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纳兰容若词传仓央嘉措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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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仓央嘉措诗传(9)

扎西丹增有些吃惊,不过小孩子记性好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他想,索性教一首难的,让孩子多学些东西,也防止他生骄慢之心。

天气温暖适耕种,

藏地人人去下田。

佛子我也耕土地,

耕种坚硬烦恼心。

我将信心作为肥,

撒上甘露增效力。

农家种田欲望多,

我播无欲无挂种。

不用耕牛拖犁行,

只用智慧来耕地。

发下誓愿为牵引,

全神贯注是犁铧,

精进研究是步铧。

坚泥硬土细细翻,

菩提心苗得生长。

机缘到了得好果,

俗世农人且来看,

我等佛门耕种者,

五谷收纳谁更多,

福德善报谁更多。

依旧是米拉日巴道歌,浓郁的生活气息中蕴藏着深奥的佛意,并有浪漫的比喻与诗歌的情致。扎西丹增念了一遍,再念第二遍的时候,不知何时,阿旺跟着背诵起来:“……发下誓愿为牵引,全神贯注是犁铧,精进研究是步铧……”阿旺漫不经心地说:“阿爸啦,这个我早就会念了。”

扎西丹增注视着儿子,心绪翻涌。

这个早,指何时、何地?

陌生的访客、离家迁居,他已知晓儿子不是平凡人。从这学文识字开始,他更觉察儿子法缘之殊胜,福德之广裕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那样庄重严密的寻访过程,儿子必是某位活佛转世。但,既是活佛,为何不请走坐床?这孩子,如天赐灵宝引众人爱护,却又仿佛潜藏着某种不可碰触的大秘密被人精心藏匿。儿子,自己亲手从母血中抱起的孱弱的小生命,自己亲眼看着从一个软软的小人儿成长起来的壮小伙子,儿子熟悉他的一颦一笑,熟悉儿子的所爱所憎,熟悉儿子吃饭的习惯、睡觉的样子,记得儿子从小到大做的每件顽皮事……他曾经洞悉他生命中大大小小的秘密,如今,他却疑惑了。这孩子从他的精髓中来,骨血中来,却潜藏着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灵魂,灵魂的影像在孩子身上时隐时现,飘忽不定,像谜一般。

这神圣的灵魂让扎西丹增的心中充满了敬仰,也充溢着好奇。他本是持咒喇嘛,遍览经典,人世间的尔虞我诈、权势倾轧虽未亲身经历,却并非陌生毫无经验。他知道,要想揭开这种迷雾重重的事情的真容,最有力的手便是时间。保守得再严的秘密都经不住光阴的磨砺,随着时间巨轮的前行,一切真相都会水落石出。

时间,他只需要时间。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生命中最缺少的竟然就是时间。

清早,次旺拉姆烧好了一壶奶茶,准备了糌粑,招呼大家吃饭。扎西丹增接过妻子递过来的木碗,满满一木碗牦牛奶茶,在他的手中颤抖,他看着棕色的奶珠儿疾疾震动着滚出碗外,滴落到衬衣上,洇湿了一圈。他想制止住颤抖,双手用力,用力,用力……他眼中最后的影像,是一碗奶茶翻倒在地。

生命之风从中脉溃散,他的意识渐渐脱离躯壳。他听到次旺拉姆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孩子们茫然恐惧的哭泣。

藏药和佛前的圣水都没能挽救扎西丹增的生命。

就在那个清晨,温柔美丽的次旺拉姆失去了深爱她的丈夫,年幼的曲珍和阿旺失去了深爱他们的父亲。

直到往生,扎西丹增也不知晓,他是茫茫雪域的最大的至尊的父亲。

注释:

①森格:狮子。

②其朱:小狗。

③其加:狗屎。

④朗嘎:三十日。

⑤求珠得勒:下午好。

⑥觉拉:哥哥。

⑦藏獒:古称苍猊犬,也叫西藏獒、獒犬、蕃狗、藏狗、羌狗等。主要分布在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地区,是一种高大、凶猛、短毛垂耳的畜牧犬及护卫犬。其身长约130厘米左右,性格刚毅,野性尚存,皮毛长且厚重,耐高寒,能在冰雪中安然入睡。历来古书上都有关于藏獒的很多文字记载。攻击性强,对陌生人有强烈敌意,但对主人则极为顺从亲热。素有“九犬成一獒”、“一獒抵三狼”的说法,被藏族同胞看作护卫犬或保护神。故又有“东方神狗”的美誉。

