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仓央嘉措诗传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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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传记(15)

梅朵又为自己斟满了一碗酒浆,小口饮着:“……经历了许许多多这样的情爱,终会遇到一份真情。那人不图你金,不图你银,肯为你生,肯为你死。十几年前,我有一个情人,对我是真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在布达拉宫出乌拉,被滑落的大石砸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爱我的人。”说起那人,往昔的故事缓缓道来,梅朵却又仿佛年轻了一般,脸上放出平日没有的神采。

仓央嘉措望着微醺的梅朵,眼神中充满了悲悯。

群星即将隐没仓央嘉措才离开酒馆。老板娘梅朵少有地喝的酩酊大醉,靠在墙边睡着了,已不再年轻的脸上隐含着一丝笑意。仓央嘉措回头望了一眼,没来由地一阵悲酸。

“尊者,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天亮了,沉睡的布达拉宫慢慢苏醒,做仆役的僧人开始走动。达赖喇嘛却沉沉睡去了。他床头洁白的纸上写着一首诗:

在这短促的今生,

有你的真爱我已无憾无求。

不知在遥远的来世,

你能否记起我今日的面容。

(1)噶当基:仓央嘉措的寝宫。

(2)噶厦:西藏原地方政府行政机构,藏语称“噶厦”。“

(3)扎年琴:一种藏区乐器,有六弦琴、八弦琴、十六弦琴、二十弦琴等种类。其中以六弦琴最有名最普遍,藏语意为“悦耳动听之声”。

(4)瞻巴拉:藏族传说中的财神。

(第十一回) 白日达赖佛,入夜浪子客

这是怎样的生活?如同在冰与火中淬炼。

清冽的酒酿和热辣的歌舞让他激情似火,佛法与经文又使其顿入清凉世界,心底涌出的梵音瞬间淹没彼时纵酒狂歌的灵魂。

信仰是溶入每个藏人血髓的精魂,他没有想到,当他任性地想要遗忘信仰时,信仰却比以往更强烈地占有了他的心。初始时那般对欲望纯粹的沉迷,渐渐冷却,在追逐歌舞与情欲之乐的路途上,佛法渐渐跟随上他的脚步,并与之并驾同行,并且,有后来居上的趋势。他得到的疯狂欢乐的时光越多,内心需求的寂静就越多。

站在这凄苍年华里自语的人究竟是谁,是仓央嘉措,还是宕桑旺波?他坐在高高的黄金法座上伸出右手,为信徒摸顶祝福,那一刻的他,庄重又慈悲,雪域日光之下所有的生灵都愿长久地匍匐在他座下,仿佛他驻锡的地方,遍地都生满了极乐世界的四色莲花。他将长长的头发打挽成结,穿着漂亮的绸缎衣服在酒肆流连歌唱,拉萨人都钦慕他华贵的装束,艳羡他俊美的容颜。他洒脱豪爽,小伙子都爱与他饮酒;他温柔多情,姑娘们都愿与他相爱。

夜晚在陌生姑娘怀抱中睁开双眼,黑暗中汗水与情欲的气味还没有消散,他怀疑,脸颊紧贴的柔软的胸膛中可曾有爱?他自己那曾经开满爱情花朵的心房,爱又遗落到了哪里?这些灿烂的情爱是酒啊,不过是酒——滑落喉咙,炽热胸口,过一会子,所有的苦乐欢悲便都消褪。一同消失的,还有曾在心头瞬间点染的爱意。桑烟腾上天空能给神佛带去讯息,这些以爱情为名的欲望,随夜色而来,随夜风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最多情的,却是那最无情的。

不知何时,他形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是畅饮欢歌归来,还是刚离开姑娘的臂弯,回到清冷的噶当基他都不急于去睡。他会穿过黑暗走到窗前,在坐垫上望着远天的星星,打坐诵经到天明。

西藏的星星如此明亮,世上还有何地,能有圣洁的雪域高原上这样耀眼的星。它们的光芒洁净澄澈,即使是格萨尔王宝冠上最绚美的金刚石,也不能散射出这般让人迷恋的光辉吧。它们灿烂,璀璨,纯净,又温柔。它们脆弱的美,使天空更寂寥。

