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是抱着“君看沧海横流日,几个轻舟在五湖”的心态来到京城的,借口眼睛有毛病,在殿试的时候写完一首《省耕诗》就交卷跑掉了,哪知康熙皇帝久闻严绳孙的名声,钦点“史局中不可无此人”,结果,严绳孙还是没能像自己理想中的那样,五湖泛舟,反倒是进了翰林院,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但是对于能在渌水亭中与纳兰容若,还有其他好友们再度重逢,严绳孙还是十分高兴的。
在当时,大家的心情都是十分愉快的,从他们联的词中也可以看的出来,很是欢畅。
“出郭寻春春已阑”——陈维崧
“东风吹面不成寒”——秦松龄
“青村几曲到西山”——严绳孙
“并马未须愁路远”——姜宸英
“看花且莫放杯闲”——朱彝尊
“人生别易会常难”——纳兰容若
前面五句,都是一派的欢欣之意。对这群除了纳兰容若之外都已经年近中年的文人们来说,在这首词中,难得的表现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仿佛青春又再度返回了他们的身上一般。
到村子外面去寻找春天的痕迹,但是春天早已经过去了,哪里还能找得到呢?即使如此,那拂面而来的东风,并未让人感觉到丝毫的寒意。大家一路欢快地唱着歌到西山去郊游,即使再远的路,有好友相伴也并不觉得遥远。这时候,朱彝尊则提醒大家,在赏花的时候,也不要放下手中的酒杯,要尽情欢乐才是。
这五句,虽然是不同的人所作,但是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种欢畅的气息,最后一句,却结束于纳兰容若的一句“人生别易会常难”。
此时,纳兰容若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即使如今好友们再度重聚,也并没有冲淡他心中的忧伤与哀愁,所以,自然而然地,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依旧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这样的悲叹。
人生别易会常难。
我们今天能够像这样欢乐地聚集在一起,是多么的难得啊!
分别是如此容易的事情,而相聚却是如此的困难。
与自己的这些至交好友们在一起,在这渌水亭,高谈阔论,议论着自己最心爱的诗词,不用去理会外界的一切风风雨雨。
在纳兰容若的心中,他想必也是想能够一直这样欢乐下去的吧。
且今日芝兰满座,客尽凌云;竹叶飞觞,才皆梦雨。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渌水亭·宴集诗序》)
文人的游戏方式很多,像之前的《浣溪沙·郊游联句》就是一种,若要举例,《红楼梦》中倒是不少,大观园中,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探春等人结了海棠诗社,或者限定韵脚各写诗句,或者就是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命题诗。而在渌水亭,文人们的游戏,想来也差不多。
在后来记录这次欢聚的《渌水亭·宴集诗序》中,纳兰容若这样写道:“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
很好理解,就是说,他们把蜡烛刻上刻度,限定了时间,然后各自赋诗。
十分的文雅。
纳兰容若为这次的聚会写的这篇诗序《渌水亭·宴集诗序》,与他以前的作品不同,并不是一首词或者一首诗,而是一篇骈文。
骈文全篇以双句为主,常用四字、六字句,讲究对仗的工整,还有声律的铿锵。
纳兰容若的这篇是典型的骈文,而且写得十分优美,称之为清代以来最美的骈文,也不为过。
全文如下:
清川华薄,恒寄兴于名流;彩笔瑶笺,每留情于胜赏。是以庄周旷达,多濠濮之寓言;宋玉风流,游江湘而讬讽。文选楼中选秀,无非鲍谢珠玑;孝王国内搴芳,悉属邹枚黼黻。
予家象近魁三,天临尺五。墙依绣堞,云影周遭。门俯银塘,烟波晃漾。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云兴霞蔚,芙蓉映碧叶田田;雁宿凫栖,粳稻动香风冉冉。
设有乘槎使至,还同河汉之皋;傥闻鼓枻歌来,便是沧浪之澳。若使坐对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闲观槛外清涟,自动浮家之想。何况仆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
间尝纵览芸编,每叹石家庭院,不见珊瑚;赵氏楼台,难寻玳瑁。又疑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称击筑之乡;台起黄金,奚为尽说悲歌之地!
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此浮生若梦,昔贤于以兴怀;胜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王将军兰亭修禊,悲陈迹于俯仰,今古同情;李供奉琼宴坐花,慨过客之光阴,后先一辙。但逢有酒开尊,何须北海,偶遇良辰雅集,即是西园矣。
且今日芝兰满座,客尽凌云;竹叶飞觞,才皆梦雨。当为刻烛,请各赋诗。宁拘五字七言,不论长篇短制;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
纳兰容若一贯主张“性灵”,是说在填词写诗的时候,要遵从自己的心声,描写心意,抒发出自己最真挚的情感,才能感动其他人,在这篇诗序中,他再一次专门提起“无取铺张学海,所期抒写性情云尔”,强调“性灵”才是创作的关键与宗旨。
而因为他自身的性格原因,还有经历,在繁花似锦的时候,他总是会看到一些表象之外的东西。
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称击筑之乡;台起黄金,奚为尽说悲歌之地!
