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纳兰容若词传仓央嘉措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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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仓央嘉措诗歌赏析(12)

记得那个初夏的黄昏,暮鼓刚刚敲过,我轻手轻脚换了衣装,侧门而出,疾步向密林走去,浓郁的森林像一座迷宫,但我总会找到那棵被爱意滋润的树,因为树下有你的气息蔓延开来,指引着我的方向。哪知喜爱你的不止我一个,还有那路口树上聪慧的鹦鹉,它机敏的眼神告诉我它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它在我身后学着我,用尖尖的嗓音叫道“哦,我心爱的姑娘”,它不断重复着。我心里又气又恼又觉得有点好笑,难道它也懂得我的心思我的想念?我的想念不敢向你倾诉,相见恨短,我不敢枉然占去美妙的一分一秒,深恐我所担忧的爱的苦果成为你的纷纷扰扰。

我心上的爱人儿啊,你看起来是那么单纯美好、无忧无虑,你的双眼纯净得如同青海圣湖的湖水,碧波不染微尘,宁静不堪喧嚷;你的心清亮得如同盛夏的草原,蓝的天,白的云,碧绿的草,宛如清新淡雅的一幅山水画。疾步如飞的我,思绪也跟着飞跑起来,那只调皮的鹦鹉会不会曾经飞到我的窗前听过我的心事?会不会多事地飞到你身边,也这样咿咿呀呀地向你学舌呢?这一次你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我的爱恋,我的无奈与不堪?我的心生出一株藤蔓缠绕的参天大树,慧根纵深、蓊蓊郁郁,只希望那只多事的鹦鹉不会把这些话当作口头禅,飞到哪里都不忘讲上几句。

对仓央嘉措来说,从桑结嘉措将那神圣的光环戴在他头上的那一刻起,爱的苦恼历程就开始了,仿佛这是一座炼狱,其中热与冷,苦与甜错综交杂。也许这就是人生,没有冷就永远体会不到热的炽烈,没有苦也永远体会不到爱的甘甜。他追求自由和爱的心灵从此被深深地束缚。诗歌里面所讲述的偷偷的爱恋,那是仓央嘉措的反叛,他的疾驰、他的急切,不仅仅是来自对心上姑娘的想念,更是对自由向往的急切,对挣脱枷锁的急切。那街头巷陌的流言蜚语也许他早就听说过,也许那巧嘴的鹦鹉可不止一个,他听到过那些或者赞同或者诋毁的话吧!他不想遮掩,只是想给纯真一个私密的空间,因为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吧!

其五十五

守门的老黄狗请听我言,

不要把我的秘密说与人听。

不要说我趁夜走出宫殿,

也不要说我天明才重又出现。雪山遮掩了大地的威严,可是谁来埋葬我的寂寞和失落。

为什么总是在这里徘徊,为什么总是在这里皱眉,从前的生活梦一般轻盈,时光一般白驹掠过。

黄昏戴月时分,拉萨街头传来了你的歌声,梦绕魂牵攫住了我的心,飞奔的我生怕这一次爱的错过,怕你我的心灵尚未水乳交融便擦肩而过。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看着你桃花一般的脸,一抹红霞飞过,我就知道,这一刻我痛彻心扉地沦陷了。这一刻,等待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好像穿越了岁月的光年;这一幕好像无数次出现在午夜的梦幻里。

于是,那天起,布达拉宫的侧门,变成了我的时光隧道,进去之后我是活佛仓央嘉措,出来以后我是浪子宕桑旺波,在街头吟诗歌唱,和年轻的朋友们一起欢唱。只有在浪子宕桑旺波的身上,我的心才能够得到彻底的释放,我的朋友们,他们不知道白天的我是布达拉宫里面的活佛,只把我当做酒馆里、巷陌中的浪子、歌者。在他们眼里这个宕桑旺波冷峻而忧郁,这个宕桑旺波只要一瞬间的灵感便能迸发出热情激荡的情歌,这个宕桑旺波是一个昼伏夜出的年轻人,这个宕桑旺波有一个美丽的爱人——达瓦卓玛。但是没有人知道,白天的我坐在布达拉宫的最高殿,白天的我是一个被囚禁的孤魂。这个灵魂只能在夜色中、在诗歌里、在酒杯里、在爱人的怀抱里才能得到释放。