母亲次旺拉姆曾经给他讲过星星的故事,她往火堆里添了几块牛粪烧茶,用一种辽远的声音讲起:很久以前,藏地是由魔鬼统治的。那是怎样黑暗的日子呀,白日的太阳被毒雾遮蔽,到了夜晚,仰望天空,星星像缀满天幕的黑曜石,偶尔才会流露出的点点亮光让人对世界绝望。那脸色娇艳、形容俊美的少年莲花生洞悉到了这块土地的苦难,他踏云而来,手执法剑与恶魔鏖战,终于斩杀了恶魔,还了人们一个清明世界。那少年拂去了天上遮蔽星星的阴霾,才有了今日这灿烂星空。

每一个孩子都爱抬头仰视星空,母亲的故事,让他更爱这被莲花生大师有莲花图纹的手指擦亮的星星。

行路的人有福了,有清亮的星光照亮旅途;孤寂的人有福,有温柔的星光照亮长夜。可是,有情的莲花生啊,你可知,当漫漫人生路上癫狂跋涉的旅人停下疲惫的步子遥望星空的时候,他们会感到多么孤寂无依。每一个激情散却的夜晚,它们清冷的光辉会映照穿透年轻佛爷的骨髓,使他如同身浸于吉曲河的冰凉雪水中,寂静又悲戚。

佛经是越渡苦海之舟楫,这个寂寞的人把每一页都读透嚼碎,希望能品到拯救沉沦心灵的良药的甘芳。

布达拉宫里德高望重的老经师们发现,活佛虽比之前懒散了许多,学经却越发用心。而且,过去活佛有法务才会去拉萨的几座寺庙,现在隔几天就会去走一走,听讲佛法、参加辩经,所言所思,常有过人之处。

一日,仓央嘉措没坐轿子,穿着了普通僧装与侍从步行去大昭寺。走过碧雕玉琢的唐柳,透过一排排光亮柔和的酥油灯,他看到了佛前跪着的次仁尼玛。小姑娘从篮子里倒出零碎银子献给神佛,然后虔诚地行礼叩拜。他想上前说话,看看身上的僧装,还是罢了。

他记得,这孩子说她爷爷在大昭寺画壁画,想必是来布施连看爷爷的。

活佛在堪布的陪伴下随意在寺内游逛,走到千佛廊,被那一幅幅精美的壁画吸引,遂耐心看下去。千佛廊的壁画正在修复,工匠们零零散散地在各个角落描红涂朱。他注意到,次仁尼玛的红袍子从角落里闪出,小姑娘挎着篮子离开了。而她离开的地方,有一团光焰,有天神法相映现在活佛眼中。只见她肤色洁白,发髻高耸,三只妙目流露出和善的光,不是吉祥天母却是谁。

活佛问身侧的人:“看到了?”

几位侍从不知活佛云何,不知怎样作答,只有佛法高深的堪布点头微笑:“看到了。”

活佛赞叹道:“奇妙的法缘。”

六世奇怪,这位尊贵的神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在护佑谁?

走近了看,一位年老的画工佝偻着身躯在长廊的角落,一边念吉祥天母咒一边给一块脱色的壁画敷彩。想来这就是次仁尼玛的爷爷。活佛思索,这样一个普通人,竟然会得到吉祥天母的护佑,是了,一定是他念诵的咒子。果然众生平等,一位普通老者用心修行都能得到殊胜功德,让人感动赞叹。

老人带些口音,念诵着发音错误的咒文:“巨喇母,巨喇母,巨巨喇母……”

六世不禁觉得遗憾,错误的咒子在诚心的作用下尚有此功力,若他会正确的念法……可惜了老人这些年的修行。

想到这里,六世走上前去,说道:“老人家,您功德殊胜啊。您的咒语有些谬误,我教您念正确的,您会得到更殊胜的功德。”

六世教了老人正确的念法:“救喇母,救喇母,救救喇母。”

老人认真地跟着念诵。

堪布看着年轻的佛爷耐心地教授咒语,微笑不语。

那微笑,几十年前曾浮现于五世的脸上。当时,他带着这种洞悉生命奥秘的微笑阻止年幼的桑结去为画工纠正谬误的咒语。当年正值盛年的画工如今成了耄耋老者,那位微笑着为桑结传授法理的人已经经历了轮回的洗礼以另一副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失去的不仅是昔日的面貌,还有当年所洞察到的人世秘密。

他需要再次经历,再次找回那些失落的真意。

天气愈发热了,清凉的夜晚更适合娱乐。玩的多,白日也就更爱昏睡。仓央嘉措在梅朵的酒馆中跳了一夜舞,很是乏了,睡到午后才醒。

见活佛从黄色丝缎床上坐起来,等候多时的近侍忙不迭地去准备洗脸水。小喇嘛格列在盆里倒入温水,小心地试试水温,然后往水中倒入珍珠粉、藏红花等名贵药材调制,并经高僧加持过的圣水。准备好了,才伺候佛爷洗漱。

