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听着这个声音,笑容已经堆在脸上,他以手拍着藤椅说道:“这个赫胥黎,总是这样犀利,这样火爆又十分机敏。”爱玛继续念道:如果我不是大错的话,很多的辱骂和诽谤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希望您不要为此而感到任何厌恶和烦扰。您可以信赖一点,您已经博得了一切有思想的人们的永久感激。至于那些要吠、要嚎的恶狗,您必须想到您的一些朋友们无论如何还有一定的战斗性。虽然您时常公正地谴责这种战斗性,但它对您可能是有帮助的。
我正在磨利我的爪和牙而准备进行战斗。
1859年11月23日
达尔文只觉浑身热血翻滚,豁然如日出雾散,眼前柳暗花明。他从椅子上跃起,以手击桌高声喊道:“好个赫胥黎,你是我最理想的代表人。有了你我这个腼腆的老头就不会像伽利略那样到教廷受辱了。我们也来他一场反攻。”
这达尔文创立进化论虽说也受了一点磨难,但他实在是一个最幸运的人。他有贤妻爱玛体贴于内,又有挚友赖尔、霍克奔波于外,现在又得了一员虎将赫胥黎冲杀于前。他以多病之躯,柔弱之性,竟意外地得到这种完美的照应,那个被他彻底打倒的上帝不知为什么反倒对他这样的爱怜。
1860年6月30日(星期六)清晨,牛津大学幽静的校园里忽然车马辚辚,人来人往。原来《物种起源》出版半年来,报纸上几乎天天都在争论“到底是亚当的子孙,还是猿猴的后代”;街头巷尾,剧场饭馆,无处不谈上帝到底还在不在。牛津大学,这块神学的基地——用达尔文的话说,这里的牧师比教堂里的钟还多——哪容这些邪说一天天泛滥惑众。以韦柏福斯大主教为首的亚当的嫡传子孙,今天就要在这里发起一场大辩论,与这些叛党逆军一决胜负。那些忠实的信徒,有身份的绅士、太太自然把今天看成他们的节日,纷纷到来,要一睹达尔文主义者的可悲下场,因为他们完全信赖韦柏福斯大主教的学识和雄辩的口才。会场原定在演讲厅,但因听众还在不断地拥来,干脆改到图书馆的阅览大厅,到最后门口、窗台上、厅外的草地上都坐满人群。
会议开始。先是几个无关紧要的发言,试探性的侦察。大主教坐在主席台上故作不想发言的样子,可是他的信徒们却鼓起狂热的掌声,催他讲话,这其间也有青年学生故意要大主教丢丑。他们看见了近来已在伦敦多次讲演的斗士赫胥黎就在第一排。双方群众心里都明白,真正的白刃格斗,最好的戏将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大主教站起来走到台前,他抬头看一眼大厅高高的拱顶,这一微妙的神情好像向人们提醒天国的存在,大厅里掌声骤收,一片寂静。他又环视一下台下的人群,并平伸出一只手,好像做洗礼抚摸教徒的头,这样全场人一下就感到他那双大手上的神灵,一种神圣、神秘的感觉就突然笼罩全场。这时他才清清嗓子,用那唱诗般的悦耳的声音开始发言:
“上帝的孩子们,我们一生下来就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世界,山高水阔,绿树成林,花香鸟语,万物争荣。我们自己更是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有腿可以走路,有手可以工作。这样完美的一个世界除上帝所造,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可能吗?可是近来,我们英国突然出来一个叫达尔文的人,把这一切都归于自然的创造,甚至包括我们这些在座的人。我们牛津大学动物馆收集了全世界的动物标本,这众多的证据都证明了上帝创造物种的全能。现在窗外开着美丽的鲜花,结着刚成熟的果实,这都是上帝精心的设计。他们却说是自然。自然有手?
有脑?还是有鼻子、眼睛?何不请来会场上让我们看看呢?”
这时台下起了一阵哄笑,有人喝彩。韦柏福斯很为自己的博学而得意,而且知道教徒们对他无比的崇敬,会场已经被他掌握,于是就一变刚才那种从容的语调,嬉笑怒骂起来:
“这些亵渎上帝的人总是忘记他们的前辈所受的惩罚。当然,慈悲的主今天已不会再把他们烧死或监禁,可是他们也逃不过良心的审判。他们也自知罪孽不轻,所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那个达尔文今天就未敢到会。”
大主教的讲话越来越开始使用煽动的口吻。他故意斜视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赫胥黎,好将众怒迁到他的身上,然后说:“当然,今天到会的,据说有他的一个代表赫胥黎先生。达尔文写书隐居不出,赫胥黎到处叫卖,还大喊什么猴子变人,这真是绝妙的一对。我倒要请教一下坐在这里的赫胥黎先生,如果您承认猴子变人,那么请问是您的祖母还是您的祖父的上代为猴子所生?”
