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德斌
这篇短章,原来的题目为:《怀念江南》,与友看过后,他给我看了一段文字:“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江南。月桥花院,琐窗朱户,丁香细愁无边丝雨中悠然而过的伊人,留在小巷一个繁华落尽的背影,这是江南。闲梦梅熟,夜船雨笛,白衣胜雪的书剑飘零叹息着驿边游子的幽幽千古,这也是江南。江雨霏霏,楼台烟尘,旧时王谢,六朝如梦,无处不是我们的江南。然而,江南终究只能是在梦里,乌衣巷不再是魏晋风流的乌衣巷,桃花坞不再是万树桃月的桃花坞,只剩下唐宋诗篇、歌谣曲词成了我们内心真正追寻的一处桃源。斯世已渺,我梦何归?”他说,这才是江南印象。读着这些绰约妩媚,清丽如歌漾着波光水月的文字,愣怔着,竟惭愧起来。这样的江南是文人墨客诗章画卷中的江南。而我的江南,只是一些记忆中琐碎的有着淡淡乡愁蕴着微微暖意弥漫着人情味儿的江南,它具体到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具体到一棵树,一粒果,一个人,甚至于院墙下的一个角落。于是,改题目为:《与江南有关的琐碎》
空气北方冬天的城市,一窗隔冷暖。窗外,是花娆叶媚的春;窗外,是不带一丝媚秀水气的光秃秃的干冷。对于一个生长于江南青山秀水的女子来说,大多的时候,只能闷在家里,闷得太久了,难免,有些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于是就想到乡村去,可北方的乡村冷得让人心生怯意,条件好的人家有自烧的暖气,可不够暖和。且大多数的人家还是仅凭一个小煤炉子一方不大的自砌的土炕取暖。房子一般都是邻里乡亲帮着砌的,门窗的封闭不是很严,冰冷冷的气息和不时从门窗缝隙里一股一股钻进来的西北风,冻得你不能静心安坐。
要出个门,更是全副武装才行,大衣、围巾帽子、手套、口罩的穿戴得齐齐全全方可。笨重又烦琐。尤其是空气里,因大量烧煤供暖,弥漫着看不见但是闻得到的浓浓的煤烟味,假使你深吸一口气,必然会呛了你的喉,忍不住想要咳嗽几声,而我,常常在一声一声的咳嗽里渗出了眼泪。
于是,怀念起江南来,怀念江南那种饱含着清甜水分的潮润空气。南方的冬,多半是迟钝的,温吞吞的,即便是敞门敞户,一个小小的炭火盆就足以温暖全身。如若想出门,一身轻薄的毛衣,一件不厚的双层夹克,就能轻轻巧巧地钻进新鲜的空气里,且可以大大方方地露出手脸来,畅畅快快地呼吸。
大抵,家乡的空气里,有着主人般的自在,异乡身是客,连呼吸,似乎都有些拘谨起来。
鸟儿竹林如今,高楼林立的城市,小鸟儿已经是稀罕物。北方的冬天,更是几近绝迹。偶尔有那么一两只不怕冷的麻雀,也只是在某个公园的小树林子边,微微地探一下头,雀跃两下,一声不吭地返身飞进林子,躲在暖巢里再也不肯出来秀一下美丽身姿和婉转歌喉,任你在林子外面望穿了眼等凉了心。
离居住小区不远的北京路,沿边有一片不大的树林子。闲暇时光,喜欢在小树林一个人转,以奢求多一些瞻望小鸟儿的机会和多亲近亲近林子里稀稀疏疏生长着的花花草草。
那片不大的林子,常常让我忆起老家院子右边的那片小竹林。说是竹林,也不完全是,里面还生长着许多高高低低的常青杂木树,即便是到了冬天,林子也是青碧碧的。偶尔,会有画眉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漂亮小鸟儿来林子里做客。麻雀是更不用说的,一群一群地从林子里扑棱棱地飞起来,飞出来,飞上屋檐,停留片刻,雀跃着,叽喳着,四下打量,再呼啦啦地飞落到院子里。为故乡的冬和贫穷的孩童时光增添了不少乐趣。
冬天的原野,少有吃食,小鸟儿们大都饥不择食。这为调皮的不知事的娃娃们提供了捉逮它们的方便:我们从家里的谷仓偷出粮食,拿来竹编的簸箕,放到一块空地上,簸箕的一边用一根棍子支起来,栓上长线,另一端倚在地上,簸箕底下撒满谷粒,然后牵了线躲到远处。那些或许已经好几天没有找到食物的小鸟儿,迫不及待地从竹林里,屋檐上,树上飞下来,在簸箕外面徘徊来徘徊去,左瞧瞧,右看看地侦察,确定没有危险后,亟不可待地飞进簸箕里抢吃谷粒。正当它们吃得忘乎所以,轻轻一拉手中的线,支在前面的木棍拽倒了,簸箕猛得扣下来,贪吃的小鸟儿都可怜巴巴地被罩在了簸箕里面。我们这才从远处跑过来,趴在地上,把簸箕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手伸进簸箕里捉早已吓得惊慌失措瑟瑟发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鸟儿们。有捉了非常漂亮的小鸟儿的伙伴,会捧着小鸟儿在大家面前骄傲地炫耀,像个刚打胜仗回来的将军,得意洋洋。
