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建荣
在裕河通往西支的途中,车路大半沿着两山夹峙的沟底溪水行驶。记不清绕了多少弯,大家被眼前碎银一样的溪水和水中或卧或站的怪石给吸引住了。谁也不能否认,让大家难以停下脚步不往前走的还有不断让人产生贪念的绿意。愈往深处走,那绿意就愈发让人产生一些新奇怪异的念头。
从野草覆盖的小径看,今年夏天这地方还不曾有人来过。天空很窄,峡谷中的水流被四面山坡匝地的浓荫给映衬得改变了颜色,满谷流淌的仿佛不是水而是一条绿色的绸缎。有一块阳光打在水面上,掬一捧起来,白花花地直晃眼,放进小溪中,它又变成一块绿绸了。一时间,我竟怀疑这是有人在水的源头用上好的新鲜茶叶榨成汤汁倒进了溪流中。
说说笑笑间,有人已脱下了鞋袜把脚伸进了水中。水花溅了起来,谁身上的金属扣子一晃,把一个明亮的光点反射到对面的山坡上,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黑鸟被惊吓得蹿出藤蔓缠绕的枫树,“呱”地在高空叫了一声,落到花朵开得有些夸张的一棵高大的玉兰树下。
哗啦啦,哗啦啦,一阵风吹过,细小的流水弄出了声响。现在,我有些惊异这声响:它让我突然就回到了学生时代——多少次,在自习课上偷偷地翻看武侠小说,值周老师突然打开教室门,哗啦啦,哗啦啦的藏书声显得是那么让人惊心动魄。
已是中午的时候,水面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鸟在山坡中喧闹着,水兀自流着,空气中不时飘过一股时浓时淡的枯叶和甜丝丝的花香味。
老A说,这里可是天然的药场,山上长有杜仲,黄连,鸡血藤,柴胡,天麻,茯苓等几百种草药。一个病人要是他在这里生活一个月,不打针不吃药,保证他百病祛除。我问他这是为何?他笑着说,你想想,这空气中有药味,水中有药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身不由己地“吃药”,病能不好吗我有些心动,我知道我的心病需要来这里治一治,但我又是耐不住寂寞在这里待上一个月的。
看得出来,生活在城市文明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极尽办法把这种陌生向往的气息要多带回一些到城里。古藤,花朵,流水,怪石,野草,大山一一走进了镜框。而事实上,在楼层中穿梭的时候,这些原始朴拙的气息最早被这些忙碌的身影给忘得干干净净。
岸边熟透的野樱桃“啪”一声掉进水中,随即被流水给带走。石头无言,我心底的波澜漾了漾——很小气地说,五百年过后,这些石头还会跟我等凡人相约谋面,那时它肯定依旧不会吐出任何关于自身的一个字。石头无言,它是要把一些话智者一样藏在心里一辈子不说出吗?而我们呢?不是滔滔不绝急于表达就是每说出一句话都要思前想后。
最后的结局是:那些说出的或没有说出的话在变成一阵风之后,它到底会在这个浩瀚的时空留下多少痕迹呢就让那些乐山乐水的智者仁者去谈去品吧,一块石头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我们走后,还会一拨拨地来不少自以为在生活中找到真谛的人。我们走了,他们来了,而这些石头就用它的如金的沉默一次次嘲笑着这些自作聪明的人。
坐上车的那一瞬,我回头望了一眼河滩,我真有些羞愧——一个人自以为肚子里有了几滴墨水,他就会变得迂腐可笑!这一次,我带走了许多:那些石头,那些大山,那些树木,那些花朵,那些药香,那些记忆中的绿。当我把它们的影子搬上桌子去装点喧哗的生活时,我何曾想过这么一块普通的石头,一茎平凡的花叶,一缕无忧的细水,一丝让人心静的绿,它们的内心是需要怎样的平静才能盛装下我的自私和无知?何况,我全力所逮住的只是它们的皮毛或影子,或许连皮毛和影子都不是。
空气中的药香又一次袭来,人生的痛和幸福一点点浮现。我看见自己生活的湖面上,有白帆,有落叶,有云的倒影,有岁月一般皱起的脸,还有一幅图像,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已的脚。在裕河的山水间,一块石头让我的肤浅开始暴露,一根古藤让我无言以对,一茎花叶更让我无地自容。在这里,我才发觉生活中的自己是多么的委琐、多情、浮躁、轻佻、妄自尊大。
虽如此,脱不了俗的我还要摆出一副怡然自乐的神态对准相机的镜头与山水拥抱。多少年了,一些石头什么时候被水给磨过一个棱角?一些石头什么时候被小小的水滴给击穿了一个洞?又是什么时候,这些石头与这山这水和一个人的心灵轻轻地唯美相撞?还是什么时候,那些曾经远去的水从大海再次无言地回到了这里万千人群中,我是难以免俗的一个。在今天,在这阳光和药香包裹的世界,我想走出人生的樊篱,却又一次次让自身深陷其中。刹那间,一种人生的宿命和悲凉浸遍我的全身:在自然的流转中,一个人显得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与这偏僻的山野和这些石头这些溪水合影,我们真能像他们一样永恒大智一回吗?
我知道:人人看到的,只是石头的现在,水的现在,树木的现在,绿的现在,那它的过去呢?将来呢?这些不会有太多的人去问。
我问了,心就不免有些伤感和凄冷。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瞬:我这不是又自作多情了吗?也许,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滴水每一朵花每一片绿都是一个千古之谜呢,它只是想让时间的流水和满谷的风去慢慢破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