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道家人物比儒家人物更透彻地意识到欲望对身体的伤害,因而,他们倾向于让欲望蛰伏于肉体之中安眠酣睡,以达到抱朴见素、清静无为的目的。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因此,他试图使自身的欲望在漠然处之中自行消解。老子对待欲望的态度就是禁欲式的“无欲”,也就是说,不让自己对外物有任何欲望。老子告诫世人说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在这里,老子把两种对待欲望的相反态度摆出来供人们选择,其倾向是不言自明的:凡是爱惜身体的人自然应当“塞其兑,闭其门”,否则,只会落个“终身不救”的结局。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却常常“开其兑,济其事”,以致因小失大,由于追逐欲望而损伤身体,甚至失去生命。因此,老子沉痛地写道:“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为了消泯身体的欲望,老子开了两剂药方。首先,他劝人们要知足,所谓“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其次,他建议人们不要和自己想要的东西接触,以防止因得不到它而感到痛苦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庄子更是强调绝圣去智,无知无欲。他有意打破一切文明的规范,提倡“任其性命之情”、“法天贵真,不拘于俗”的观点,甚至渴望返回传说中远古的“至德之世”。
从表面上看,儒家人物和道家人物对待欲望的态度比较接近,他们都看到了欲望的副作用。其实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因为儒家人物是节制欲望,节制是为了更好的利用;而道家人物是消解欲望,消解是为了使它“形同虚设”。事实上,道家人物认为正是儒家人物倡导的“仁义”学说导致了人心浮动和欲望泛滥,所谓“罪在撄人心”。《庄子》里记载了孔子和老子的一段对话,其中,老子严厉地批评了孔子的“仁义”思想:
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
孔子曰:“要在仁义。”
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
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
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1”
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迁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当然,后来的道教人物和道家人物在对待欲望的态度上有很大差异。因为教士追求的是长生不老,其中一个让人长生的方法是“采阴补阳”术。也就是说,如果能在性交时采取女子的精气,就可以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据说,黄帝就是在和一千二百个女子交合后成了神仙的。但是,葛洪认为黄帝成仙并非只是借助于房中术,主要还是依靠了丹药的力量。尽管这样,他还是肯定了“采阴补阳”的作用:“善其术者,则能却走马以补脑,还阴丹以朱肠,采玉液于金池,引三五于华梁,令人老有美色,终其所禀之天年。”葛洪对“采阴补阳”的意见是:善于运用只能延年,不能长生;如果不善于运用,结果只能适得其反,“若欲纵情恣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而这正是“采阴补阳”带来的消极后果。历代皇帝几乎没有不想长生不老的,也几乎没有不纵欲的。儒家人物不关心肉体,没有就此发春高论。因此,所有企图长生不老的人,特别是皇帝,只好相信道士。而道士多讲究房中术,其规则是“御女多多益善”,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人们另一种对待欲望的态度:纵欲。从“无欲”到“纵欲”,正是所谓的“物极必反”。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道家人物的无欲思想是抑制身心当中的欲望,属于用心灵压抑欲望、平息欲望的做法,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养生的需要。由此可见,道家的无欲思想已经呈现出明显的身心分裂倾向。至于某些道教人物的纵欲行为,其实是想借助“采阴补阳”达到长生的目的,从本质上说,属于用肉体滋养肉体的行为,仍然缺乏对精神的关注。不管无欲还是纵欲,他们其实都是想从不同方向达到同一个目的,即保身养生。无欲是有意使身体避免来自欲望的伤害,纵欲是试图通过阴阳交合达到肉体不老的目的。对于他们来说,欲望始终是个幌子,对它的压制与放纵都是为了肉身长存这个唯一目的。因此,他们的做法无疑属于身心分裂行为。
除了像道家人物这样过于关注肉体的身心分裂之外,还有一种过于关心精神的身心分裂行为,其主要表现有两种,即怀古与思乡。(10)杯古意味着建功立业的渴望,思乡则近似于一种生命的寻根活动,二者构成了人们内心的两极,中国文人的心理空间往往就是由它们搭建起来的。怀古往往是中国古代文人在事业有成、名垂后世的先辈墓地或功业建立地而产生的追思和膜拜。面对先贤遗迹,他们心驰神往,同时感喟自己的蹉跎无成。由于功名的确立需要世人的认同,因而总是姗姗来迟。《念奴娇,赤壁怀古》的作者苏轼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作为敬慕先贤的人,怀古者可能会成为身有所成者,所不同的仅在于他和先贤之间隔着一段或长或短的时差。正是这段时差造成了中国文学史上大量的怀古之作。
苏轼如此,孟浩然也是这样。他在《与诸子登岘山》中写道: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怀古思乡共白头”,这是李商隐的一句诗。如果说怀古只是文人的雅兴,思乡却是人之常情。如果把思乡怀亲的作品排除在外,中国文学的魅力可能会失去一半。随便翻阅一个诗人的集子,只要他有过宦游经历,很少没有留下这类作品的:
在身心分裂方面,梦是一个频繁造访的蒙面人,有关梦的探讨见本书第五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痩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由于父母先后病逝,林黛玉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纵然在外婆家里住,依然难免思乡之苦:
