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造成的结果并不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明知道往这条路上走,结果肯定是悲剧,却还是必须往这条路走,没有其他的选择。”
纵观纳兰容若那短暂的三十一年人生,在我们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早已明知他会痛失所爱,早已知道他会经历丧妻之痛,早已知道他的至交好友会一个个地过世,早已知道他会在理想与现实的不停冲撞中,逐渐消磨了那原本旺盛的生命力,早已知道他会在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的那一天,经历了七天的痛苦之后,终究还是撒手人寰,在生死相隔八年之后,与自己心爱的妻子在同一月同一天,离开这个红尘世间。
悲剧吗?
所谓的悲剧,大概也只是我们一相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若纳兰容若当真知晓,大概也会禁不住大笑三声的吧?
他从来都是一个生活在成人世界内的孩子,带着纯真,用自己的心去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那是一颗最最真挚的心灵。
纳兰容若从来都是用这样的一颗心,去对待周遭的一切事物,一切的感情。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眼儿媚·咏梅》)
如果用现代人评价成功人士的标准来衡量纳兰容若,大概他就是“成功”的典型。少年进士,御前侍卫,一路高升,深得皇帝宠信与重用。但是,在这条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道路上,他却似乎从未开心过,抑郁终生。
年轻的心终究难以承载理想与现实纠缠不清的矛盾,那长期的重负最终压垮了最后一根承重的稻草,三十一岁的时候,纳兰容若离开了这个人世。
他曾写过这么一句词:“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不是人间富贵花”,七个字,恰恰写尽了纳兰容若短暂的一生。
他有着清高的人格,追求着平等与理想,但是这种别样的人格,在与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往往都是以凄风冷雨的失败告终。即使在外人看来,纳兰容若的一生并无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内心的孤独与伤感,终究不被外人所理解,只能化为笔下清丽的词句。
在古代文人的笔下,梅兰竹菊,都是高洁清雅的象征,在纳兰容若眼中也是一样。梅花暗香徐来,“别样清幽,自然标格”,并非凡花,纳兰容若借写梅花而喻己,梅花冰肌玉骨,却是生长在苦寒之期,而这与自己是何其的相似?
在长期的侍卫生涯中,对于无休无止的随驾出行,纳兰容若开始感到极度的厌倦。他在寄给好友张纯修的信中这样写道:“又属入直之期,万不得脱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囊者文酒为欢之事今只堪梦想耳……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已经是很明显地表达出了自己对官职的厌恶,那些繁琐的事务让他觉得毫无意义,一心只想回到他所热爱的诗词世界中去。
一个冬天的夜晚,窗外,隐隐飘来了梅花淡淡的清香。
纳兰容若也许是正在看书,也许是正要上床歇息,这一缕幽幽的梅花香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放下手中的事情,起身来到窗前。
细细看去,院子里并没有梅树的影子,那这缕清香是从何而来呢?
纳兰容若越发好奇,于是披上厚厚的御寒裘衣,缓步出房。
雪早已停了,地面的积雪被下人们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树枝上还覆着一层白雪,在灯光的照映下,透出些淡淡的昏黄。
他循着香气找去,却在东墙的墙角处,见到了这株在冬夜中暗绽芳华的梅树。
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是何人种下的了,谁也没有发觉,这株被人遗忘的梅花,又是什么时候长成了树,如今,在黑夜中静静地绽放幽香。
这株孤傲的梅树,虽是冰肌玉骨,却是别样的清幽。
它不像那些富贵花一样,在向阳之处,被照顾得枝繁叶茂,然后在盛开之时接受着人们的赞美,而是静静地,在角落处顽强地生长着,散发出属于自己的清香。
而在向来自比“不是人间富贵花”的纳兰容若眼中,他所喜爱的,正是这“别样清幽”的寒梅。
正像在另外一首《金缕曲》中写到的那样:“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
一样以梅来拟人,高洁清雅。
(第五节)爱情词之外的纳兰容若
骚屑西风弄晚寒,翠袖倚阑干。霞绡裹处,樱唇微绽,靺鞨红殷。
故宫事往凭谁问?无恙是朱颜。玉樨争采,玉钗争插,至正年间。(《眼儿媚·咏红姑娘》)
纳兰容若并非只会吟风弄月的风流士子,在他的词中,虽然描写爱情的词的数量占了大多数,但也有一些词作,表达出纳兰容若对历史变换与时代变迁的思考。
例如这首《眼儿媚·咏红姑娘》。
红姑娘是什么呢?那就是酸浆草的别称,开白花,结红色的果子,所以又被称为“红姑娘”。
这首词里面,纳兰容若借“红姑娘”抒发兴亡之感,而且难得地点明了词中的年代,也就是最后一句“至正年间”,颇为意味深长。
“至正”是元代元顺帝的年号。元顺帝统治时期昏庸不堪,政治腐败导致民不聊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民间的起义此起彼伏,最终,政权落到了朱元璋的手中,他灭了元朝,建立了明朝。
据说元代宫殿前,种了不少“红姑娘”。纳兰容若见到这种橘红色小果子,想到的,却是历史的兴亡。
这首词上半阙用拟人的手法来描写红姑娘,那花萼好像霞绡一般,云霞似的轻纱,轻柔而且淡淡的透明,红色的果实就仿佛女子的樱唇一般,娇艳欲滴,那红艳艳的颜色好比红宝石,说不出的漂亮好看。
而下半阙,纳兰容若则是在借红姑娘开始抒发自己的怀古情怀。
“故宫”,当然不是我们现在所称“故宫”的含义,指的是元代的皇宫,如今朝代变迁,昔日恢弘的皇宫,也早就换了无数主人,只有那些生长在宫殿前的红姑娘,还静静地生长着,被一代又一代的宫女们采摘下来,簪在乌黑的发髻上。
可那乌黑的发,过了几十年,又何尝不会变得雪白?
