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梦与醒,列子提出“觉有八征,梦有六候”的看法奚谓八征?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奚谓六候?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在列子看来,与醒对应的是昼,这时,人借助自己的“形身体)和外界接触,即“八征”;而梦对应的是夜,准确地说是睡眠,这时,人凭借“神1精神)和外界进行交流,即“六候”。所以,列子说:“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梦自消。”由此可见,列子的醒指肉体活动,梦指精神活动。既然它们都是活动,梦自然也是一种醒,而且是精神的醒。因此,列子说:“故神凝者梦自消。”意思是:一旦精神停下来,梦就会随之而消失。
在把握了梦与醒的身体机制之后,列子从“一体之盈虚消息,皆通于天地,应于物类”的角度对梦进行解释。首先,列子认识到不同的地理环境会造成不同的梦观念。古莽之国不分寒暑,一团漆黑,当地人不吃不穿,经常睡眠,五十天才醒一回,他们把梦中所做的事看成真的,把醒来后看到的东西看成假的。中央之国寒暑交替,昼夜分明,当地人昼起夜伏,他们把醒来后做的事看成真的,把梦中看到的东西看成假的。由于古莽之国接近极地,中央之国临近赤道,因此,两个国家的居民对梦的看法截然相反。一般来说,传统的梦观念来源于中央之国的居民。尽管梦能使人的愿望得到满足,却改变不了它的虚幻本质,黄粱一梦、南柯一梦体现的都是中央之国的梦观念。其次,列子认识到梦不仅和醒有关,而且和整个世界上的事物都有关系,所谓的梦就是对世间事物的反映,因此,列子认为梦境都是有章可循的:“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爇;阴阳俱壮,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沉实为疾者,则梦溺。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3将阴梦火,将疾梦食。”简单地说,这些见解十分接近弗洛伊德对梦的解释:梦是欲望的满足。
按照这种辩证的观点,梦与醒会相互成为对方的欲望。列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他写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周代有个姓尹的大户人家,他家里有个老仆人。由于从早到晚都不得休息,这个仆人一到夜里就睡熟了。在梦里他成了国君,醒来以后还是给人家做工。他说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而主人尹氏就不同了,他操持家业并经营世事,弄得身心疲惫,夜里就梦见自己给别人做仆人,什么活都干,还不断挨打,总是在呻吟中醒来。他为此感到十分痛苦,就找朋友问是怎么回事。他朋友说:“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听了这番话以后,他对仆人宽厚了许多,自己也不再过于操心,这才好些了。也许人生的全部幸福就在这两个梦中。
如果说主仆之梦是梦与醒的互补,同样出于《列子》的这个梦则是梦与醒的交融,比“庄周梦蝶”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途而咏其事。旁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
有个郑国人在野地里砍柴时打死了一只鹿,就把它藏了起来,后来忘了藏鹿之处,就把这事当成梦了。有人听了他说的这个“梦”,就按他的叙述把鹿取走了。这个得鹿人也相信那个砍柴的人只是梦见了鹿却不知道它藏在哪里。奇怪的是,那个砍柴的人当天夜里就梦见了藏鹿的地方,还梦见了那个得到鹿的人。于是,他就找到那个人,为了争鹿打起了官司。“郑人梦鹿”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与甄宝玉的梦中相遇。贾宝玉虽然生活在富贵之中,实际上却是非常孤独的,《红豆曲》就是证明。因而,听说甄家有个与自己同名、同貌、同性的公子以后,回到房中午睡时,他就梦见了甄宝玉。先是梦见与自家的大观园一样的园子,接着见到几个一样的丫鬟,然而,对方却称他为臭小厮。随后又看到一个和怡红院一样的院子,屋里有个少年正和几个丫鬟嬉笑玩耍,就听见榻上少年说道:
“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
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
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梦,它的奇特就在于梦中还有梦,而且各自梦的对象正是对方,并且各自正好同时做梦。这个梦到底要表现什么?仅仅表现他们一切相同并都想见一见对方么?事实上,作者安排这一真(甄〕一假(贾)两个宝玉是想表达人与人沟通的可能性,两个人同名同貌同性是不是同心呢?在《红楼梦》临近结束的时候,甄太太带甄宝玉来到了贾府。两个宝玉都已经遭遇了抄家之变,甄宝玉却对贾宝玉说:
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
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嬾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杨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
看来这两个宝玉见面晚了。小时候他们是一样的,但是后来甄宝玉发生了变化,委身于世俗经济文章之道,这甄宝玉终于成了真宝玉;而贾宝玉仍是痴心不改,犹是顽石(假宝玉)一块。因而二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生活在人群中却无人理解的孤独更甚于离群索居的孤独。就此而言,贾宝玉的最后出家就不是偶然的。
事实上,整个《红楼梦》就是一场大梦。曹雪芹把“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的现实人生放在“太虚幻境”的框子里:始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终于“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太虚幻境”是曹雪芹精心设计的一个梦境。对于人们来说,它既是前生,也是来世。人们从这里出生,死后回到这里相聚。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世界全由女儿组成,曹雪芹把它称为“清净女儿之境”。在曹雪芹看来,女子并非被歧视的对象,而是生命的本源。在第五回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到各司贮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到了第一一六回,贾宝玉第二次梦游“太虚幻境”,所有那些他曾在簿册上见过、在大观园中一同生活过、后来陆续去世的红楼女子,他又在“太虚幻境”中见到了。贾宝玉第二次在“太虚幻境”中的漫游其实是对自己一生的小结,为了告别的小结。这些已在另一个世界的生命对于他既是一种痛苦的纠缠,又是一种无声的召唤。他难以摆脱,无法回避。失去了她们,如同失去了灵魂(书中以“通灵宝玉”的丢失作为隐喻形在而心死。这段漫长而没有知觉的岁月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短暂的过渡,他终于出离了世俗,是不是盼望来生新的开始呢?
