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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

文/赵德斌

时序交了腊月,年味就一天天浓了起来。每年腊八粥刚一喝过,就照例有人送了红纸来,请父亲写春联。父亲当过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算村里的文化人,一手毛笔字尤其写得端庄漂亮,阖村几百户人家的对联,多半就是父亲包办着写了。母亲曾经抱怨过整个腊月他分身乏术,没空染指哪怕最细微的一件家务,磨煎饼、蒸馒头、做豆腐备年的事情压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父亲微笑不语,照旧在每年早早准备好八九支毛笔,几瓶墨汁,一把裁纸刀,一方老砚台,愉快的收下村里人送来的春联纸。

我暗地里观察,发现写春联时候的父亲是沉静而愉悦的。他先根据各家人的门户多少算好怎么个裁纸法:什么样的大门,几个单扇门,几对双扇门,几多窗户,需要裁几个“福”字。因为常年写,又是一个村的,那些数字了然于胸,几乎闭目就能想得出来。小巧的裁纸刀横割竖转,不同的春联胚子就裁好了,而且根据所送纸张的多寡,尽量做到量才使用,随机调整,不浪费,也没有一点点的剩余。裁好的春联纸静静的躺到桌上,父亲根据纸张的大小挑好所用的毛笔型号,在砚台里饱蘸了墨汁,凝神,悬腕,挥毫,一气呵成,一幅浓墨淋淋的春联就跃然纸上。父亲微笑着看看写好的春联,眼神亮亮的,象看自己的孩子。我早伺候在边,见机迅捷的将写好的那张拿起,放到一边的地上晾着待干,父亲就继续写另一张。写好的对联源源不断被撤下,又被我整整齐齐的摆满在地面,炕头,六印(一种大锅的型号)的大铁锅锅盖上。屋子里很快就铺满了喜庆的红色,象翻滚起红浪,其间跳跃着黑色字迹的光芒,空气里游弋着墨汁浓浓的墨香。一时写春联的人醉了,看写春联的人也熏熏然。

父亲写的春联句子多半是从春联书中选的。那些书的书页纸张微微泛黄,字体有横排的,有竖排的;有文字的,也有前人原迹印成图片的。因为每年都伴随左右,本本的封皮上都沾满了点点墨迹。父亲根据人家的不同,随时调整春联的内容。给年长的老人家,就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寿比南山松不老,福如东海水长流”;给年轻一些的人家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门第易为春”,“百花迎春香满地,万事胜意喜盈门”;做生意或者开小卖部的人家就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进达三江”,“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南西北财”;最常见的是恭贺新年的吉利话或者新年的对景联:“爆竹声声春讯早,桃符处处岁时新”,“元日有杯皆进酒,春来无处不飞花”。这些句子充满了喜庆热闹的气息,村里乡亲人见人爱。是啊。庄户人家,不懂得装斯文,也不喜欢弯弯绕,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忙碌了一年了,谁不想在过年的时候听个热热闹闹的吉利话,讨个好口彩!特别是那个裁成菱形的“福”字,他们一次次强调,要父亲多写,多写,拿回去后倒着贴满了橱窗、门楣、窗楣、树上、灶门脸和黑瓦粮食缸上。要触目皆福,福满院庭,福气多多。倒着贴寓意“福到(倒)了”。后来我开始在网上接触对联,并慢慢学着自己对句,还是对这种充满了吉庆气息的传统春联情有独钟,常常在它们那种独特的气息中沉醉不已。

其间,父亲最喜欢写的一副对联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每年都要把这一联写好多遍。母亲偶尔立于一边观看,每每发现父亲又在着手开始写“风”字,就会取笑说:“还是那句啊?就不能写点新鲜的?”父亲就会笑答:“句老意不老,越品越有味。”父亲还常写一幅:“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由此讲开去,讲到创制这副春联老祖的人五代后蜀主孟昶,再讲到过年时候贴春联习俗的起源,言道:春联开始不是春联,是桃符,长六寸,宽三寸,在板上书神荼郁垒两个神仙,这桃符也就成了仙木,世间百鬼见了无不敬畏,百姓得以安康和美,欢天喜地度个平安的岁月。我听了默默,遥想那神鬼峥嵘的面目有所畏惧,而又在心里隐隐勾画幻想。多年以后手捧诗文长卷,读到“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一词的时候,父亲给我讲解的那幅春联和那个多情的君王形象,还会忽的在脑中跳将出来。

我是父亲忠实的小帮手,耳熏目染,对常见的春联对句烂熟于心,便也能脱口成联。父亲写横批的时候不照本,也并不太要求和主联意思合拍,常常是飞快的将一些常见的春联横批集中写下,然后分配到各个联下。有时候写多了,一时想不出词了,就会侧首看年幼的我——或者,也许那忘词是故意的,我后来这么揣测——我就抢口彩一般脱口而出:“三阳开泰!”“吉祥如意!”“吉庆有余!”“人寿年丰!”。父女俩一起呵呵大笑。后来父亲干脆放权,把写横批的任务完全交给了我。我抖抖索索搦管,用写硬笔书法的架势和技巧来写毛笔字,父亲一边笑着责备,一边纠正我手腕的姿势和力度。父亲边教我边叹息,说他自己的行楷严格说来,也并不在体,只是由着自己的意思和气势写罢了。后来我的毛笔字虽然也是不在瘦金,不摹兰亭,还可以勉强一看,就是得益于最初帮父亲写春联的横批。