喇嘛曲吉禀报说:“您安睡的时候第巴有话过来,请您示意今年雪顿节怎么安排。”

“这种事还用请示我,还是那句话,请第巴代为处置即可。”仓央嘉措擦干头上、脸上的水,甩开曲吉去吃早饭。

仓央嘉措喜欢节日的热闹,但一想到过雪顿节要和第巴“和睦”地共同出席活动多日,就丧失了热情。

烦躁。痛饮两碗奶茶也没能解去心头的烦躁。

仓央嘉措对喇嘛曲吉讲:“请转告各位师父,今天的功课取消了,我要去大昭寺处理政务。”

其实,他并无甚事,不过偶然想起次仁尼玛的爷爷,前去探看。

仓央嘉措很意外。吉祥天母消失不见,原本明亮的光焰也如风中的火苗微弱暗淡。仓央忙找老者询问:“老人家,您最近可好,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老者见是前日教他念诵咒子的喇嘛,答道:“很好啊,并不曾发生什么事情。”

莫不是咒子出了问题?仓央请老者当着自己的面念诵咒子,老人刻意咬清字眼,念起咒子来一字不错。

仓央嘉措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问堪布:“您看到了?”

“看到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错误的咒子能使吉祥天母护佑,正确的咒子倒失却了功用。”

堪布这样回答:“念咒一心投入,咒子错而心中有吉祥天母,故而有效。念咒时只想着咒子的对错,心中的吉祥天母没了,所以咒子失去了效力。”

仓央嘉措恍然大悟。

他很自责:“我的愚蠢差点使虔信的人失去了苦心积累的功德,枉我被称作‘人中之宝’……莫说救护众生,我恐怕连我自己都救护不了吧……”

“尊者切莫这样讲,世间的一切皆不过一个‘缘’字,尊者乃观音菩萨莅临凡间,又怎会做不出拯救众生的事业呢。前代达赖喇嘛曾寻找救世度母几十年而不得,却从其他地方建树了善业,最后留有历代达赖喇嘛中最大的灵骨塔,塔身上的世间装饰卓绝华丽,昭示了他功德之大。回想当初的失败,只不过缘在他处,求而不得罢了。”

“救世度母?我儿时听父亲讲过,当是传说,没想到是真的。”

“是啊,有女神护佑,救民造世,是历代达赖佛的心愿。”

听闻此言,六世心中有所触动。仿若心中有尘封已久的盒子徐徐打开,有什么东西映现在魂灵之中。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天空垂下宝盖璎珞,华彩四溢。一朵七宝莲台缓缓垂落人间,莲台上站立的是勇猛丈夫观世音菩萨,菩萨手执折枝莲花对他言说:“人世业火,生命苦厄,尊者当于凡间找寻救世度母,助众生之利。”

一梦醒来,东方暨白,噶当基殿堂中清雅的莲香尚未散尽。梦中情境历历在目,梦耶?非耶?似真似幻。

六世靠在黄龙绣垫上暗想,为什么不去试试呢?我仓央嘉措,既不能勤政以爱民,为众生求请救世度母女神的护佑,亦是极好的事情。

歌舞繁华,如繁花盛放凋落,瞬间的欢愉如何解得漫长的人生之苦痛。救世度母若能听得俗世人煎熬的呼喊,那么就求她洒出救世的甘露熄灭这红尘孽焰吧。

暑热炎炎,六世达赖喇嘛不在林卡中避暑,却带着侍从离开了布达拉宫,走出了拉萨。

离开拉萨河谷,群山叠嶂,青翠满坡。当年年轻的第巴桑结嘉措,亦是从这里出发,去巡视他治下广阔的土地,去判定他的权杖是否真的伸延到了雪域的每一个地方。

“请问尊者,我们要往哪里去?”塔坚乃班丹问。一众侍从奉命伺候佛爷出城寻访救世度母,却谁都不知佛爷要去往哪里。

“世界这么大,我们哪里不可以去?”活佛言毕,打马前行,向着茫茫的绿野深处奔去。

没人知道救世度母在哪里,只知道她有月亮般皎洁的美丽容颜。纵使马蹄踏遍高原,他也要把她找到。

佛爷为寻找救世度母弃雪顿节不顾,第巴听闻大怒,没了主角,戏还怎么唱?急派人去寻。活佛一行人只得在雪顿节前赶了回来。

六世佛爷去寻找救世度母一月有余,未曾去过酒馆,这次难得露面,愁容满面。几碗酒下肚,与江央就着扎年琴弹唱一曲,疲惫的脸上才可见些笑意。

他的心思,全在救世度母身上。传说救世度母常化身绝美女子现身世间,他此番出行,见过的女子多若秋日树头的果子,有的妖娆,有的妩媚,有的纯情,有的热辣……却都不是她,不是他要寻找的救世度母。

