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纳兰容若一辈子都没经历过一丁点儿的挫折,那就是骗人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帝王尚且有烦恼,更何况寻常人家?
所以天之骄子的纳兰容若,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挫折。
那一次是康熙十二年,癸丑。
纳兰容若十九岁。
十七岁时纳兰容若就入了太学,国子监祭酒徐文元十分赏识他。
十八岁,纳兰容若和其他莘莘学子一样,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毫无悬念就中了举人。
有时候看到这里总会忍不住想到另外一个着名的“举人”来。
范进考了一辈子的试,生活穷困潦倒,一直考到五十四岁才中了个秀才,后来终于中了举人,竟是欢喜得发疯了,挨了岳丈胡屠夫一巴掌才清醒过来。
虽然是小说家言,不过从有八股文考试起,难道不是有无数个“范进”,一辈子就只想着能考取功名,然后全家都鸡犬升天吗?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自隋唐开始的八股文考试,让古往今来千千万万读书人都一头栽了进去。考了一辈子的试,考到白发苍苍依旧是个童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连宋代文豪苏洵都曾发出过“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的感慨,其难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纳兰容若与那些白头童生们相比,他已经是十分幸运而且出众了。
年仅十八岁就中了举人,在其他人眼中,无疑是该羡慕与嫉妒的。
所以,连老天爷都觉得他太顺利了,该受点挫折,于是纳兰容若在十九岁准备参加会试的时候,突然得了寒疾,结果没能参加那一年的殿试。
自然榜上无名。
在纳兰的一生当中,这大概可以算是他第一个小小的挫折了吧?
他没能参加那次殿试,待病好之后,是后悔呢,还是并不以为意呢?从他淡泊名利的性格上来看,大概有很大的可能是后者。
无论如何,纳兰容若并没有参加这一次的殿试,在其后的两年中,他一边研读一边还主持编撰了一部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更编成了《渌水亭杂识》。
闲暇的时候,他依然继续着自己的诗词。
这一年,他写了几首《采桑子》,各有不同,其中一首,便是:“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不知为何,纳兰容若身在北京,可他的词,却总隐隐透着一股江南三月的气息,从他的词里,能看到的是江南的小桥流水、杨柳明月,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是月夜下二十四桥氤氲的蒙蒙水气,婉转而又清新。
也许容若前生是自江南雨巷中翩然走来的少年公子,撑着伞,缓缓走过时光的流转。
在某一天夜里,他刚刚结束了当天的编撰工作,月上中天,府里的其他人早已歇息了,他也吹灭了蜡烛,关上房门,向自己的寝室慢慢走去。
途中,经过蜿蜒曲折的长廊,穿过小巧精致的别院,在扶疏的花木中穿梭而过,分花拂柳间,花木深处,一缕淡淡的、虚无缥缈的香气就在夜色中缓缓地氤氲,一丝儿一丝儿地转进容若鼻里。
那是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冷香,在这漆黑的深夜中仿佛是从梦境中飘散出来的一样,带着冷冷清清的味道。
那是谁的梦呢?
纳兰容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银白色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夜空中,柔柔的月光洒了下来,给寂静的院子镀上了一层银白色。院子里的花木在月光的照耀下,都像是笼了层银纱一般。
青石板的地面还微微有些湿润,那是不久前才下了一场小雨,润润的。空气中那淡淡的冷香也越发显得清新了,花木也更加青翠。
早晨就盛开了的桃花被雨水打掉了一些,还剩下一些在枝头上,继续颤巍巍地开放着,含羞带怯,在清冷的夜色里带来一丝儿娇俏的意味。月亮高挂在树梢之上,像一只妩媚的眼,静静地看着春雨过后的满树桃花,满庭落芳。
不知什么地方隐隐传来箜篌的乐声,若有若无,和着那股淡淡的冷香,浸着夜的冷清,在清新的空气中慢慢地、宛转地飘散着。
容若凝神听着,细细分辨,却听不出来是哪里传来的乐声。
也许是哪家的女子,在思念着离家的丈夫吧?
那若有若无的箜篌声里,或许寄托的,就是那痴情的女子苦苦等候的相思之情。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
纳兰容若静静地听了许久,也在院子里停留了很久。
那箜篌声不知何时缓缓地消失了,夜重新宁静下来。
容若这时才继续往前缓步走去。
走向自己的寝室。
室内,侍女们早已掌了灯,静候着公子回来。
窗边的几案上,一缕茶香幽幽地、婀娜地飘散,绕过几案,从碧青色的窗纱间透了出去,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有时候我想,纳兰容若十九岁那年因急病而不能参加殿试,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幸运的事情。至少,他能有几年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编撰书籍,吟哦诗词,而不是在官场中渐渐地消磨掉他天生的才华。
可是,这也只是后人的胡乱揣测罢了。
他当时到底是如何想的,如今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那年,容若不过十九岁。
十九岁,以现代人来说,大概还在教室里挥汗如雨,一门心思准备着各项考试的年纪;要不就是在玩着网游,聊着QQ,在网络上消磨着青春。
可容若的十九岁,已经在主持编撰《通志堂经解》与《渌水亭杂识》。
也许以当年的观点来看,十九岁,已经算得上是个成年人了,所以他也相应地承担起了自己年纪应该承担的责任。
编撰着书籍,同时学习着,为几年后的又一次殿试作好准备。
只是,在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心心所念的,还是自己所喜爱的诗词吧。
所以,在这样一个月上中天的夜晚,那一缕幽幽的冷香,那一缕淡淡的乐声,才会让素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容若,有感而发,从而写下这首《采桑子》吧?
