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潭水碧绿可爱,如翡翠嵌于绿树红花间,微风过处,清波徐起,六世不禁心旌荡漾:“如此美的景致,建成园林岂不好?塔坚乃,传我命令,将此处清理改造。”
六世的命令传达到了相关政府部门,自然也传到了第巴耳中。
“哦,尊者要建园林?”桑结嘉措笑了:“鹰雏想要上青天,已经开始伸展翅膀了。”
“那这事情,顺着尊者的意思办吗?”
“办。一个园子,就当送他一个玩具,发泄发泄他多余的精力。”
佛爷要造园子,工匠们不敢怠慢,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园林修建得美轮美奂。园中四处植满珍奇花木,翠色满园。潭水间本有一座小岛,工匠们在岛上建了一座三层楼阁,完全按照佛教仪轨中坛城的楼式建造。楼顶六角缀着铜龙头,龙头颈下垂着铜铃,风一吹叮咚作响,铃声顺着水面飘入耳中,别有意趣。
仓央嘉措沿着小桥上岛游赏,笑吟吟地,一看便知他很喜爱这园子。
塔坚乃初次监工即有此成果,分外得意。见达赖佛满意,更是骄傲非常。
阁楼内的佛堂还空置着,六世问道:“塔坚乃,这里适宜请哪位神灵坐镇?”
“臣下愚见,潭中阁楼,当以供奉水神为佳。”
“说的对啊,塔坚乃。”
活佛专门去墨竹工卡宗迎请了以墨竹色青为首的八龙供奉于阁楼内,由此,这园子被命名为“龙王潭”。
迎请龙王之日,热闹非凡,甚少露面的第巴也出席了迎请仪式。
第巴赞美道:“风景秀丽,亭台精美,尊者营造的园林堪比额巴钦波营造的布达拉宫美妙精巧。”
“此乃游戏之物,怎堪与额巴钦波、第巴修造布达拉宫的功绩相比呢。”
“尊者您过誉了。您把这眼前的一切,以及布达拉宫内大大小小的事情当做游戏,臣下便放心了。”
仓央嘉措有些茫然:“第巴,您督促我学业甚严,为何,还要我把宫中事宜当做游戏呢?”
桑结笑了:“我听说,您要做一位为国为民的好活佛。”
“是啊,生为此身,当尽此身之事。”
“活佛啦您想的很对,但,又不对。”
“……您此言何意?”
“您只要做一位好活佛即可——为国为民的事,臣下就为您做了。”桑结哈哈大笑,离席而去。参与庆祝活动的官员,也都悄悄退出了龙王潭。
佳肴美酒堆在藏桌之上无人取食,仓央嘉措随手取了一只果子握在手中把玩:“你们都听到第巴的话了?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塔坚乃等人面面相觑,老侍从曲吉卡热巴欠身上前答道:“尊者已经17岁了,坐床也已两年。五世在尊者这个年岁,已经能娴熟处理政务了。近日噶厦有让第斯还政于尊者之声,想必是……激怒了第斯。”
“那么,这是警告?”
“是的……活佛啦。”
布达拉宫纯洁的身影与蓝天白云映照在碧绿的水中,看起来不若往日那么威严,却有了淡雅的风韵。
“曲吉,还记得当年在巴桑寺,你是怎样讲的吗?你说我是无上智慧、金刚勇武的达赖佛,你说这座宫殿、宫殿里的人们等待了我15年。”
“尊者,臣下记得这话。”
“可事实上,我并不受欢迎呢……我,又何尝想回来!”
六世手中的果子猛掷入水中,“噗通”一声打碎了布达拉宫美丽的倒影。
次日江巴扎巴讲经,六世一反常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见朗嘎从门前张望,他竟伸手招呼它进来。
朗嘎岁数大了,愈发犯懒,喜欢亲昵人。仓央把它拥在怀中揉搓,又是拽胡子、又是拉耳朵,这是他们儿时最爱的游戏。
江巴扎巴双手合十:“尊者,请您好好听讲。”
六世使劲拽朗嘎的短耳朵想盖住它的眼睛,问经师:“听讲何用?”
“尊者……”老经师不明白这平日勤谨好学的少年为何会问出这种问题。
“您不用想了。我来此处听讲是为了成为为国为民的好活佛,可第巴需要的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傀儡——”六世望着老经师的眼睛:“傀儡念书做什么?”
