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眼泪把衣衫都给打湿了,还妄想着能听到你安慰的声音,可是,如今早已成了一场虚幻。
人们说这首词大概是纳兰容若的悼亡词中最早的一首,依据应该就是这句“半月前头扶病”了。
半月前,卢氏产后受寒,病重而亡。
他如何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念亡妻?
他如何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寻找亡妻的身影?
真的是很困难啊……
夜深了,烛火亮了起来。看着摇曳的烛火,仿佛耳边又响起了烛剪的声音,仿佛还能看到,卢氏一双纤手执着银剪,正小心地剪去烛泪,好让烛火更加的明亮。
每晚,妻子都会像这样,安静地陪伴着自己看书,如今,书依旧,烛依旧,房依旧,人却不见了影踪。只有窗外凄凄冷冷的梨花影子,说不出的凄凉。
在这首词里,我们见到的,是纳兰容若对妻子最深切的怀念,还有无尽的悲伤。
看到烛火,会让他想起亡妻,而其他的事物呢?
纳兰容若的词里很擅长用一些日常所见的事物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也许当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在他眼中,剪刀、烛火、梨花、回廊……这些平时再寻常不过之物,如今,却是那么凄凉,仿佛都在无言地述说着悲伤之意。所以越发显得他的词清新自然,不事雕饰。
自然,也让我们如今读起来,只觉口齿噙香。
最后再说一下《青衫湿遍》的词牌,此调应该是纳兰容若自制的新曲,而“青衫湿遍”,很明显是出自白居易的《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纳兰容若以此句作为新曲词牌,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他还写过一首词,词牌与《青衫湿遍》颇为相似,只差了一个字,也是悼亡词。那便是《青衫湿》,全词如下: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这是一首小令,一如他平时的风格,清婉凄凉,饱含深情。
最近伤心的事情一件接一件,要向谁述说呢?而最伤心的,莫过于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亡妻的音容笑貌,恍如隔世了吧?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沁园春》)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当初在读到白居易的《长恨歌》之时,纳兰容若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恨不得能如此做吧?
恨不得能够“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能再度见到心中的那一抹倩影。
那是丁巳年,是卢氏亡故的那一年。
已经快到重阳节了,府中的人为了这个节日,都开始忙碌起来。
看着众人准备糕点,做好了过节的准备,纳兰容若却不由想到,若是她还活着,此刻也是和其他人一样,采摘茱萸,做着重阳糕,准备菊花酒吧?
就像去年的重阳节一样。
但是,当今年的重阳节再度来临,那柔美的身影,却早已成了永诀。
只有在梦中才能再度相见了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就在重阳节的前夕,纳兰容若终于在梦中见到了自己心爱的妻子。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
梦中,妻子一身素服,雪白色的衣裳,依旧是那么清丽,依旧是那么温雅柔美,与记忆里相比,丝毫没有改变,只是,以前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容的她,如今却是愁容满面,双目含泪。
即使是在梦中,再见到心爱的妻子,早已是惊喜交加,喜极而泣。
眼泪模糊了双眼,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只有妻子的身影还是那么的清晰。
执手相看泪眼,竟是无语凝噎。
千言万语,说了些什么,后来回想起来,竟是一句都不记得了,眼中只有妻子含泪的双眼,还有依依不舍的悲伤表情。
不……还记得一句……
那是在临别之时,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我是那么地舍不得你,如果能变成天上的月亮,那么定会每一年都陪伴着你,月长圆。
妻子虽然知书达理,却从来不擅长作诗的啊,为什么会向自己说出这样的两句诗来呢?
梦总是会醒的。
纳兰容若醒来之后,回想起梦中所遇,悲伤不已,当下披衣起床,就写下了这首《沁园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第一句,就写出了自己满腔的惋惜之情。
浮生如此,卿却如此的薄命,那些欢乐的日子还未在岁月里沉淀,就已经变成了过去的回忆,点点滴滴在心里,如何能忘得了?
那是多么欢乐的记忆啊!
闲暇的时候,双双躺在绣榻之上,看那窗外桃花乱落如红雨。
日落的时候,便倚在长廊边,看着夕阳渐渐沉向西边。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快乐的回忆,竟像是一场梦一样,偏生又美好得仿若诗篇。
如果是梦,为什么好梦总难圆?
如果是诗,为什么却是诗残难续?
如今却只能痛哭一场,无能为力。
即使在梦中再见了爱人的容颜,却是像快捷的风一样转瞬即逝,还未来得及细细端详,述说自己的相思之情,爱人的身影便已经飘然远去。
梦醒之后,眼前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哪里还有妻子的身影?