只是,在他心目中,暗损了韶华的,究竟是什么,如今已经不得而知。
只有那词里清新的气息,在幽静的夜色中飘然而来,让人口角噙香。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采桑子》)
乍一看,这首词就像是一首普普通通的描写桃花的诗词。
不过中国的文人们向来有借物喻情的习惯,我们在从小到大的语文学习中,对课本上出现的古诗词,总是会从字句解释翻译,再到中心思想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怀,然后就是一篇完整的关于诗词的翻译。
我们也不妨这样尝试一次。
之前已经说过,这一年,纳兰容若十九岁,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说他完全没有沮丧,没有失望,那也未免太过于神化纳兰容若了,所以,我想,那个春天,纳兰必然也是有些郁郁寡欢的。
心境的失落,自然也让他目中所见,不可避免地带上些沉抑的色彩。
“桃花羞作无情死。”
在纳兰容若的眼中,桃花并不仅仅是单纯地开在春季的植物而已,他看到的,更多是桃花的多情,桃花的羞涩,桃花的落寞。
已然是活生生的一般。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中,桃花常常被用来当作感情的象征。最有名的,当属唐朝诗人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诗里,那位让诗人念念不忘的美丽女子,正如桃花一般,美丽,却也漂泊,不知在何年何月,已经不见了踪影。正如张爱玲笔下那月白色衣衫的女子,在几经漂泊辗转,年老之后回忆起年轻时对门的那位年轻人,会忍不住轻轻地说道:“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夜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
在不知不觉间,桃花隐隐有了一种悲剧的味道,虽然是美好的象征,却也散发着“人去楼空”的凄凉与惆怅,弥漫着悲凉的伤感。
美丽,却也凄婉。
在容若的笔下,桃花也正如之前无数歌咏它们的诗词一般,带着淡淡的忧伤味道。
花开花落,天道循环,可是容若笔下的桃花,却是那么的多情,仿佛有着灵性的精灵一般,眷恋着春天。如此多情的桃花,却也是那么害怕寂寞,在春雨纷飞的季节,羞于如此落寞地死去,跌落枝头,满庭落芳。
《红楼梦》中曾有黛玉葬花,把那满地的落花都细细地扫进绢袋里,然后埋于土中,随岁月化去。在纳兰容若的眼中,那无奈从枝头落下的桃花,心有不甘,却并未随之落入沟渠之中,而是被东风缓缓吹进窗间,与窗前相倚之人陪伴。
于是,纳兰容若笔锋一转,便是“感激东风”,让桃花“飞入窗间”,来陪伴自己。
那时,纳兰容若心情怎样呢?正如词中所言,“飞入窗间伴懊侬”,是懊侬的,烦恼的。
他是贵族公子,少年得志,少年成名,在无数人的眼中,是令人羡慕的,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还会有着烦恼?
但他偏偏很烦恼。
至于他当时在烦恼的,究竟是什么,已无从得知,总之,当他见到被东风吹到窗前的桃花瓣时,却是想到了,这从枝头被吹落的桃花,恰恰是东风送来与自己做伴的、无声的伴侣。
接着,纳兰容若又自叹“谁怜辛苦东阳瘦”。
东阳,指的是南朝时候的美男子沈约,他曾经出任东阳太守,于是世人皆以“东阳”称之。南朝向来有以瘦为美的风尚,再加上沈约是出名的美男子,于是“东阳瘦”竟成流行的风流之态。而这里纳兰容若用东阳沈约自比,倒也颇为得体。
他与沈约倒是蛮多相似之处,都以才情为世人仰慕。纳兰容若在这里用“东阳瘦”的典故自比如今愁闷孤寂的心态,倒也贴切。
可以想象,当时的纳兰容若,大概是病情还未痊愈,看着窗外繁花似锦春意盎然,自己却只能被困于这病榻之上,心情自然不免有些烦闷,孤寂之下,当然会对这些不请自来的伙伴格外珍惜了。
桃花多情,像是知道了他如今孤寂的心情,于是借东风一程,特地飞入窗前,与人为伴,可落英缤纷,像是在无声地告诉自己,春天即将过去了。
只是,却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这里的幽情,究竟是指谁的情愫呢?不得而知,只是纳兰容若颇有自比“不及芙蓉”的意思,大概是指“李固芙蓉”的典故。
相传唐代李固落第后在巴蜀遇到一位老妇人,预言他次年会在芙蓉镜下及第科举,第二年李固果真金榜题名,而金榜上恰有“人镜芙蓉”四个字,后来这一典故就被称为“李固芙蓉”。而容若的这句“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大概也是写他在无奈错失殿试机会之后的懊恼之情吧?
但年后,纳兰容若再度参加了殿试,金榜题名。
只不过在当时,纳兰容若开始有些郁闷,所以才会写下“桃花羞作无情死”的句子,更自比东阳,“谁怜辛苦东阳瘦”。
整首词里,有着一股淡淡的懊恼之意,却在字里行间显得清新,而且一如既往的温婉。
纳兰词以小令见长,虽然如今我们都习惯将“诗词”二字连起来说,俨然一个词语,但是在古代,“诗”与“词”的待遇,是大不相同的。
写诗,向来被看成是文人立言的正途,大概是因为诗的格律与平仄要求严谨,从而正好符合古代礼教的规范,于是诗才是正途。而填词,向来被“正统人士”看成是小道,没什么地位。也许是因为词本身就是一种比较通俗的艺术形式,是流行在市井酒肆之间的,所以大多数都比较绮丽浮华,笙歌燕舞、花前月下,但撇开那些糟糠之作,好的词却都不约而同地透着股清冷的味道,更不乏雄浑之作,只是因为词这种艺术形式的诞生来自市井之间,所以向来被正统的文人们所看不起。
而纳兰容若却偏偏在这“被正统文人看不起”的词上面,大绽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