巍峨的宫殿,过了几百年,难道不会变成断垣残壁,变成废墟一片吗?
纳兰容若身为满族贵胄,又深得皇帝宠信,前途无量,按理说,他应该是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而不是如今这忧郁的、伤感的,带着忧国忧民之心的模样。
在清朝初期,尤其是在康熙年间的这段兴盛繁华年代,用歌舞升平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纳兰容若却从这之中,看到了朝代的兴替是谁也无法阻止的,历史的潮流正如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悄然而退。
清朝虽然封闭了与外界交流的渠道,但一些外国的传教士,还是排除万难来到了中国,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有汤若望、南怀仁、郎世宁等人,他们带来了西方的一些先进的技术与知识,但是,在朝廷看来这些不过是一些小玩意而已,并未引起重视,可纳兰容若却在自己的《渌水亭杂识》中这样写过:“西人历法实出郭守敬之上,中国未曾有也。”“中国用桔槔大费人力,西人有龙尾车,妙绝。”很明显,与国外先进的科技相比,中国落后的科技现状已经引起了纳兰容若的思考。但是,处于他当时的环境与年代,就算能敏锐地看到这一点,却无力去改变。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无奈。
雨打风吹都似此,将军一去谁怜?画图曾见绿阴圆。旧时遗镞地,今日种瓜田。
系马南枝犹在否,萧萧欲下长川。九秋黄叶五更烟。止应摇落尽,不必问当年。(《临江仙·卢龙大树》)
卢龙是地名,是当年康熙出巡的时候经过的地方,在如今的河北省卢龙县,山海关的附近,在改朝换代的时候,这儿也是战场的所在。
纳兰容若随着皇帝来到卢龙,看到这些带有历史意味的地方,不禁有感而发。
开篇第一句,便是“雨打风吹。”宋代辛弃疾在《永遇乐》一词中这样写过:“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很明显,纳兰容若这句便是由此化来。
那么,雨打风吹去的是什么呢?以前血雨腥风的战场,如今已变成了寻常百姓的田地,种瓜种豆,闲话桑麻。
在纳兰容若的词中,流露出一种对沧海桑田的感慨,还有对兴衰交替的明了。
纳兰容若虽然无心官场,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但他毕竟是生在权贵之家,明珠从来都是政治的中心,在朝廷之中一言九鼎。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他,怎么可能没有见过那些血淋淋的钩心斗角?苏克萨哈的被杀、鳌拜的被除、索额图遭贬,颇有《红楼梦》中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纳兰容若耳闻目睹,在感慨的同时,不禁隐隐地担心起自己家族来,“惴惴有临履之忧”,虽然如今自己的家族正扶摇直上,但谁能保证,能够一直这样繁华下去呢?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从云端摔落下来。
事实上,在纳兰容若亡故之后没几年,他的父亲便被罢相,只是那时候公子已亡去,也免得见到“哗啦啦一朝大厦倾”,伤心欲绝。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洲。西风听彻采菱讴。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浣溪沙》)
和无数怀才不遇颠沛一生的人相比,其实纳兰容若是个幸运的男人。
从一出生起,他就锦衣玉食,轻取功名一帆风顺,但在内心的深处,他却是“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所以,他才会经常地在自己的词里描写江南。
历朝历代,文人隐士多喜江南,更有传说范蠡和西施,飘然隐居于西湖之上,白首偕老。
而对少年得志、功名轻取的纳兰容若来说,江南,也许就是他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憧憬吧?