那熟悉的音容俱逝,天地茫茫,上穷碧落下黄泉,却依旧是两处茫茫皆不见,无处可寻,无处可找,不胜凄凉。
曾为纳兰容若之师的徐乾学,后来评价纳兰容若的词,是“清新秀隽,自然超逸”。而纳兰之词,胜在“自然”二字,在他的悼亡词中,更是仿若自肺腑流出一般,情真意切。
如果不是这一片真挚的感情,如今我们在读到纳兰词的时候,还会为之感动、为之潸然泪下吗?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文武双全,用来形容纳兰容若,自是一点也不夸张,而除了擅长写词之外,其实他的画技,也是十分不俗。
纳兰容若曾经专门请过师傅来教授他绘画,在他的好友之中,严绳孙以擅长绘画出名,被人以倪瓒称之。严绳孙的山水,深得董其昌恬静之意,又十分擅长画人物、楼阁、花鸟,尤其擅长画凤凰,翔舞竦峙,五色射目。有这样一位绘画大师在自己的身边,纳兰容若的画技,也是相当不错的。
因为英年早逝,纳兰容若并未在画坛上留下盛名,但其画技用来描绘亡妻的容貌,却是已足够。
也许是在某一天的夜里,纳兰容若突然想起来那个名唤“真真”的女孩子的故事。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他与她共读唐人杜荀鹤的《松窗杂记》,看到了这个关于一幅画的故事。
唐代的时候,一个名叫赵颜的人请了位着名的画家为他绘制屏风,屏风上画着一位非常美丽的侍女,赵颜便感慨道:“如果她是活的便好了,我定要娶她为妻。”画师听了,边说:“这有何难?此女名唤真真,只要你呼其名昼夜不歇,她便会答应,后以百家彩灰酒喂她喝下,便能活。”
赵颜当真照画师的话做了,昼夜不停,一直呼唤着真真的名字,在第一百天的时候,屏风上那美丽的女子竟然当真开口说话了:“我在此。”赵颜大喜,当下就按照画师所教,用百家彩灰酒喂她喝下,那女子翩然而下,活生生地站在赵颜的面前。年底的时候,赵颜与真真有了一个孩子,两人十分恩爱。然而,正如一切的志怪小说中必然会有的情节一样,两年后,一位友人对赵颜说:“此女必妖,当除之。”并且给了赵颜一把宝剑。赵颜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妻子来。疑心才动,真真就已经知道了,哭泣着对丈夫说道:“君百日呼妾名,为使您达成心愿,我才走下屏风,如今生疑,我不可能再与你在一起了。”说完,便抱着孩子,一步一步慢慢地后退,就像来时一样,回到了画中,再度成为画上不会动也不会说话,更不会哭不会笑的人物形象,和以前唯一不同的是,画上多了一个孩子,那正是赵颜与真真所生的孩子。此时,赵颜才后悔不迭,再度呼唤真真的名字,却再也无法得到画中人的回应,徒留惆怅与枉然,还有后悔与伤心。
纳兰容若记得清清楚楚,自己与卢氏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妻子是如何惊叹故事的神奇,又是如何惋惜结局的惆怅,可如今,故事仿佛还在耳边,那听故事的人去了哪里?
也许是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纳兰容若画了一幅亡妻的画像,并在一旁题上了这首《南乡子》。
如果自己对着这幅画像,也像赵颜那样,昼夜不停,呼唤着卢氏的名字,一直呼唤一百天,是不是卢氏就能像故事里的真真那样,也从画中走下来,与自己再度相聚?
很难说,纳兰容若没有这样试过!
他是那么的孩子气,带着从未曾变过的纯真,在这个充满荆棘的世界中艰难地跋涉前行,被残酷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无力去改变这个世界,只能无奈地承受。
昔日唐朝诗人高蟾曾经这样写过,“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如今,自己虽然描绘出了亡妻的笑貌,可其中的伤心无奈,又如何才能画出来呢?
就像后来他又写的另外一首《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影里唤真真。
如果我也像赵颜一样,日日夜夜都呼唤你的名字,是不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会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
然后,白头偕老。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摊破浣溪沙》)
北京西北郊外的皂甲屯,是纳兰氏的祖坟所在。
卢氏是明珠的儿媳妇,长子之正妻,完全有资格进入祖坟,与先人们静静地躺在同一处地方。
但是,她的灵柩并未马上葬入祖坟,而是被纳兰容若停在了北京郊外的双林禅院。
纳兰容若未说过为何要把妻子的灵柩停在此处,但他的用意,几乎所有人都能够猜得到。
他是想再多和妻子在一起待一阵儿,再多一点时间,一个时辰,一天,一月,一年,都是好的。
于是,卢氏的灵柩就这样在双林禅院停了一年有余,这段时间,纳兰容若几乎都住在双林禅院,禅院之中所藏经书典籍很多,纳兰容若就这样一边陪伴着妻子,一边看着佛经。
不管是伤心的时候,还是孤独的时候。
在这些佛经之中,纳兰容若最爱的,便是一部《楞伽经》,后来,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号——楞伽山人。
只是,不管他如何地看着佛经,如何地向佛祖祈求,得到的,永远都是佛像无声的静默,面带慈祥的微笑,怜悯地看向世人。
如果当真是怜悯,那么,佛为何不怜悯自己?为何不怜悯自己对亡妻的一片刻骨相思?