村里人最喜欢的是那个裁成菱形的“福”字,他们一次次强调,要父亲多写,多写,拿回去后倒着贴满了橱窗、门楣、窗楣、树上、灶门脸和黑瓦粮食缸上。要触目皆福,福满院庭,福气多多。倒着贴寓意“福到(倒)了”。和大“福”字相似但是体积略小的有小“酉”字,可以拿来贴在比较小的家具上,比如椅子、凳子、小缸、小盆上。父亲的“酉”字用的草体,近似于一个“了”字,尾巴右弯且翘上去,两边各加一个点。我开始不认识,写的时候依葫芦画瓢,写成四不像,父亲哈哈大笑,指导我可以写成“有”字,说,这个谐音,意思也不错。新年大有。另外,还有一些小体积的类似于横批的,叫春条,随贴的位置不同而内容功用各不相同。床头炕头贴的多半是“身体健康”,牲口圈里贴的是“槽头兴旺”“六畜兴旺”,手推木制独轮车和自行车后腚上贴的是“一路顺风”,粮食囤里贴的是“五谷丰登”,涂漆的零钱匣子粮票箱子上贴的是“招财进宝”。最好玩的是锅门口的墙上,贴着一种眉幅带黄历的叫做“灶门神”的年画,上边慈眉善目的神仙据说是灶王爷,他是和咱老百姓最贴心的神仙,平时在各家各户的灶门边保佑这家人的吃喝,每年腊月二十四辞灶日,吃了人间饭就回天上去了,向玉皇大帝汇报人间的情况和自己一年的工作,等过了年,正月初七,接灶日,家家户户再包饺子把灶王神迎回来。我们这里的人们真心实意喜欢灶王爷,家家户户过年都得贴这种年画。就是这灶门神的年画边,人们也想出法子来热闹,把春联贴到灶王神的两旁。父亲每写到这种春联的时候都笑眯眯的,乐呵呵的下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是说要灶王爷辞灶后上天汇报这段时间,要使劲的在玉皇大帝面前替老百姓说好话,回来之后呢,就多多的带给老百姓吉祥如意。真是有趣极了。有一次,父亲给我们家写,还自作主张给加了一个横批,叫:“灶王爷您好”,我们看了都笑成一团。

春联写好,村里人就陆续拿了回去。拿的时候多数人空着手,说几句好话,算给父亲帮忙写春联的道谢。出于感激,有的人会掏一根烟卷递给父亲,有的人拿两块硬糖果塞给我。村里出过一个海员,他家人来拿春联时,就送我们一个从外国带回来的漂亮点心空铁盒子。点心虽然已经被他们吃完,得到如此漂亮的铁盒子,在那个年代也是相当让人雀跃的事情,我爱不释手,由此非常感激春联,鼓励父亲多给他家写几个大“福”字。

对联源源不断被拿走,末了到了除夕那天,人家下午都在炒好过年菜后开始贴春联了,我们自己家的春联还没顾得上写。母亲很焦急,催促父亲赶紧写。父亲手头一般还是积攒了好几家的,忙不迭的答应,却还是顾不上。有一年母亲干脆让我动手写,刚刚写好,又被等在一边的人给强行先拿去他们家贴了。母亲无奈的摊手,父亲想了个好法子,让我替他把春联纸先裁好,不写字,先贴到门上,这样人家就不好意思揭了。他趁空提溜着毛笔,去大门二门前刷刷刷几笔,在门上写好了,墨汁还淋淋的往下淌。这种写春联法真是闻所未闻,父亲看着在滴墨的春联得意洋洋,我们都在一边拍手。

关于贴对联,乡下人不怎么讲究上下联,不管左右,用自己拿面和的糨糊贴上就是。父亲反复教他们说春联的上联最后一个字声调重,贴的时候呢,右为上,乡亲们字都不识得几个,根本不理会这一套。关于贴对联,这里还有一个笑话。我们一个远房三大爷,一家人大字不识得一个,贴的时候不会贴,常得别人指点着贴。有一年,那指点的人指点了半天,有事匆匆走了,还剩大门春联中最后的一张了,想来最后一张,闭着眼睛也会贴了,也就走得很理直气壮。谁知第二天春节别人一去三大爷家拜年,迎面发现,就这张,嗐,贴倒了。字全倒着呢。众人哄堂大笑,三大爷不好意思的说:“我说怎么贴完看着不舒坦呢,里边字虽说都不认得,好歹有个人字看着眼熟。我说这个人咋就朝上伸了俩喇叭叉子,怎么就两脚朝天呢!”众人闻言笑到肚子疼,从此我们村多了一个“贴春联——两脚朝天”的典故。

我们这里的风俗,一般人家过年贴大红春联,红的看着喜庆。要是这年里有亲人没了,这家就不能贴春联,要贴火纸。节下里人家门上一片红彤彤,唯独这家冷冷清清,触目两张代表丧事的火纸。也是想念亲人心存哀思的意思。第二年上,门上就光着,啥也不贴,虽然还是冷清,却少了一份火纸的刺目惊心。第三年,就可以贴一种蓝色的春联,这就有的春联的意思了。三年一满,亲人已然走远,收拾了哀思和念想,还是得红彤彤的过日子。年年岁岁联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人世间事,大抵如此。

时下又已经交了腊月,想必父亲又开始准备写春联了。只是正月八月里奶奶姥姥相继辞世,写春联的人,手下行云流水般泼墨替人家写,心里想必恻然。过年是个喜庆的节日,而已经分别做了没娘人的父亲母亲,不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怎么思想。睹联思人,当已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