纳兰容若究竟有没有去过江南?也许他随着康熙南巡曾到过苏杭,因为在他的词中,描写江南风光的词句,确实为数不少。
于是我不禁猜想,或许当他年少无拘无束之时,也曾在江南的烟雨中泛舟湖上,看天青色的湖光山色,青帘低垂白洲;看如丝烟雨中的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
那时,纳兰容若尚且无忧无虑。
他在自己的词中,尽情地挥洒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随意的、洒脱的,以词写意,书写着自己所在意的、所追求的目标。
即使那并非钟鼓馔玉,并非青云直上,而是那心系江南的幽幽一缕思归之意。
江苏吴兴霅溪有白洲,倒是确有此地,一点不假。
而白是水中的一种浮草,颜色雪白,颇有楚楚可怜之态,古时,男女恋人分别之时,常采白花互相赠别,千百年来,就渐渐成了诗词中的泛指,无固定场所,只是一处满布花的江中沙洲。一如温庭筠的《梦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断肠白洲。”
或是湖光山色在天青色烟雨中模糊的曲线,带着江南旖旎的气息,从纳兰容若的《浣溪沙》中,如水般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他就从中走出,活灵活现。
带着酒,乘着一叶扁舟,在十里平湖之上悠然自得。
也许那是随康熙南巡之际,难得的一次清闲。
那时纳兰容若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经成为了康熙身边的一等御前侍卫,自小骑射习武练就的一身好本事,让他能在“侍卫”这个位子上游刃有余,而不同于其他侍卫的是,他还有着众人皆知的才华,诗词一绝,已是少年闻名,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是人们艳羡不已的少年英才。
这天,他带上几壶好酒,乘着一叶扁舟,往约定之地划去。
难得有空,自是要与知己好友们一聚,不醉不休。
他的朋友,“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换句话说,大多是一些与世俗主流相悖之人。这些不肯落俗的人,有不少是江南汉族的文人。
远远地,纳兰容若就看到了湖中沙洲亭子里,众人都早已到达,只等他一人。
好友相见,自是分外欢畅,一番觥筹交错,都不禁有了几分醉意。
趁着酒意,纳兰容若看着庭外的湖光山色,心中那对江南隐士的向往,又渐渐萌动起来。
看这十里湖光,水波粼粼,倒映出天色与山色。
水色辉映中,天,越发的碧蓝;山,也越发的青翠。
而在京城之中,何曾见到过这样的青山绿水?见过这样的水色蓝天?
湖面上,采菱人划着小船缓缓地滑过水面,涟漪就像女子柔软的罗裙一层一层荡漾开来。
船上也许是几位年轻的姑娘,清脆的嗓音唱着采菱讴,歌声悠扬,在湖光山色中婉转得仿佛缭绕在山际的薄雾,悠悠地就传进耳中。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洲。西风听彻采菱讴。”纳兰容若轻声念着。
字里行间,无不是对那般生活的向往。
在京城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与这“十里湖光,沙岸画船”的江南之间,他想要选择的,也许偏偏就是后者吧?
纳兰容若与后主李煜若能同一时代相逢相识,定能成为知己,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知后主者,纳兰也;而知容若者,后主也。
常有人称赞容若,其词颇有南唐后主遗风,哀婉清丽,情真意切。
是的,同样的清丽,同样的哀婉,同样的情之所寄,直扣人心弦。
而两人也同样有着天赋的奇才,同样曾有过善解人意堪为知己的妻子,同样有着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纳兰容若与后主,卢氏与大周后,沈宛与小周后……他们的身影,总会在我的脑海中重叠起来,仿佛千年之后的再度轮回,来完成前世的约定,圆满前世的遗憾。
但是他们却又是如此的不同。
一样曾是天之骄子,可纳兰却没有后主的丧国之痛,只有理想与现实的冲撞和不可调和。
所以,后主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纳兰却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所以,后主有“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纳兰却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所以,后主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纳兰却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我们不能说,纳兰容若因此就不如后主,毕竟这样评价对他来说,也不甚公平。
每当看到纳兰容若的词的时候,我总会禁不住惴惴然地猜想,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大声呼喊出来“钟鼓馔玉不足贵”的吧?
泛舟十里平湖,看沙岸画船,看青帘白,听着采菱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与歌声,最后在缓缓西坠的夕阳中归去。
对当时身为康熙身边红人的纳兰容若来说,或许这样的生活,才是他内心真正所向往的,也说不定。
一如后主李煜的《渔父词》——
“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世上如侬有几人?
世上如他有几人?
千年前后主的一句词,竟能如此传神地写出后世那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内心!
巧合吗?或许吧。
但我更愿意相信,后主当为纳兰容若知己。
就像纳兰容若深得后主词风之精髓,也当为后主知己。
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渔父词》)
据唐圭璋在《词学论丛·成容若(渔歌子)》中所言,说当时徐虹亭作了《枫江渔父图》,题者颇众,如屈大均、王阮亭、彭羡门、严荪友、李劬庵、归孝仪及益都冯相国,皆有七绝咏之。其中,也有我们的纳兰容若,为此图题了一首小令,就是这首《渔父词》:“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一时胜流,都说此词可与张志和《渔歌子》并称不朽。
《渔歌子》,大家耳熟能详,是语文课本上必学的诗词之一,在此不再累述,只论容若的《渔父词》。
初看此词,只觉犹如一幅恬静淡雅的水墨画,把夕阳西下,渔人归家之时的画面描写得是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