如今,一棺之隔,却是生与死的界限,永远都难以跨越。
那是个秋雨缠绵的午后。
雨水淅淅沥沥的,从屋檐上滴落下来,连成丝线一般,绵绵不绝,滴在了禅房前的石阶上,一滴又一滴,像是谁的眼泪,带着秋后凄冷的寒意,悲凉而哀伤。
纳兰容若正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连绵秋雨。
桌上,是他刚刚写就的一阕小令,即是这首《摊破浣溪沙》。
谢道韫乃是有名的才女,卢氏虽然不善诗词,可在纳兰容若的眼中,心爱的妻子又怎会输给那着名的才女谢道韫呢?只可怜如今玉骨委尘沙,红颜薄命,只留下自己冷冷清清,看着妻子的灵柩,一腔愁绪却无人可述说。
这半生的命运就像水中的浮萍一般,随水漂流,一夜的凄清冷雨,也把满地的落花给缓缓带走。
漫天飞舞的柳絮,那其实是爱人的魂魄吧?舍不得离去,在空中随风盘旋着,飞舞着,迟迟不肯离去。
自己又何尝舍得那逝去的爱妻呢?
可如今,却是生死永隔。
卢氏再也听不到自己为她而作的诗词了。她那么安静地躺着,仿佛睡着了一般,安详地,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她的芳魂也化为这漫天的柳絮,在空中来回地盘旋,就像有生命的精灵,眷恋着眼前的人。
一年之后,卢氏的灵柩下葬。
她终究不能永远停在双林禅院,而纳兰容若,也不能在双林禅院陪伴她一辈子。
所以,当父亲明珠再度提起把卢氏灵柩下葬的时候,这一次,纳兰容若并未拒绝,只是沉默着,一声也不出。
是默认了。
纳兰容若知道,与卢氏的缘分已经走到尽头,而自己的人生,还有无尽的岁月……
(第三节)着意佛法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浣溪沙》)
纳兰容若开始对佛法感兴趣,是他在双林禅院居住的那段日子里。他博览院中所藏的佛学典籍,以慰亡妻之痛,从而开始渐渐地进入了佛法的世界。
当人在遭遇不幸时,通常会把自己的目光转向探求生命奥义的宗教世界。
不能说当时纳兰容若就是绝望的,但卢氏的死,确确实实给了几乎没怎么经历过挫折的纳兰容若沉重一击,让他彻底地明白,命运才是永远不可抵挡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开始逐渐地进入了佛法的世界。
纳兰容若为妻子卢氏守灵的双林禅院,就在现在的北京阜成门外的二里沟。当年幽静清雅的禅院,如今变成繁华的街道,车如流水马如龙,哪里还找得到当年那清雅佛地的半点踪影?
当年,灵柩被送到了这里,在那段时间,纳兰容若都是滞留在这座清雅的禅院之中的。
暮鼓晨钟为伴。
眼前所见,是佛前的香火灯烛;耳中所闻,是佛经梵音,在这样的氛围之中,纳兰容若开始有意识地看起佛经来。
“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宿慧,早已悟他生。”
在他的《渌水亭杂识》中,有很多关于他对佛法的见解看法,可以看得出来,纳兰容若读过不少的佛法书籍,也可见他对佛法的重视。
佛教在汉代的时候传入中国,与中华文化相互结合之后,便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带上了中国文化特有的性质。
纳兰容若在《渌水亭杂识》中这样写道:
儒道在汉为谶讳所杂,在宋为二氏所杂。杂谶纬者粗而易破,杂二氏者细而难知。苟不深穷二氏之说,则昔人所杂者,必受其瞒,开口被笑。
意思是说,儒学在汉代的时候混入了谶讳之学,在宋代的时候混入了佛学。混入谶讳之学,粗陋而容易被看破,混入佛学则会太过精细而难以理解。如果不深入了解与研究佛学,则无法理解其中的精妙之处,开口讨论,会被嘲笑。
纳兰容若是主张“深穷二氏之说”,同时也指出:“三教中皆有义理,皆有实用,皆有人物”“大抵一家人相聚,只说得一家话,自许英杰,不自知孤陋也。读书贵多贵细,学问贵广贵实。”
显然,这里的所指的“书”,乃是指的佛学之书,而所说的“学问”,自然也指的是佛教的学问。纳兰容若认为,读书不应该局限于一种学问,要想真正学到知识,应该把其他领域的着作认真地阅读,儒家、道家、佛家,都应该细读了解,学习别家的学问。
在这些佛家的着作之中,纳兰容若最常读的,或者说最喜欢的,便是《楞伽经》。这在他的《渌水亭杂识》中,也有着不少的记载。
楞伽翻译在武后时,千年以来,皆被台家拉去作一心三观。万历中年,僧交光始发明根性宗趣,暗室一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