“这……这……”江巴扎巴张口结舌。
仓央嘉措从卡垫上一跃而起,带着朗嘎闲逛去了。
塔坚乃在龙王潭的楼阁里找到佛爷。佛爷也不要侍从伺候,大喇喇地躺在亦可大青冈树下假寐。朗嘎在他身边趴着,听到脚步声猛抬头,见是塔坚乃,竖起尾巴抖两下,又趴下了。
“塔坚乃,过来坐下。”仓央嘉措闭着眼睛说道。
“尊者怎知是小人?”
“你的脚步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塔坚乃斗胆,进言尊者……”
“你讲。”
“尊者乃莲花手转世,雪域最尊贵的活佛,第巴怎可擅权自重到如此境地。尊者奋发图强从第巴手中夺回权力,方是我万民之幸。”
仓央嘉措坐起来,揉揉眼睛:“这话是曲吉教你说的吧?”
塔坚乃脸红了:“您圣明!不过塔坚乃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塔坚乃,迎请龙王那日,你也看到了,第巴退席,到场官员悉数退去。那是示威。
偌大一个噶厦,谁能帮我、谁敢帮我?”
“可是、可是尊者,您是佛爷!您是达赖佛啊!”
仓央嘉措握住朋友的双肩:“当布达拉宫的黄轿子来到巴桑寺前,我是达赖佛吗?”这身心疲惫的年轻活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草屑:“走吧,出去逛逛。这少年时代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的布达拉,我无限向往的布达拉,如今,让我腻味透了。”
塔坚乃无措地跟在他身后:“我们今天出去逛,那,今后呢?”
“我也不知道。塔坚乃,不要想这些忧愁的事情,想想我们多久没有吹到过布达拉宫外自由的风了?”
仓央嘉措自己,已经有两年没有在街道上走动过了。他是活佛,神样的人物,神佛的双脚踏于祥云之上,他脚下无云,却也接触不到泥土,走出那座白色的城,他的脚下踏的不是轿子,便是精美的藏毯。
如今,自由自在地走在八廓街上,他觉得新奇又有趣。八廓街热闹非常,人来人往,街的两侧被生意人繁杂的货品装饰得花花绿绿,空气中弥散着尘土、桑烟、食物与人和牲畜的体味。拉萨不愧是雪域最繁荣的城市。仓央嘉措自小生活在小村镇,从未见过这样大而繁荣的市集。
塔坚乃是多么爱玩的人,早已将这附近摸的烂熟。他带着仓央嘉措串来串去,逛最有意思的摊子,尝最可口的食物。
仓央嘉措最爱看的是艺人的说唱。街头有艺人戴着格萨尔帽子说唱《格萨尔王》:
岭国有位美丽的姑娘,
美丽尊贵世上罕有。
百匹良马才能请动她前行一步,
一群肥羊只能换她后退三尺。
她比冬日的太阳温暖,
她比夏夜的月亮清凉。
她比娇艳的花朵芬芳,
蜂蝶在她身侧起舞轻唱。
她胜过天下一切美人,
只有她才有幸陪伴大王。
格萨尔王远在北方,
此时她正孤寂悲伤。
……
这艺人说唱的是《霍岭大战》部分,讲到霍尔国白帐王派乌鸦去为他遍寻天下美女,乌鸦为他带回了美女的讯息。他闭着眼睛说唱得津津有味,听者也听得格外入神。仓央嘉措非常喜爱这些词藻华美的诗句,但听着听着,他便离开了。
诗中赞美的美好的姑娘,让他想起了达瓦卓玛。
市集上什么货物都有,日喀则地毯、拉孜的藏刀、贡嘎氆氇、香料、药材、珠宝……不仅限于贵重的货物,一些不值钱的物什也被摆出来卖。仓央嘉措发现,小时候与孩子们在草丛里扒拉着找来吃的“酸溜溜”竟然有人装在篮子里售卖;甜美多汁“水尼玛”、深紫色的“葛龙”也已经被年轻姑娘抓在手里品尝,染得嘴唇变成浓郁的紫色。
一见这些水果,便知夏天来了。仓央嘉措记起,多年前,卓玛、塔坚乃和他,就是在一个夏日,嚼着“酸溜溜”定下了了不起的远行计划:去拉萨看藏戏。如今,藏戏对他来说已经并不稀奇。那些戏剧,原本就是向达赖佛的献礼,是为他而演出的。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忧烦。马上就是雪顿节了,雪顿节要召见各地贵族,免不了与第巴碰面。
卖果子的小姑娘有些奇怪,这位少爷已经在她篮子前看了半天,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细细看他,他容颜俊美、气质典雅,身着贵公子的服饰,却不知为何剃着光头。
小姑娘腼腆地笑着说:“这位少爷,您尝尝水尼玛,很甜、很甜。”
拈起几个红彤彤的果实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瞬间满布唇喉:“果然很甜。”仓央嘉措笑了,两日来未曾见的由衷笑容,笑容浮现在佛爷英俊的脸上,美得神佛无两。而且,这尊贵漂亮的人身上有莫名的香气,小姑娘只以为是贵族们使用的某种高贵的香料,谁想,开口讲话这香味愈发清芬,不觉得看呆了。
塔坚乃拿出钱袋来付钱,小姑娘红着脸拒绝:“不要钱的,不过是尝了几个。”
旁边几个小乞丐凑上来,伸出两手的拇指高叫着“咕几咕几”(5)行乞。
塔坚乃见这群脏兮兮的小孩穿着经年不洗的袍子凑到佛爷身边,赶紧拦到中间:“没有没有!”