⑧巴珠:一种藏族头饰。

⑨吉雅克:野牦牛。

⑩宫珠得勒:晚上好。

米拉日巴:藏传佛教噶举派第二代宗师,密宗着名修行大师。法名协巴多吉。原习苯教,后改信佛教。向宁玛派荣敦拉迦大师及玛尔巴译师学习佛法。后隐居吉隆、聂拉木,潜修那若巴密宗教义以及瑜伽秘密真言,最后证得“正果”,成为噶举派高僧。米拉日巴注重实际的修持,以苦修着称,为弘扬佛学遍游西藏传法,徒弟众多。有道歌集传世。

中脉:又名“命脉”、“大道脉”,被密宗认为是一切众生之命根。

藏药:藏药是青藏高原地区特有的一种药品,它在融汇中医、印度等医药学的基础上,在长期实践中逐渐形成的藏族传统医药体系,在我国民族医药学上具有较大影响。至今已有上千年历史。从全国来看,藏药在3000种左右。而西藏是藏医药发源地,青藏高原又有着丰富的藏药资源2000多种,包括植物类药物(据统计有约2100种)和动物类药物200多种、矿物类50余种。其中常用藏药大体有360多种。

(第六回)巴桑寺学经,相思几多情

高原的风一季又一季吹起,使牦牛的骨骼健壮,使松柏的枝干矫健苍翠。少年阿旺嘉措被这高地之风吹得面色黑红,身体结实得像个小牛犊子。他已经八岁了,父亲去世已有三年。在这三年里,母亲因为对父亲的思念日渐憔悴,他俨然成了小男子汉,全心全意照顾母亲和姐姐。生活并不是问题,每年,曲吉卡热巴·多伦塔坚乃都会秘密拜访阿旺家的小屋,放下充足的银钱和各种精细的吃食。此外,阿旺家还受到宗本的照顾——不过事实上,宗本家的少爷小姐给予阿旺家的“秘密照顾”比他们的父亲要多。

夏日熏风徐徐,在草场上玩耍已微微有了汗意,几个孩子从草里扒拉出“酸溜溜”嚼来消暑。

塔坚乃眼疾手快,找到了一枝在锦缎袖口上抹抹土就塞进嘴里,酸得闭眼歪嘴。“这东西还是蘸糖才好吃。阿旺,我家来了个老喇嘛,”塔坚乃一边吧嗒嘴一边念叨,“听说是巴桑寺来的,要遵照佛的旨意在错那招人学经。”

塔坚乃一脸忧伤:“我在邬金林待不了多久了。我阿爸说,我得去寺院里学经①、长见识,将来才能像他一样做宗本。”

卓玛十分不屑:“做宗本还用学经?一根鞭子就够了。”

“犟脾气的吉雅克也强不过阿爸。我是走定了,没得跑。唉,我还没玩够呢。”

阿旺一脸同情地望着塔坚乃:“我听我阿爸说过,做喇嘛,逢年过节不能回家,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玩。”

“我不要去啊!”塔坚乃把脸埋在草窠里,屁股朝天,非常哀怨。

卓玛站起来,用绣花靴头轻轻踢着哥哥的屁股:“觉拉,怨也无用。倒不如抓紧最后的机会好好玩玩乐乐。”

塔坚乃瓮声瓮气地说:“有什么可玩的,方圆几十里,哪还有我塔坚乃少爷没玩过的地方。”

“马上就雪顿节了,我们去拉萨看戏!”卓玛偷偷瞥一眼阿旺,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扒拉着手腕上的海螺镯子:“阿旺,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藏戏好看着呢!”卓玛天生白皙,没有常见的高原红,可是此刻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带着番红花才有的红润②。

塔坚乃对这个提议非常有兴趣,一下子跳起来:“对哇,一起去!”他大声招呼在远处待命的小朗生:“登巴!去!准备三份出远门的行李!”

小朗生领命而去。

塔坚乃又大吼:“记住!保密!”