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此浮生若梦,昔贤于此兴怀;胜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当众人都为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感慨的时候,他却想到了时代的兴替。再华丽的宫殿,也抵不过时间的洪流,如今再看,废墟凄凉,完全没有当年辉煌的影子。
当真是浮生若梦。
藕风轻,莲露冷,断虹收,正红窗初上帘钩。田田翠盖,趁斜阳鱼浪香浮。此时画阁垂杨岸,睡起梳头。
旧游踪,招提路,重到处,满离忧。想芙蓉湖上悠悠。红衣狼籍。卧看少妾荡兰舟。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金人捧露盘》)
在纳兰容若的好友之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名字,那便是严绳孙。
严绳孙,字荪友,又字冬荪,号秋水,江苏无锡人,非常擅长画花鸟、人物,而且也擅长诗词,着有《秋水集》。
他是明朝的遗少。他的祖父就是明末时候的刑部侍郎严一鹏,也算是名门之后。明朝灭亡,清廷入关之后,他便断绝了入仕做官的念头,一心投入了诗词与书画的世界。
占得红泉与绿芜,不将名字挂通都。
君看沧海横流时,几个轻舟在五湖。
这首《自题小画》,便是他写给自己的一首七绝。
“君看沧海横流时,几个轻舟在五湖”,颇有些自嘲与讥讽的味道。
他本来无心进入官场,为清廷效力,连殿试都是敷衍了事,哪知却偏偏逃不脱入仕的命运。
严绳孙后来还是不可避免地当了官,没做几年,昔日的好友之间,也渐渐地开始有了这样那样的矛盾。
纳兰容若往日的书法老师高士奇,渐渐得到康熙的重用,但是高士奇却与纳兰容若的好友朱彝尊、秦松龄等人有着过节。在这官场的角力中,本来就无心官场的严绳孙,见好友朱彝尊被贬官,秦松龄也被夺去了职位,更加对官场失去兴趣,毅然抽身,返回自己的家乡专心画画去了。
他本来就打算以明朝遗少的身份终老一生,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也并无不妥。
只是对纳兰容若来说,遗憾的,自是好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纳兰容若想必是十分怀念当初渌水亭中相聚,共吟诗词的热闹场面的吧?
那时候,严绳孙还在,朱彝尊还在,秦松龄也还在,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四下离散,凋零画面呢?
又一年,净业寺中的莲花再度盛开了。
故地重游,纳兰容若见到这依稀不变的场景,又何尝不感慨万千呢?
当日还在渌水亭饮酒赋诗,何等的热闹?何等的欢乐?更曾与严绳孙一同前往净业寺观莲,如今,已物是人非,好友们都散尽了,什么时候才能再度相聚呢?
后来,纳兰容若随着康熙皇帝南巡,来到无锡,景点山水处处都能见到好友严绳孙的留笔题字,以这样的方式,与久违的好友再度相见,何尝不是“旧游踪”呢?
但“重到处,满离忧”,如今自己的心境,与当年已大不相同。
人与人的聚散离合,竟是这般的无奈,又是这般的让人疲倦。
(第八节)一生至交顾贞观
在纳兰容若的至交好友之中,有一人的名字,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顾贞观。
他与纳兰容若携手营救吴兆骞一事,传为佳话。
纳兰容若与顾贞观以五年之约为期,救出吴兆骞,而当时谁也想不到,康熙二十年吴兆骞当真回到了京城。
君子之约,竟是分毫不差!
在纳兰容若的渌水亭中,盖有几间茅屋。
也许是因为纳兰容若骨子里的那股向往山野隐士之意,在自己的别墅里盖上这么几间茅屋,别人看了大概觉得不解,纳兰容若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反而在茅屋盖成后专门写了诗词送到江南,送到三年前就已经离开京城的顾贞观手中。
在豪门朱户中修建农家的茅舍,似乎是一种贵族之间的风尚,在《红楼梦》中,作为荣华富贵象征的大观园,也修建了一座“稻香村”,不但是三间大茅屋,更是养了鸡鸭之类,农家生活模仿得有模有样。
当时的有钱人在庭院中修建农屋,无非是大鱼大肉吃多了,想换一下口味,尝尝清淡小菜,感受一下农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的田园生活,要当真叫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切身感受一下“昼出耕田夜绩麻”的生活,只怕就叫苦不迭了。
但是,纳兰容若修建这几间茅屋的目的,却完全不同。
“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
这是出自《世说新语》里面的一个小故事。
高僧竺法深成为简文帝的贵宾,经常出入豪门朱户,丹阳尹刘谈便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竺法深答曰:“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意思是说,丹阳尹刘谈问竺法深,说您是个和尚,怎么频繁地出入豪门朱户呢?竺法深回答说,在您的眼中是豪门朱户,高门大宅,但是在贫道的眼中,却和平民百姓的草舍茅屋没有什么两样。
这个典故,也是当初纳兰容若用来劝慰顾贞观的。
当初,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交好,经常出入明珠府与渌水亭,惹来很多非议。
不过也难怪,毕竟纳兰容若乃是当朝豪门权贵之子,顾贞观不过一介布衣,很多人都认为顾贞观与纳兰容若结识,是趋炎附势另有目的。
世人议论纷纷,顾贞观也因此有些不自在起来,就在此时,纳兰容若以一句“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完全打消了好友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