“给一些吧,塔坚乃,都是小孩子。
几个孩子拿了钱退下了,更多的孩子涌过来。
塔坚乃说道:“您看吧,给了几个,引来一堆。全是大锭的银子了,这怎么给·”
十几个孩子挤在一起阻去道路喊着“咕几咕几”,仓央嘉措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很有些窘迫。
“都退下!让他们走。”纷乱中,一个清亮的声音严厉喝止道。
听到这声命令,小乞丐们立刻停止了吵闹,让出一条道来。他们并不急着散去,笑次仁地看着六世和塔坚乃离开。
仓央嘉措和塔坚乃感激地向那个声音的来源望去,两人吃了一惊,说话的竟然是卖果子的小姑娘。原来,她是这帮小乞丐的头儿,刚才讨到钱的几个小孩正往她的篮子里塞钱。
仓央嘉措微笑着向她表示感谢,刚刚还威严发话的小姑娘羞涩地笑了,笑容灿烂得像这夏日的阳光一样。
“尊者,您受惊了。”
“没有,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还有没有更有趣的地方?”
“有哇,拉萨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那么,带我去那更有趣的地方游玩吧。”
久拘深宫的灵魂突然得到释放,自在的似脱笼的鸟雀,似冲出混沌的清风,在碧青的天空、静谧的布达拉宫俯瞰的城区中游曳。
(1)班钦仁布钦:指班禅。
(2)五楞金刚:金刚舞步的一种。
(3)意抄拉姆:传说中美得夺人心魄的仙女。
(4)人中之宝:对活佛的尊称。
(5)咕几咕几:求求你。
(第十回) 不作菩提语,唱彻凡人歌
站在噶当基(1)的窗前向外眺望,能将雪城尽收眼底,炊烟与桑烟混杂着盘亘于方正的土坯房顶,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出城中的热闹与繁华。那里,让他有了须臾的快乐,他为之流连。今夜,当月亮升起之后,他会再次回到那里,塔坚乃将要带他去更欢乐、更有趣,能让他忘却烦忧的地方。
夕阳红色的光辉映照在宫殿之中,映照在满屋的红木家具之上,柔和的红光没来由地让人生出渴睡的心思。也许是,这一刻宁静地让时间都趋于停滞。他把视线投向八廓街之外,更远的地方,云影崇崇,霞光映照,绵延的群山阻隔了视线。年幼时纵情奔跑的山野在何方?即使是这眼光的自由,也是有限的啊。
他叹口气,回身去摆弄藏桌上的一堆衣物。
仓央嘉措与塔坚乃身量差不多,塔坚乃为他拿来了自己日常穿的袍子、靴子,为了看起来更像俗人些,还带来了耳坠和好几个戒指。塔坚乃准备的装备里,最让人叫绝的是一顶长长的假发,黑油油的发卷垂下,配上这身华贵的服饰,俨然就是哪家风流俊秀的贵族少爷。
夜幕垂降,塔坚乃悄悄来了。见到佛爷的俗人装扮,塔坚乃大乐:“尊者英俊潇洒,定能迷倒一片姑娘!”