小朗生远远做出知会的样子,身影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草影里。

在藏语中,“雪”是酸奶子的意思,“顿”表示吃、宴。雪顿节,其实就是吃酸奶的节日。

佛教忌讳多多,尤其忌讳杀生。每年夏天百草生长,万木繁荣,虫虫蚁蚁亦会从泥土中现身,走在大地上,难免会踩杀生命。为防止误伤生灵,格鲁派特别规定藏历四月至六月为“雅勒”,即“夏日安居”的日子,在这期间僧人只能待在寺院中静静修行。六月底开禁,到了这时候僧人们才能走出寺院。信徒们会为僧人准备新酿的酸奶作为犒劳,同时举办盛大的欢庆会,大家郊游、宴饮,还会表演精彩的藏戏。11世纪中期以后,这些习俗慢慢地演化成了雪顿节。

塔坚乃与卓玛的阿爸每年都受邀前往布达拉宫与达赖佛一同欣赏藏戏。阿爸回来后,他们就缠着跟阿爸同去的仆人讲述雪顿节的热闹,讲那些华丽精彩的妆扮与戏文。不过,孩子们不知道,雪顿节的藏戏是不给普通人看的,是只有达赖喇嘛和贵族才能欣赏到的曼妙歌舞。直到八世达赖时期,表演藏戏的地点改在了罗布林卡③,普通民众才被允许在节日期间观看藏戏。

错那到拉萨有多么遥远的距离不言而喻。即使他们真的到了拉萨,却也不可能看到梦想中的藏戏表演,也许比起漫长辛苦的旅程,还是这个结果会更让他们伤心吧。还好,孩子们并不知晓这一切,他们一心沉浸在远行的兴奋里。

次旺拉姆牢记着曲吉的嘱托,看着阿旺从不让他乱跑。阿旺是个好孩子,很听阿妈的话,但,这次除外。对塔坚乃和卓玛来说,拉萨有热闹的雪顿节、好看的藏戏,对阿旺来说,意义要远远大于这些。那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无数次梦里,他在一座白色的宫殿中醒来,他透过那座宫殿的窗子往外眺望,窗外有热闹的街道,熙攘的人群。他看得那么清晰,看得到朝拜者转经筒上雕刻的咒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得到梵唱与桑烟在那座繁华的城上空飘荡,有个声音对他说,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多少次他独自醒来,望着清冷的石板房,怅然所失。

他知道,那里是拉萨。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晓那座千里之外的城,为什么会对那本应陌生的城有深深的牵记。那似乎是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梦境如被阳光照透的晨雾,越来越淡薄。卓玛的提议让他惊觉,似乎自己遗落了一些东西。哦,是他把灵魂深处携带来的某样东西打碎了。这夜,他看到自己蹲在梦境与现实交界之间,捡起了一些薄而透的碎片,似玻璃,似琉璃,似水晶的碎片。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举过头顶,对着光亮细细审看。这看似是一个打碎的瓶,里面装盛过什么东西?记不起,记不起……

阿旺醒来了。他听到黑暗中阿妈和阿佳匀细深长的呼吸声。

黑暗中,朗嘎机警地张开了眼睛。

阿旺轻手轻脚穿好衣服,走出家门。朗嘎一声不响,学着主人的样子像个小贼般轻悄悄地跟出来。

晨曦映照地平线,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阿旺走出家门老远,朗嘎还跟着。

阿旺觉察到了,说:“朗嘎,回家去!”朗嘎现在已经是一头成熟的大黄狼了,比小时候更加驯熟听话,以往这么一说,它会乖乖跑回去。这次,等阿旺再回头的时候,发现朗嘎还在。

阿旺蹲下来,朗嘎也停下步子蹲坐在地上。

阿旺望着朗嘎,朗嘎耳朵竖得笔直,目光炯炯。

“唔,你也要去?”

朗嘎保持着严肃的表情,扑嗒扑嗒地摇摇尾巴表示肯定,扑打得地面扬起一阵小尘土。

狼不像狗一样善于用尾巴表达感情,朗嘎和村子里的狗混多了,也慢慢学着尝试开发尾巴的功能。不过,它的尾巴天生僵硬,摇起来总是那么笨拙可笑。

阿旺笑了,摸摸朗嘎毛茸茸的大脑袋:“好吧,我们一起去拉萨。”

阿旺和朗嘎来到约好的地方与塔坚乃兄妹会合。小朗生登巴和次丹牵着马匹,带着远行要用的酥油茶桶和口粮。

一支小小的马队起程了,队伍后面还跟着一只“大黄狗”。

就在这天上午,巴桑寺的喇嘛在宗本管家的陪同下公布了一个名单,说按照佛的旨意要在错那选取一批孩子进寺庙学习。塔坚乃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列在第一位。几十个孩子,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阿旺嘉措的名字也混杂其中。

下午,本村选中的孩子都集中在宗本家的院子里。管家点来点去,独独少了自家少爷和阿旺嘉措,管家赶紧派人去叫。

结果可想而知。

天气确实热了,可还没到能把人热到大汗淋漓的日子。听到儿子、女儿以及村里的孩子阿旺嘉措不见的消息,汗水瞬间浸透了宗本的衬衣。

这次招孩子们去学经哪里是佛的旨意,是拉萨方面为了方便这位幼小的“大人物”学习专门安排的,怕引人猜疑所以才一口气招收了几十个孩子。这可怎么好,学经不成,人倒丢了。

“找!速速派人去找!找不到人谁都别活着回来!”