白天的我是个孤魂,被囚禁的孤魂,没有人可以倾听我的灵魂叹息,只有那只守着侧门的老黄狗才是仓央嘉措和宕桑旺波共同的朋友,也只有这只老黄狗知道仓央嘉措和宕桑旺波之间的秘密。每一天,我都在静静的沉默中等待乘着夜色飞出牢笼的那一刻,那时候,夜晚静谧无声,白云也乘着夜色飘然而过,月亮静静看着一个灵魂的蜕变,雪山脚下的微凉气息氤氲着我欢喜的身体,月光笼罩下,这是神圣的时刻,我带着庄严、欣喜还有匆忙,完成了这灵魂的洗礼。

老黄狗啊,请你千万不要说话,别说我夜晚出宫,也别说我天亮才回宫!我的老黄狗,它聪颖无比,似乎听懂了我的心意。也许它和我一样向往着高墙外的世界、深宫外的天空,向往着真正的生活;也许只有它和我一样,孤独着,寂寞着。

可怜仓央嘉措年轻的心被牢牢地禁锢在深深庭院、高耸围墙的布达拉宫之中,宫里冷漠而沉闷的空气扼杀了他少年的心,也冰冻了他的梦想。他深藏在布达拉宫,独自吞噬着寂寞的惆怅和初恋的忧伤,直到有一天他的心灵再一次有了归属,从此以后他开始偷偷地引渡自己的灵魂,他常常在晚上溜出宫去和情人相会,和朋友相聚。这首诗表达的就是这段时间的事情和仓央嘉措的心情,可以看出他的心中有一丝狂喜,也有一点担忧,所以在诗里他再三地叮嘱机灵的老黄狗千万不要说出他的秘密。也许仓央嘉措怕的不是事情败露后他将要接受怎样严重的惩罚,而是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朋友、他的情人,再也做不成宕桑旺波,那他的灵魂将会被永远地压制,而这样的他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其五十六

夜里与情人相会,

天明落了纷飞大雪。

雪地清晰的脚印,

让我的秘密暴露人前。那一次,拉萨街头邂逅,注定了今世的姻缘;那一次,你启齿嫣然一笑,我的心被彻底俘获,在爱的国度,像飞蛾扑向蛛丝,从此断不了相思,从此我的快乐和忧伤在你那里慢慢溶解。

再见你时便有了那般电光火石的碰撞,曾经我的悲伤静止了时间,现在的你静止了我的时间。从此以后形影相随,我的世界在快乐和思念之间拉扯。从此在我眼里世界变得多彩,那蓝的天空,白的云彩,火红的僧袍,湛蓝的湖水,大片大片的纯色在别人眼里这彰显着神秘的宗教气息,而在我眼中这却是世间生活的多姿。于是有了以后的朝思暮想,也有了以后的夜晚相会。相会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庆幸在夜晚我又做回了本来的我,吟唱情歌,追逐欢乐,不去想那些冗长的教义和规诫。

可是这样一来,黑夜短暂,白昼却显得漫长。白天在佛堂打坐,或者在佛床冥想,有时候也会数着时间的步伐,心里想着小酒馆的热闹。暮色四合下,蕴藏着我们的秘密,宫门口机灵的老黄狗早就成了我的好朋友,它深藏的秘密永远不会说出去。