仓央嘉措顽皮地摆个跳舞的姿势:“塔坚乃,我们出发。”
“且慢,尊者还应起个名字,被人问起名姓,也好有个应对。”
“就叫宕桑旺波。”
塔坚乃哈哈大笑。宕桑旺波是俊美男子的意思,六世很有年轻人的俏皮和小骄傲呢。
佛教有“三界说”,认为世界是以须弥山为中心的,围绕着有情的生命层次分别安立了“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欲界”生活的人,欲望特别强烈,对财物、男女性事、名誉、饮食、睡眠都有无尽渴求,欲望与苦难并生,所以此届中人承受着三界中最浓重的苦难。“色界”比欲界层次要高,与欲界人享受物欲快乐不同,色界人享受的是精神的快乐。佛教把物质现象叫做 “色”,当做一种质碍,无色就是没有质碍,“无色界”生活的人超越了物质世界的束缚,得到的是自由的生活。
布达拉宫宫城完美地演绎了“三界说”。
整座恢弘的宫城分为三大部分:红宫、白宫和“雪”。红宫是如同须弥山一般的存在,历代达赖喇嘛的灵骨塔与各种佛堂都深藏在红宫,象征了须弥佛土和宇宙中心;白宫将红宫拥围其中,至高无上的达赖喇嘛的的宫殿、大经堂、噶厦(2)等都在白宫里;玛布日山脚下安置监狱、印经所、作坊、马厩以及平民生活的地方,布达拉宫的卫城,被称为“雪”。
今夜,仓央嘉措要去的地方,就是“雪”,那个充满了欲望、沉迷于享乐的“欲界”。
俗语说“山羊见柳,藏民见酒”,藏族是个欢乐的民族,有酒有歌便觉得生活其乐无比。繁星映现于天幕,八廓街上的小酒馆越发热闹起来,年轻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纷纷涌入店家,叫上一碗青稞酒解渴。
“雪”有一家小酒馆格外热闹,老板娘梅朵年轻时是这一代有名的漂亮的女子,如今将近四十了,依然颇有风韵。她酒馆的青稞酒酒质醇香,碗大量足,梅朵又长于待人接物,故生意一直比别家红火。塔坚乃是梅朵家的常客,今次带仓央嘉措来的就是她家。
布达拉宫的戒备一向森严,两人七拐八拐溜出来,一溜烟的往“雪”跑,到了酒馆门口刚要喘口气被突然伸出的几只小手吓了一跳,“咕几咕几”——小乞丐们还在街上窜来窜去的乞讨呢。
塔坚乃刚要发作,仓央笑眯眯地说:“塔坚乃,给些吧。”塔坚乃只得掏钱袋,嘴里叽叽咕咕,郁闷的很。
“多谢公子慷慨解囊。其实这些钱我们用不得多少,除了吃喝,都是讨来供奉到寺里做功德的。”小乞丐们的头儿、那日卖果子的小姑娘从灯影儿里走出来,一脸笑意。她是认得塔坚乃的,待看看仓央嘉措的脸,吃惊地捂住嘴巴:“呀……您不是那天……”
仓央嘉措赶紧竖起中指放到嘴唇前:“嘘……”
小姑娘小声说:“那天我还奇怪,公子穿着那么漂亮却如僧人般剃了光头,谁想几天功夫,您的头发就长出来了!您是用了什么魔法?”
仓央嘉措笑得很得意,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不是魔法,是假发!”
小姑娘笑弯了腰,一双眼睛在灯火下水光潋滟:“这个物件可倒是好!”
仓央嘉措看看小姑娘的篮子,里面的果子已经不多:“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这些果子我全买了。”
“公子喜欢,全拿去便是,这果子周围山上多的是,是没本的买卖。”小姑娘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说话却十分豪气爽利。
她高高举起篮子递过来,塔坚乃一手接了:“那就谢谢你了!回家去吧,可是不早了。”
“我就在这街上生活,这里便是我家。”
仓央嘉措蹲下来,望着这身量未足的孩子:“怎么会没家?”
“家是有的,在山南,错那宗。我爹娘没了,在这里等爷爷。”
“咱们是同乡呢,我也是错那来的。”听这漂亮温和的人儿与自己是同乡,小姑娘一脸惊喜。
“孩子,你爷爷做什么去了?”
“我爷爷是山南最好的画工,布达拉宫的壁画就有我爷爷画的。如今爷爷在大昭寺工作,等这次的乌拉完了,我们就回错那去。”
“……走吧,小同乡,我请你喝一碗青稞酒。”
听到这邀请,小姑娘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我怎么能同您这么尊贵的人同座饮酒呢?您请自便,我还要照顾他们呢。”小姑娘指指周围拉着人要钱的小乞丐。
仓央嘉措笑了,起身欲离开:“对了,孩子,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姓?”
“次仁尼玛。斗胆请问贵人您尊姓大名?”
“我是宕桑旺波,这位是我的朋友塔坚乃班丹。”
街头流浪的孩子次仁尼玛成了世上第一个被达赖喇嘛亲口告之化名的人。若尼玛知自己有如此殊荣,将是怎样的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