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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布鲁塞尔回来的时候,我直接飞到上海,买了昂贵的头等舱,可以点鱼子酱和鹅肝,我吃了两顿鹅肝,腻得不得了,最后还是要了一碗白粥,配合榨菜喝下去才浑身舒服起来。
我对陈吟说过我回来要去看她,但我觉得自己对承诺没必要过于言而有信,特别是对方并不在乎这个承诺,下飞机后我也没有打开手机,我不想那么快面对其实她没有给我打电话这个事实。
我过了一段工作很忙的日子,我是自己的老板,想要忙一点总是能做到的。我总去浙江和江苏出差,谈一些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谈下来的生意,但是我不想住在上海的房子里,所以我把当天可以来回的出差硬生生拖成三天。客户非常疑惑,但也只能陪我吃饭喝酒,最后买单的时候明显心情不好,我装作看不见,我也心情不好。
那套房子是毕业第二年用家里的钱买的,就在卢湾世博滨江地段那边,露台上能看见中国馆,也能看到黄浦江。房子是一个小复式,一层90平方,送一个非常舒适的花园露台,装修的时候我很是花了点心思,餐厅里那张桌子是整块橡木,沙发前铺着我从土耳其带回来的蓝色羊毛地毯,赤脚踩上去能没过脚背,几盏灯都是真正的蒂凡尼彩绘玻璃,书房里有个四扇屏风是我从我爸的办公室里搬过来的,紫檀木框镶嵌掐丝珐琅,我也不知道价格。
花园里种了紫藤,吴冠中有幅画就画的这个,陈吟以前特别喜欢,卖了一本厚厚的画册,她连鸡腿都不大吃得起,却总是省钱买这些,我完全可以买来送给她,但我不敢,我太小心翼翼,生怕我们的关系走上一点点歪路,其实我们也从来没有走上过正路。
四月底紫藤开了花,瀑布一样吊下来,底下是我从泰国空运回来的藤编躺椅,纯白色布垫子,边上有一口青花大缸,漂着几株蓝色睡莲,露台边缘一圈栀子花,盛夏时开出大朵大朵的白花,香味传到黄浦江上,连我爸妈来看了,都觉得这个家实在不赖。
有几次我半开玩笑让陈吟过来玩,她也半开玩笑拒绝了。我多少有点失落,装修的时候会心里也就这一个目标观众,结果她还从来没见过,好寂寥的独角戏。我每晚睡在楼上的主卧里,落地大床对住黄浦江,床头那一面墙刷成蓝色,画着看日落的小王子,脚下是他的玫瑰花。
陈吟说过,她希望自己以后的家是这样,蓝色卧室,小王子。那个时候临近毕业,我们马上就要分离,虽然她从来不是我的姑娘,但有时候人的要求会变得非常非常卑微,会只期望绕着未名湖走一圈,再走一圈,毕业会让这一切都消失。我在上海,她在北京,我们隔着一千多公里,也隔着本来就不亲密的人心。
我没忍住,给她画了一张小画,又在边上写上一句法语:“Ilyaunefleur.jecroisqu‘ellem‘aapprivoisé.”
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养了。
我不大想回家,不想看见墙壁上被驯养的小王子。但总得回去,客户最后直接赶我走。所以我寂寞地开车回到上海,就睡在楼下的客房里,我很久没有上楼。
我一直没有和陈吟联系,我其实也想过若无其事一点,当做那个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心里有人,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见到那个人又是一回事,那个远方亲戚,陈吟看见他的时候从头发一直抖到小腿。
我有点后悔和陈吟的那个晚上,越来越后悔。一方面是后悔这件事让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回转余地,另一方面是后悔自己过于勇敢,过于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从机场去她家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对于填缝这件事毫无意见,但真的确认自己就是个填缝的以后,我发现自己意见很大。
八月初的时候,我被人逼着参加了一个上海的北大同学会饭局,约在一个黑漆隆冬的东南亚餐厅里,黄咖喱很辣,我正好装作辣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灯暗成这个样子,我谁都没有认出来,当然也有可能我谁都不认识。饭局到了最后,沉闷得不得了,没人能真正找到话题,大家穷途末路,开始谈起了加沙局势。
边上有个姑娘推推我:喂,你有烟吗?
我清清嗓子:有的,你有火吗?
我们一拍即合,逃到顶楼露台上。月光比餐厅里的灯还亮,我看清楚她的脸,五官挺普通的一姑娘,小麦色皮肤,但是有股潇洒范儿,把米白色男装中式长衫当裙子穿,下面是一双平跟鞋。长衫很大,她又高又瘦,整个人都空空荡荡躲在衣服里,头发梳成大辫子垂到腰际,手腕上有一串蜜蜡珠子,胸口红线下挂着一块碧绿碧绿的水坑玻璃种翡翠玉佛。
我喝声彩:“女侠,你这是要去参加少林大会呀。”
她给我抱个拳:“公子承让。”
女侠叫白灵零,比我大几岁,但她是那种年龄感特别弱的姑娘,模糊地处于25岁到40岁之间的任何一个地段。
我点燃烟,问她:哪个系的?
她也猛吸一口:新闻,你呢?
我油然而生了亲切感:德语,你住哪里?
她说:住北京,我来出差,被人拉过来。
新闻系,住在北京,我特别有一种缘分天注定的幻觉,兴致勃勃问她:那在北京你住哪里。
朝阳北路,对面是山城辣妹子,你知道吗,李宗盛也住这个小区。
我点点头,我知道李宗盛那个演唱会,他说,自己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山城辣妹子。那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川菜馆,水煮鱼做得不够香辣。
我喜欢李宗盛,他知道什么叫鬼迷心窍,什么叫生命中的精灵。
抽完烟我们就下去了,在楼梯间交换了名片,互相刷上微信。又回到人多的地方,两个人不说话,目光偶尔会交会,好像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
走的时候她和朋友站在路边打车,我开车出来,迟疑了一下没有送她。直觉告诉我如果今天接她上车,就会和这个姑娘发生点什么,但我不想发生点什么。如果真的发生,不管换了哪个编剧,我和陈吟的故事都很难往下写,但我希望我们还是没有走到结尾。
我慢悠悠开车回家,躺在露台躺椅上,栀子花都开了,但陈吟还是没有打过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