笙歌渐渐远去,最难是别离,本来是说好的,除非死去,永不分别。可是现实的生活中却要常常泪洒衣襟,挥手作别。东方即白,天将破晓,站起身来窗外大雪飞扬,卷着初春的寒意扑面而来。心中不免有些担忧,雪地上行走必定要比往日慢了许多,要赶在小喇嘛起床开启宫门之前回到宫中恐怕有些困难,匆匆分别后,快步赶回宫殿,换衣、安坐。再一次远望窗外归来时的路,这个初雪的早晨,白色的雪花纷纷落下,无声无息滋润着雪域高原的万众生灵,夹杂寒意的朔风又好像珠峰的仙女在低诉这个冬天的寂寞难耐。霎时间苍茫天地,变成了一片白雪的海洋。高原的雪峰静默着,仿佛还没有从寒冬的沉睡当中苏醒过来;大地沉默着,仿佛在细细品味这初雪的味道;拉萨的阡陌田畴沉睡着,仿佛在孕育着全新的生命;街头的小酒馆仿佛也依然沉睡着,安慰着昨夜躁动不安的灵魂。这晶莹的雪花,在空中翩翩起舞,世间像是被覆盖上了一层浓浓的晨雾,可是却没有覆盖我归来时候的脚印,原来幸福就像雪花,伸手触及它就会融化。

早晚是要有个结束的,田野小巷间人们的笑声背后,有赞许有嘲讽,赞许也罢,嘲讽又能怎样?爱就是要纯净、刻骨、毫无保留、执着忍任、一往无前,即使全世界都说我是反叛者,那又如何,你肌肤的温热,终究会温暖我的心。纵使离经叛道,只是为了爱便可称作是值得!

仓央嘉措的感情从他身份改变的那一刻便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初恋情人成了别人的新嫁娘,初识的情人刚刚抚慰了他的心灵创伤,这段恋情却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对于经历过爱情伤痕的他来说,也许这个时刻他对佛理中的人生无常有了更深的理解。这一次,为了追求他的爱,他甘愿站在风口浪尖上。任凭惊涛拍岸,不动声色;他甘愿站在高山悬崖上,寒风凛冽,也不要躲藏和退缩;他甘愿反叛全世界,因为如果没有了爱,那么赢得全世界又会如何!

其五十七

就是豺狼虎豹,

喂熟了也会和你亲近。

只有家中的母老虎,

越熟悉对你越凶恶。当母亲带给我这个绝望的消息,我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石像一般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记得在藏南家乡,无边的草原上,对着天空和大地我们曾经许下共同的誓言,今生今世,非卿不娶,非君不嫁,难道这些都已经随着草原的风而去了吗?茫茫苍天不曾改变,朗朗誓言犹在耳畔,如今的消息却是你已经披上了别人的新嫁衣。还记得当时年纪小,你我在初春的草地上谈天说笑,那时的我们觉得天永远会这样蓝,云永远会这样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会永远,不会改变。只是春天来了,却又离开了;格桑花开了,却又谢了;四季交替中变换了草原上的风向,草原上的春风吹开了初恋的情窦。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守着誓言,对着太阳的方向不断祈祷,祝福这美好的日子、这纯真的感情能够像蓝天白云、高山玉湖一样永恒。以为这永恒能够越过山水的阻隔,能够跨过时空的边际,把你我的心连在一起。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桑结嘉措的双手将光环赐予我的同时,也剪断了你我的半生情缘。现在,拉萨的朔风吹来了你的消息,那是你的婚期,我的心顿时铸成了铁一般坚硬的容器,里面装满了伤心的泪滴。曾以为,如果我是高原上绵延的山脉,你便会是偎依在我环抱里的一面湖水,恬静悠然;如果我是高天上的流云,你便是飞翔的小鸟,唱着动听的歌,与我常相伴;如果我是草原上来去自由的风,你便是风中的尘沙,永远跟随我的步伐。只是现在我知道了,也许湖泊看到山脉已经走向了遥远的天际,仍然不肯停歇;觉得流云追寻着月亮的光辉好像飘得越来越远;而草原的风啊也吹向了不知名的远方,在那里尘沙闻不到故乡的空气中那醉人的芳香。也许是前生我修行不多,所以今生一定要去圣地拉萨追悔我前生的亏欠,所以便一定要我用青春、爱,甚至生命来作为代价。