马上是雪顿节,要去拉萨觐见第巴。儿子女儿暂且不提,宗本知道那个孩子阿旺嘉措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自己就别想活着回错那了。傍晚时分,百姓们吃惊地看着全副武装的马队浩浩荡荡从宗本家开出,冲到村口分组,然后往各个方向散去。

骑手们都紧张非常,唯有找到那三个孩子,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这个时候,孩子们完全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命因为他们一次心血来潮的游乐而悬于丝上,他们正开心地享受旅行的乐趣,谈笑声、歌声不断。疲惫的朗嘎被阿旺抱到马背上,生平第一次骑了马。开始时它还有些惊恐,后来慢慢习惯,新奇地向四周张望不断后退的风景。

卓玛一路上都与阿旺并马而行,她喜欢阿旺稳重踏实的样子,喜欢听他说话,这个俊秀的男孩说起话来安静温柔,他身上自然而来的一种清新的香味让人心醉。开始时塔坚乃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凶巴巴的妹妹见到阿旺会那么温柔,不再高扬着头摆出一副骄傲矜持的样子。她时常会笑,还会扬起宽大的袍袖遮起笑红的脸,袖口的缎子边旁露出罂粟般殷红的嘴唇和碎玉般洁白晶莹的牙。妹妹最近也爱妆扮了,不像过去总穿着自己的袍子满处跑,时不时会穿上漂亮的绣花袍子,也会往身上挂些零零碎碎的饰物。

塔坚乃是个粗心的男孩,但他是一个细心的哥哥。当卓玛羞答答地邀请阿旺一起去看藏戏的时候,塔坚乃恍然大悟,妹妹是喜欢阿旺嘉措啊。

门隅是福地呀,是永远的少年莲花生大师加持过的土地。这里的花朵开得比别的地方更艳、更芬芳,青稞结的穗子比别的地方更饱满、更香甜,少年的情爱也比其他地方更早地孕育、萌发,散发出生命的甘美。

连塔坚乃都已经觉察卓玛的爱意,聪慧的阿旺又怎可能一无所知。

那双阿旺无法用言语形容描绘的漂亮眼睛,乌溜溜,水灵灵,总是偷偷围着阿旺转。少年阿旺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年轻的、饱含生命力的心,涟漪频起。

有着月亮般皎洁容颜、太阳般明媚光辉的少女卓玛,在阿旺嘉措的心中偷偷丢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细小的种子潜藏在阿旺内心深处,在白天某一个欢乐的瞬间,或是夜里某一个寂静的时刻,会悄悄发热、膨胀,最终拱出了一枚小小的芽。芽儿在一个又一个日夜交替间伸长、长大,钻出细密的叶子,最终密密匝匝遮蔽了少年的心房,于是,少年那颗原本天然坦诚的心,有了自己秘密的天地。

那便是,爱情开始。

塔坚乃知趣地纵马前行,到队伍前头去和小朗生们走在一处。

孩子们没有赶路的经验,耽搁了不少工夫,到天黑时没有走到村庄,只好在田野露宿。小朗生们熟练地生火熬煮酥油茶,还拿出了糌粑和肉干供主人们分享。孩子们兴致勃勃地围着篝火享受喷香的晚餐,朗嘎也得到了一大块风干肉。小朗生们还从家里偷拿了满满一酒囊的青稞酒,孩子们大乐。荒郊野地,塔坚乃很大方地让小朗生们一起吃喝,登巴接过酒袋一顿豪饮,晕晕乎乎唱起了酒歌④:

畅饮美酒心欢乐,

酒液入髓醉意多。

死后身躯成白骨,

当做酒曲酿新酒。

孩子们轮着饮酒唱歌,甚至很少张口的卓玛也唱了一首关于爱情的曲子:

请不要在众人之前,

对我注目微笑。

如果真的爱我,

就送我你的靴带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