知晓缘起,却不知这缘在哪里,甚是难受。

一曲终了,酒馆中响起了热烈的叫好声,仓央嘉措抬眼向众人微笑,无意间,瞥见外屋一女子挑帘张望。望着少女皎洁若明月的脸庞,仓央嘉措不禁痴了。少女容颜清丽绝俗令人过目难忘,神态高雅和善似壁画中的度母……度母!

塔坚乃前些日子劝他在拉萨城内找寻,说“珍宝兴许就藏在自家后院内而不自知呢”,他不在意,如今看来,正被塔坚乃说中了。

他急忙问梅朵:“刚才帘内探头的姑娘是谁?”

“帘内?哪位姑娘?”

“刚才那白皙美丽,美若明月的姑娘。”

梅朵道:“却没注意。这几日来拉萨的人很多,酒馆内来往的有一半是生客。”

仓央嘉措急忙掀帘子进屋,发现一屋子人饮酒歌唱,男男女女,唯独不见刚才那姑娘。

酒馆的大门洞开,想必姑娘已经走了。

仓央嘉措赶忙追到大街上,只看到漫天星斗。

缘起,瞬间又缘灭,六世佛爷心灰意冷。

天顶明月高悬,皎洁明媚似姑娘的容颜。慈悲的救世度母啊,为何匆匆出现又隐没踪迹?而且,只这一眼,心房为何会有撕裂的痛楚?仿佛失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洁白的圆月出东山,

缓上天顶多明亮。

我被月光照亮的心房,

映现出玛吉阿米的模样。

与救世度母擦肩而过,仓央嘉措万分自责,饮酒千碗也浇不化胸中垒块。接连几夜,佛爷都来店中买醉,塔坚乃等人劝也无用。

雪顿节开始了。

每年六月三十日,扎西雪巴、迥巴、降嘎尔、香巴、觉木隆、塔仲、伦珠岗、郎则娃、宾顿巴、若捏嘎、希荣仲孜、贡布卓巴共十二个来自西藏各地的藏戏剧团来到哲蚌寺表演,第二日去布达拉宫专程为达赖喇嘛表演。

藏戏历史悠久,据《西藏王统记》载,藏王松赞干布在颁发《十善法典》时举行的庆祝会上,“令戴面具,歌舞跳跃,或饰嫠牛,或狮或虎,鼓舞曼舞,依次献技。奏大天鼓,弹奏琵琶,还击饶钹,管弦诸乐……如意美妙,十六少女,装饰巧丽,持诸鲜花,酣歌曼舞,尽情欢娱……驰马竞赛……至上法鼓,竭力密敲……”。当年,五世达赖因为喜爱藏戏让官员召集戏班进京进行会演。那时达赖佛还未搬进布达拉宫,住在哲蚌寺的噶丹颇章(1),藏戏演员们就在噶丹颇章的院子里歌唱舞蹈,五世达赖在院子对面的寝楼大窗台上观看演出。那是一年中达赖喇嘛最愉快的日子。

雪顿节看藏戏逐渐成为了噶丹颇章政权的传统,既然成了传统,便要有规矩方显郑重。每年表演的剧目以及戏剧的演出格式都有严格的规定,唱词不许更改,舞姿不准翻新,对六世达赖喇嘛而言,这更像是一场严肃却无甚趣味的汇报演出。

接下来的几日,噶厦放假,所有官员都要来陪伴达赖喇嘛看戏,这更让仓央嘉措觉得难熬。若五世见到今日仓央嘉措之情境,恐怕会感慨此一时、彼一时吧。

本就为找寻救世度母的事情忧心,与第巴及其党羽同场看戏,更是郁闷。忍了两日,六世达赖便以身体有恙为由缺席了。第巴见六世如此,自是不满。六世与第巴的隔阂日益深了,双方彼此关注,又都不在乎。第巴自认控制一个无权无势的空头达赖佛不是难事,不足以上心。六世则认为,事已至此,争权夺势又有何用,更加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