我心爱的姑娘,想你也是不得已才这样选择。也许你我都一样,面对人生的无常,没有选择的权力,也没有追究和抱怨的空隙。世上的痛苦有的可以逃脱,但有的却躲避不得。在原始森林里偶遇凶恶的豺狼虎豹,只要割下一块肉,满足了,它们便会离去。可是心爱的姑娘啊,你给的伤痛,这失去的痛苦像苍天的鹰隼啄食着我心上的血肉,不知何时才能终止。夜阑人静之时,回忆慢慢浮现,我仿佛又回到了家乡的草原,只是梦里的你越是温柔可人,醒来的我心就越疼。我甚至不敢回想梦里的风,它阵阵追着我吹来,仿佛一句一句数落我的离开,又好像一把锋利的藏刀,一寸一寸割着我的肌肤。

仓央嘉措的情歌里好像总是在不动声色地叙述着常见的情景和故事,但字里行间却饱含着他的情感故事。明明我付出了款款深情,却为何遭到你的伤害。爱本来如此,爱得越深伤得越重,最深爱的人往往伤人却最深!

其五十八

海誓山盟的情人,

嫁给了别人为妻。

我愁肠百结相思成灾,

为她憔悴得几乎委地成尘。魂消骨瘦总是无数人相思成灾的模样。当年柳永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道尽了多少痴情的苦。再远一点的话,我们可以说到《诗经》,其中有首诗是一位陈国的男子在月下心怀佳人时的心意表达,他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诗经》里升起了中国最浪漫的月亮,从此月光最是相思的凭依。仓央嘉措的诗里没有月亮。他只是喃喃地说着自己热恋的情人成了别人的新嫁娘,而自己早已形销骨立。是呀,这样的痛楚早已是说不得道不得,只那平平实实的一句,便可在旁人的心里留下闷闷的一记重响。

都说女子痴情,总为男人受着情苦,可也有如仓央嘉措这般的男人,情到浓时可以魂不守舍,可以至死方休。

谈及相思,又怎能不谈纳兰词。细说起来,纳兰容若与仓央嘉措虽相隔万里,但二人的命运之辙仿佛由同一辆车留下。一个位极人臣,一个雪域至尊,明明都有不可限量的未来,却都看轻这淡利浮名;一个为情痴,一个为情圣,明明都是三尺男儿的身,却都情长不输女子,一生为情所苦。

纳兰也说相思,他说:“青陵蝶梦,倒挂怜么凤。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愔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菱花暗惜横波。”如果仓央嘉措的相思是幅水墨画,墨即是色,质朴自然,那么纳兰的相思便是工笔画,细腻精妙于毫厘间。纳兰词中不见相思,却字字相思,那相思便是你所有的东西都在身边,却唯独你不在。物是人非事事休,这泪流尽了,这字字便是浸透了相思的血泪。

相思相思,为何人人都知情这般苦却都宁受这苦?也许是因为最美的情花就开在这相思的泪里,最铭心的爱就留在最刻骨的痛里。

其五十九

我心头的姑娘难道是被人拐走了?

我求签问卜求寻她的去处。

姑娘天真烂漫的笑容,

如今只依稀浮现在梦中。梦仿佛是这样一个地方,你日日盼望的事求之不得时,你可在梦里一时实现;你日日思念的人不得见时,你便可以向梦中寻找。我求神问卜都问不来你的去处,若失了梦,叫我怎堪忍受这无尽相思。

这想见不得见的愁苦多少人在梦里有了慰藉,哪怕梦里一见那相思会更入骨髓,甚于往常。连豪放派的苏东坡都柔情万种地将这思念寄给了梦:“十处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仓央嘉措不是豪放派,他只是个温柔的情郎,反倒是他,表达起思念来,从不曲折。他白日里打卦求签,想问明白这姑娘的去处,于是夜有所梦,这短短几句话,直直道出了无尽的思念。他总是这样直白,就这样将一个活佛世俗的心摆在所有人面前,不遮掩,不避讳。

这梦是相思之处,是相思之慰。哪怕我知道那梦中的你是罂粟花的化身,我醒来以后,那梦里的你会嗜我的血,纵使有时梦境成虚,令人平添愁苦,我也要见你哪怕一眼。

其六十

大家都在说我的闲话,

不过这闲话说得没错。

我确实迈着轻快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