……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来,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服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总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0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红楼梦》)
这种思乡之情达到一定程度后就有可能使人成为怀乡病人,其强度与情人之间的相思几乎没有区别。怀古也好,思乡也罢,其实都是身心分裂现象。王维的《相思》之所以广为流传,是因为他用红豆这个美丽的意象写出了情人们的心头之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三身心关系的冲突模式
所谓身心关系的冲突指的是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发生了尖锐的对立,以致陷入非此即彼的境地:是使肉体中的精神在麻醉中陷人沉睡,还是为了成全某种精神而处死自己的肉体?这两种极端构成了中国的禁欲主义,前者萌芽于道家思想,后者可溯源至儒家思想。
儒家的节欲思想本身就蕴涵着冲突的可能。节欲就是对欲望采取节制的态度,其中的问题是:对欲望节制到何种程度?从早期儒家人物的论述来看,他们无不把精神提升作为自己不懈的追求,对肉体享乐则不同程度地持贬抑态度。儒家人物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具有政治理想。因此,必须结合他们的政治理想,才能真正把握儒家的欲望观念。
儒家的政治理想主要是孔孟的“仁政”学说,其奠基人是孔子。事实上,孔子也有隐逸自适的念头吾与点也”的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戏言都可以作证。但是,孔子只是说说,并没有真的去做。也就是说,他克制了自己。按他的话说,仁的实质是“克己复礼”,即克制自己,以恢复周公制定的礼仪制度。所以,为了心中的社会理想,他舍弃了个人的物质享受。这就奠定了儒家“自我克制”的思想基调。因此,尽管孔子与隐者都是“道之不行”的人,但是,他一直恪守“事君,能致其身”这个根本原则。所谓“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孔子所要推行的社会理想并不否定秩序,而是要确立秩序。他的社会秩序观主要包括三方面,其中最主要的是在家要“孝”,在国要“忠”。用他的话说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因此,辜鸿铭把儒教的要义解释为“孝子良民”说:“儒教则认为人生的目的是做个孝顺的儿子和善良的公民。”在忠孝不能两全的情况下,儒教便指示人们说:那就不要做孝子了,只做一个忠臣顺民好了。之所以舍孝选忠,就像舍生取义一样,是因为忠君是儒家思想的“熊掌”和最高原则。儒家社会秩序观的第三个方面是人与人之间要有“礼”,不符合“礼”的任何行为都是被禁止的对象:“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就此而言,儒家思想到宋代发展成“程朱理学”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二程和朱熹将“孝子良民”说加以扩展和深化的结果。其扩展是让寡妇们宁可饿死,也不失节:
或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取,如何?”
伊川先生曰:“然!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
又问:“人或居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
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其实质是要求人们将欲望的毒瘤革除净尽。朱熹在《朱子语类》第四卷中写道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从此以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和“存天理,灭人欲”成了中国禁欲主义思想的经典台词。
儒教确立的社会秩序是导致身心冲突的潜在根源,因为它把外在的社会秩序作为了最高典范。但是,包括孔子本人也无法消除欲望的本能冲动,他们试图把欲望置于伦理秩序的规范之下,这就势必导致内心欲望与外在秩序的冲突。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在身心之间,儒家人物要求身服从于心;在个人与社会之间,儒家人物要求个人服从于社会。这两个服从时刻孕育着冲突的种子。但是,由于儒家思想长期以来被奉为中国古代的统治思想,并且“行之有效”,致使本应出现的冲突变成了无所不在的压抑,后来,甚至连压抑也感觉不到了。
所以,在儒家思想支配下的中国,任何欲望都可能导致严重的身心冲突。这里仅从最常见的食欲加以分析,看看儒家思想如何制造了身心冲突。身心冲突的极限是把自己的身体克制至死,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自杀。不妨考查一下中国历史上绝食而死的人:伯夷、叔齐、司空图、不食嗟来之食者、楚灵王的臣子等。伯夷、叔齐和司空图的绝食都是由于朝代更替,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前二人生活的时代虽早于孔子,其行为却被儒家思想加以放大、利用,为后世效仿。这种例子在朝代更替时很多,尤其是明清之际。
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出自《礼记‘檀弓》:“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这个人之所以“不食嗟来之食”,是因为他受不了那种带有侮辱性的“嗟”。就此而言不食嗟来之食”和“忠臣不事二主”非常接近,都是死于某种气节。但是,“不食嗟来之食”者是为了维护自身的人格,而不是为了国君的缘故。
姚叔祥在《见只编》中记载了一个五岁小女孩的死:“海忠介公有五岁女,方啖饵,忠介问饵从谁与,女曰僮某。忠介怒曰:‘女子岂容漫受僮饵,非吾女也。能即饿死,方称吾女。’此妇即涕泣不饮啖,家人百计进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谓非忠介不生此女也。”一个贵族之家的小女孩由于吃了男仆人的一点东西,就绝食死了,因为这事既牵涉到贵贱等级,又关系到男女之别,这些都触犯了儒家规范。此事发生在明代清官海瑞家里,记录者所持的是一种赞赏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