“太虚幻境”中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假”“有”“无”,这是《红楼梦》一书的关键词。“无为有处有还无”揭示的是曹雪芹的生命意识:“无”是生命的未萌生状态,“有”是生命的萌生与成长,最终死亡,又是一个“无”。“假作真时真亦假”显示的是曹雪芹的批判意识:“贾宝玉”本来是一块石头(假却生于大户人家,因而被人视为“宝玉真);但是,这块宝玉不识时务,离经叛道,最终出离尘世,复归顽石(假由此可见,“有无”对应的是“生死”,“真假”对应的是“梦醒”,而“‘生死”又可以和“梦醒”对应起来。因此,归根到底,人生是个“梦”“醒”问题。
(第四节)浮生若梦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叙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斗数。
这篇短文是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它表明了这样一种人生观:所谓世界不过是众生的旅社,人只不过是其中的过客,这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漂流感让人觉得一身若浮、此生如幻。因此,人生应当及时行乐。李白的“梦感”是和“醉感”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正是“梦感”与“醉感”
合成了他的诗酒人生。李白在给妻子的一首诗中说:“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这是他对自身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酒提升人的精神,麻痹人的肉体,给李白带来了睥睨一切的豪气和超越凡俗的才华。事实上,“醉感”和“梦感”有相近之处:它们都能使人暂时超脱现实社会,并和日常生活拉开一段距离,从而使人沉浸于相对纯粹的精神王国和审美境界里。
李白的“浮生若梦”思想其实来源于庄子。“浮生”出自《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所谓“其生若浮”是说人生如寄,漂浮不定。关于“浮”的意思,《庄子‘知北游》中有两处解释:
山林与,臬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蜆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原来此身并非我有,而是天地委形:“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因此,“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人就是如此被动!
庄子的“浮生”思想影响了后世许多文人。宋代的苏东坡就感叹过“常恨此身非我有”。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苏东坡直接宣称“人生如梦”: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从根本上说梦感”产生于生命的难以把握,时间的流逝与内心的失意是使人产生“梦感”的重要因素。往事之所以常常使人产生“梦感”,是因为它已经过去了,但是仍然会萦绕在心头’就像梦一样。就此而言,凡是在时间中产生又消失的美好事物都可能会使人产生“梦感”。“梦感”产生于客观变化与内心不变的对立统一,或者说是内心的记忆对消失事物的心理补偿。中国诗人常常感慨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因为这些都属于变化之列。变化事实上也是一种消失,它虽然还存在着,但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样子。消失也好,变化也好,其实都是个时间的问题。因此,从根本上说广人生如梦”是个时间问题,确切地说是时间变化问题。这样说并不表明“梦感”与空间变化没有关系,因为时间变化往往伴随着空间变化,像沧海桑田那样的空间变化本身就包含着时间变化。谋生的需求,特别是魏晋以来山水美的发现产生了一大批到处奔走的漫游者,这些行走天下的人无疑会把空间变化转化为“梦感”的因子。顾炎武在《酬王处士九日见怀之作》中写道:“是日惊秋老,相望各一涯。离杯销浊酒,愁眼见黄花。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多蒙千里讯,逐客已无家。”在这里,广阔的江山无疑是内心沧桑的见证。
典型的“梦感”往往产生于长期抑制之后突然出现的逆转: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欽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三首》其一)
杜甫在战乱中回到家里,结果反而令人难以置信:妻子不相信(“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邻居不相信〔“邻人满墙头,感叹亦飲欷”〕,连诗人自己也有点不相信(“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种“相对如梦寐”的场景源于一种极大的心理反差:从长期思念造成的心理绝望,突然转向久别相逢的无比惊喜。人们在陶醉于幸福时往往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种“梦感”,以至于从内心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真不敢相信!”这种“梦感”其实是长期的渴求突然得到满足的结果。所以,“梦感”是以现在为起点追忆过去的产物。杜甫的这首诗就是从突然重逢的现在追忆长期思念的过去的结晶。
说到底梦感”是一种生命的流逝感。尽管“梦感”常常产生于从过去到现在的变化,但是,它也会让人想到自身生命的终点,并从生命的终点来看现在。就此而言,“梦感”既是一种生命意识,也是一种死亡意识。事实上,只有具备死亡意识的人才有可能生活得完整,因为他生活在自己已经意识到生命起点与死亡终点的全部区域里。所以,死亡意识会让人更注重把握今天和利用现在,而不像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一样茫然地飘荡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毫无目的和方向。亨利希I波尔说:“艺术家总是随身携带着死亡,正如一个真正的牧师总是伴有祈祷一样。”和一般人相比,艺术家是具有鲜明死亡意识的人,而“梦感”是人们接近死亡彼岸的独木小船。因此,“梦感”是艺术家的一种基本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