那时候,只知道好玩,等明白些事理,知道捉小鸟儿是不应该的时候,小竹林,也离我越来越远。它和小鸟儿们,以及和鸟儿竹林密不可分的童年时光都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只在某些触景生情的时刻,蓦然忆起,微微一笑里,几许沧桑,诸多感叹。
枇杷每个周末去超市,买一星期的零食和日用品,必不可少的会买回一样东西:枇杷罐头。留着偶尔不想吃饭的时候吃。一周总要吃掉两三瓶。
罐头只略带了点枇杷的味道,终归不及天然新鲜的好。可北方,是没有枇杷的,枇杷树属于高大乔木,在南方从未有过大量种植,它的果肉很娇嫩,保质期也非常短,因此,在北方,即便是专门经营水果的水果店也没有,大型商场的水果柜台也无经销。
物以稀为贵。越是难得的东西越是想要,越是难得吃到的东西越想吃。何况,对于生长在南方品过枇杷味道的我来说,更是念想绵绵。
一样东西,你从来不曾遇到过,不曾接触过,是不会想的。而当你遇到过、接触过、拥有过、品尝过、知道它的香甜它的美才会念念不忘。
故乡老屋的后面,有两棵枇杷树,一棵像母亲,高高大大。一棵像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枇杷的叶子长得长椭圆形,比较长,也比较宽,春夏秋三季都是深绿绿的葱茏,到了冬天,会落一些叶子,绿也会退去一些,但是,依旧不失绿的本色。
家乡有句谚语:四月八,吃枇杷。农家一般都是按阴历计时令的。也就是说,五月初,枇杷就成熟了。枇杷的果未熟时是深绿色的,酸而硬,一旦成熟,便成了黄橙橙的模样,湎湎的,软软的,甜腻腻的,一点酸味都寻不到了。一串一串的,藏着,掖着,露着地挂在阔大的绿叶间,煞是诱人,引得尚是娃娃的我们口水直流。可枇杷树生得高大,且枇杷果软,不能用竹竿子打,每到枇杷熟透,父亲便会挑赶场(湘西农村自发的集市)日的前一天下午,背了个背篓,爬上树去,一背篓一背篓地摘下来,先拿了些给在树下候着的娃娃们,然后选一些好的,送给村里没有枇杷树的人家和年长的老人尝尝鲜,再留给自家儿女一点,剩下的,第二天,用竹箩筐挑到集市上全卖了,换些家油盐钱。
熟透的枇杷是不能久放的,也不能留在树上不摘,因此,吃枇杷的日子统共算起来也不过十来天。总是觉得还没有吃够还没有好好记得它的味道,枇杷就没有了,得等到来年五月间。尤其我渐渐长大之后,在家的日子极少,更是难碰到枇杷成熟的时节,小时候残留在舌尖枇杷的味道,长年累月,竟成了深刻地怀想。
只好借罐头来解了这份相思罢。
李子阿公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看了看上面记下的枇杷,忍不住乐了,大约,是谗虫遁着时光的隧道,从童年来寻我了。
北方,是有李子的,冬天,也能买到,虽不是土生土长,倒也是泛着白霜的新鲜。偶会买来吃,可怎么吃,也吃不出家乡李子的味道。
水果店里从别处运输过来的李子和北方秋天土生土长的李子,无论是青李子还是黑李子,个头都很大,看着诱人的表皮,咬一口,都会有让你蹙眉的微酸。不像南方的李子,小小的果粒,虽不起眼,氤氲在舌尖的,却是水灵灵的蜜甜。
那时的父亲和母亲一定是相当勤劳和爱我们的,我家院前院后,除了枇杷树,桃树,梨树,杏树,还有好几棵李子树。院子最左边角落的那棵已经很老了,结出来的李子少,泛苦,父亲也不知道在哪一年砍了当柴火烧了,前两年回家,父亲已经在原地种上了沙甜柚。只有院子前面长在一个高坎上的两棵还在,已经长老高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李子树大概不识得我就是当初那个扎着两个翘翘的羊角辫的黄毛小丫头了。可我,从就没忘记过它们。因为,我和它们结下的缘,不仅仅是味道。而是生死结。
