。
女儿变得越来越孤僻,最后连父母都不怎么说话了。淼瞳的父母只能无奈地叹息。
从很小的时候,淼瞳便会自己修习禅坐,虽然并没有人教导。她常常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从清晨坐到深夜,终于有一天参透了关于自己一切与众不同的原因。
“我能否献祭我的天赋,”修得言灵的力量之后,她终于开口向那个声音说话了,“我也想像古之圣贤与英雄那样,为了人类的进步或幸福贡献出自己全部的力量来。”
“那是不行的,因为他们被天赋予了改变世界的使命,不管有着怎样的才能与天份,他们都注定要经历痛苦和磨难,命中自有悲惨之处。而你是不同的,你不会遭遇困苦,因为你是上天的宠儿。”
淼瞳很难过,她觉得自己在这天地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得到,也没有什么需要为之努力的了。她选择一个人离开自幼生活的城郡,而她的父母唯有默默流泪。
十三岁的少女独自一人在外流浪。
她生活得随心所欲,她可以像个自己所希望的英雄那样维持正义,也可以因一时心血来潮而尝试邪恶。她曾因为厌恶一个擦肩而过时随地吐痰的人而用念术将其杀死,也曾因为想要看人惊吓的表情而将路旁卖气球的人的全部气球用意念捅破。听着噼啪的爆破声她一人暗暗偷笑。她在飞驰的马车前突然变出人形堵在道路中央,驾车的车夫慌了,手忙脚乱间栽下车来摔了一大跟头,她哈哈大笑。唯有一次她将这道术施在了一个官员所乘的马车前,哪知车夫根本不管,疾驰而过,从她变出的人形上生生碾踏了过去,她皱着眉走过去捡起那被压扁了的小草人,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感到一丝愤怒。
即使如此,漂泊的生活她依然过得得心应手。家里不断寄来的钱帛使她从未遇过金钱不足的烦恼;她的运气依然出奇地好,各种意外的邂逅令她绝对不会感到无趣;向她示好的男子络绎不绝,她觉得世界渺小得好像一颗水晶玻璃球,轻易地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直到她在一片云雾缭绕的白霭中遇见了她。
她有着一头长过膝盖的黑发,雪白的肌肤,火色的华衫勾勒出诱人的曲线,修长的脖颈上有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容。她轻移莲步,露出纤长的双腿,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怀抱着白兔的温婉妇人。
淼瞳在那一刻呆住了,她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如此美丽的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从心底生出的强烈不安,她曾在佛法中读过,这种可悲的业力叫做嫉妒。
温婉的妇人在手中快速地拨动着一条很长的念珠:“初九乾,潜龙勿用,”她对那年轻的女子说,“变卦山水蒙,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利贞——亨,雪澈。”
女子翩跹而来,走过她的身旁停下。
“小姑娘,你的气里充满了傲。”
淼瞳心里一惊,她急忙入定向那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视去,然而却看不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自己看不到的人!她心里的悲愤急速地膨胀着。
那年轻的女子也向着淼瞳看了一眼,然后她轻声笑了起来,那声音如碧玉清脆悦耳,然而在少女听来却是深渊般的恐怖。
“呵呵,原来如此。真是罕见的灵物。”她说。
“和我战斗!”淼瞳抑制不住地颤抖,“和我比试!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道称的话,别人称我六合仙人。也好,我对你很有兴趣,来吧。”
夕阳下升起了连绵不断的火烧云,大片大片的殷红燃烧了整个天际。淼瞳紫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她脸色惨白,艰难地站立着不断咳血。
那是怎样的道术?那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力量!自己简直无从出手,不知不觉早已被对方控制了气血的走向。好在那人明显地不愿伤害自己,几乎没做任何攻击的举动,否则到头来这一世岂不功亏一篑?
“你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我很中意你。”绝色的女子轻轻走来,向自己伸出了手,“怎样?要不要跟我来?”
“我才不会做你的式神呢!”淼瞳愤怒地一把打开对方伸来的手,大口吸气。
女子笑了笑,那笑容使淼瞳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会要你做式神的。你做我的侄女,好不好?”
淼瞳微微开阖着小嘴,她宝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叫什么名字?”六合仙依然笑着问道。
“……三重水,淼瞳。”少女的声音低落下来,仿佛终于被折服一般,轻轻地开口说道。
长谷的冷风吹过,月亮依然高高挂在天角。淼瞳无力地滑坐到地上,四下里早已没有了朴秋的影子。
“那是……攻心……”淼瞳将头埋进两腿的膝盖中央,脸上满是落寞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