那年该是很小吧,还不怎么懂事。六月间,李子将熟的时节,大人们都上工未回。大中午,连小狗都躲在阴凉处吐着舌头疏了本职工作偷懒去了。只有一声一声的蝉鸣,不停不歇。小伙伴们也各自让阿公阿婆们喊回家睡午觉去了。看我的阿婆在堂屋的凉席上摇着蒲扇睡着了,我一个人溜到院子和搬家的小蚂蚁玩,玩着玩着抬头看见李子树上快熟的李子,红的,半红半青地,看着看着,谗虫就溜了出来。那两棵李子树不高,并排长着,李子在树上,一小堆一小堆挤挤匝匝在热烈的阳光下泛着诱惑的光,引诱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爬上树。先摘了手边容易够到的,不过瘾,树巅上有几颗红透的,我忘乎所以去够,李子树很脆,只听“啪”的一声,踩在脚下的那根树枝“咔嚓”一声断了,一瞬间,我悬空吊在了李子树上。坎下是一口水井,掉进去,准没命,我吊在树上,吓得连哭都不会了,就那么吊着,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喊,不知道吊了多久,觉得周围的东西好象都不认识了,看不清了。到底怎么下来的,当时我已经不知道了。后来听阿婆和娘说是坎下东屋的阿公正好来担水看见我了,招呼人把我抱下来的。
抱我下来的阿公是山寨里的赤脚医生,专门用山里的草药给乡里乡亲看病,从不收钱。阿公的医术很好,被医好的邻里乡亲过意不去,会给阿公送些自家产的鸡蛋什么的来谢,过年过节杀了猪打了糍粑也不忘给阿公送些过来。阿公没娶过亲,一个人住在两间不大的老屋里。
九八年回家的时候,阿公的老屋已经不见了,问起娘,娘说:“过世了。”
现在的我,每次看见李子,依旧会想起阿公,没有阿公,也许,也就没有我了。
老杏树印象里,北方是没有杏树的。至少,我几次下乡村,从没在哪户农家院前院后见过。杏倒是不稀奇。时令来时,街头巷尾商贩的推车上,水果店里,都有杏子的影踪。
不过,北方的杏,看起来和南方的没什么两样,味道却差了许多。南方的杏是少有酸味的。软、湎、甜。北方,虽表皮看来黄橙橙的,吃起来就算不酸也是无滋无味的寡淡。因为杏的保鲜期也是相当短,熟透的果肉极软。如果熟透了再从南方运过来,长途颠簸,连挤带压,到了北方,已是破皮烂肉,伤痕累累。所以,一般都是八九成熟果肉尚有些硬实的时候就下树,在运输的车厢一闷,到地方,正好催熟。于是,市场上遍地是让人欢喜的金黄,只是到底少了一成自然馨风媚雨的滋润,舌尖的味道,也差了一分成熟后的绵甜,泛着浅浅的酸。
杏子我极少买亦不爱吃,却常常在杏香飘满街巷的时日念起老家院前挨着竹林生长的那棵高高大大的杏树来。
那棵杏树是哪辈祖宗栽种下的,已无从考证,从我记事起,它已是历尽风霜直入云霄的苍劲。
山寨里,杏树不多,统共算来不过三五棵,数我家的那棵高大和年代久远,几乎成了我家的象征。那时候,我偶带同学回家,走到山脚下的小河边,指着半山腰的老杏树说:“看见那棵高高的树没有,就是我家。”
杏树从五六米处匀匀均均地分成了粗粗壮壮的两枝,一左一右,如亲密的恋人,并蒂而生,枝繁叶茂,年年早春,花开满树。
因了杏树的繁茂,左边靠院子的那枝挡了场院里秋时晒稻谷的阳光,母亲便吩咐父亲齐齐地砍了。砍的那天,我上学去了,晚上下学回来,已让父亲找人帮着截成一段一段劈成了柴,连枝枝桠桠都剔得光光溜溜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一角晾晒,冬天取暖用,只余满地尚青的叶,母亲还没来得及扫,兀自凄凄惶惶。我仰起头,看着杏树裸露着的白森森的伤口和右边孤零零的可怜模样,抱着杏树粗黑皲裂的大树干伤心地哭了:它们,亲密无间相依相伴地生活了很多很多年,今朝割裂,该多疼啊。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天晚上做的一个梦:杏树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从那以后,杏树不再年年花开结果,而是,隔年一次,且不如以前那般花密果硕,仿佛在祭奠着什么。
草木也是懂得感情的,很多时候它们的情感,比人类更深厚更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