这一放肆、尖刻、指名道姓的攻击立即引起教徒们狂热的反应。会场里掌声口哨声在人头顶上搅起一股小小的旋风。大主教很得意这个精彩的结尾,但他又很礼貌地向台下挥挥手,退回原位,然后以目光向赫胥黎挑斗,看他敢不敢登台讲话。赫胥黎故意不看大主教一眼,他迈步登台,环视全场,然后说:“大主教先生特意点了我的名,我也就不得不奉陪了。使我高兴的是,他所举的许多事实,正好让我说明自然选择和物种进化。牛津动物馆里的所有标本只能说明大自然中的千差万别,而不能说明上帝的全能。美丽的花正是因为有昆虫传粉,如果地球上没有昆虫就不会有这些美丽的花,不能有松树、橡树那类木本科植物,它们靠风传粉,开着不引人注目的可怜的花。果实的美丽,那是吸引鸟兽来吃,来传播它的种籽。可惜我们知识渊博的大主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让神圣的上帝去充当昆虫和鸟兽!”
这时台下听众中的许多青年学生激动地鼓起掌来,而刚才为大主教捧场的那些绅士、太太一时手足无措。他们没有料到赫胥黎会这样能言善辩,击中要害。
赫胥黎接着说:“科学工作者是在理性的高等法院中宣过誓的,他唯一的使命就是老老实实地解释自然。但是如果审判官是无知的,陪审员是有偏见的,那么科学家的诚实又有何用?据我所知,在每一个伟大的自然真理被人普遍接受以前,总有人说它们是亵渎神灵。可喜的是,这些人虽然还像在伽利略时代一样跋扈,但是他们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恶作剧了。”
台下又是一片掌声,有人把帽子抛向空中。
赫胥黎示意大家静一静,继续说:“至于说到人类起源,当然不能这样粗浅地理解,它是指人类在几千代以前,是和无尾猿有共同的祖先。可是韦柏福斯主教根本没有读懂《物种起源》这本书,而且他已经离开了科学而滥用感情。所以我也只好这样来回答:一个人毫无理由因为他的祖先是一只无尾猿而感到害羞。
我倒是替这样一种人害羞。他不学无术,信口开河又不守本分,硬要到他一无所知的科学问题里插一手,煽动宗教偏见,东拉西扯哗众取宠,而把人们从真正的问题焦点上引开去。我想上帝现在如果知道他的代言人正在做着如此拙劣的诡辩,也会羞得满脸通红!”
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女人尖厉的惨叫。原来一位太太,虔诚的教徒,被赫胥黎这匕首、投枪般的言词刺得突然心疼难忍,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台下一阵混乱,而接着就是掌声,就是欢呼,这声浪似海面上的波涛,掠过人们的头顶,冲上大厅高高的穹窿。挤在门口、窗台上,还有外面草地上的青年学生,潮水般地涌进大厅,冲上台去,他们将赫胥黎围起来,向他祝贺,向他致敬。这块科学阵地今天突然来了一场达尔文进化论的大阅兵。那些绅士、太太们慌忙溜出会场钻进自己的马车,而大主教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溜走了。好个厉害的赫胥黎只身闯进神学堡垒,一席话如闸门拉开,大潮急涌;如炸弹爆炸,这个顽固的堡垒立时裂开一条大缝。他在整个进化论的宣传中真不愧为达尔文的一条“斗犬”,所以后来鲁迅先生论及此事时还说,便是狗也有好有坏,赫胥黎便是一条有功于人世的好狗。
自从这次牛津大辩论以后,达尔文进化论就以不可阻挡之势传遍全国,传遍世界。《物种起源》一版再版,许多报刊纷纷发表文章评介。后来达尔文在自传里记述说:“书评的篇数极多,曾经有一个时期,我收集到一切评述《物种起源》和我的其他与它有关的著作的文章,统计共有265篇(不包括报纸上的评论);不久以后,我就感到失望,只好放弃这项收集的企图。对我这个题目,有许多单篇的论文和论集发表出来;而且在德国,已经在每年或两年出版一次专门以‘达尔文主义’为题的图书目录和参考手册。”而教会也改变策略,改用妥协的说法:
先是上帝创造了最简单的生物,后来自然界就按达尔文发现的规律发展。说达尔文学说并不与宗教抵触,他是上帝忠诚的儿子云云。
还有一件事是达尔文所不曾料到的。当他在宁静的唐恩村正准备一场自然界的革命时,另有一位伟人正在喧嚣的伦敦准备着一场伟大的社会革命。事有凑巧,当1859年他的《物种起源》出版时,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也在这一年出版。马克思一看到《物种起源》立即说:“达尔文的著作非常有意义,这本书我可以用来当做历史上的阶级斗争的自然科学根据。”后来《资本论》出版后马克思还专门赠给达尔文一本,扉页题词是“赠给查理·达尔文先生您真诚的钦慕者卡尔·马克思”。
至此,19世纪在自然科学方面的三大发现已全部完成,能量不灭和转化规律、细胞学说、达尔文进化论直接为马克思学说的产生提供了坚实的自然科学基础。
1882年4月19日达尔文的多病之躯再也不能承担繁重的写作和研究。他不无遗憾地离开了这个长期被颠倒着也终于让他又颠倒过来了的人世。家人想让达尔文长眠在他整整生活了40年的幽静的唐恩村。可是达尔文已不只属于他的家族,不只属于那个村庄,他属于全英国,全世界。国会下议院决议将他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这个专门供名人安息的地方。他的墓碑上只有这样简单的一行字:
《物种起源》及其他几部自然科学著作的作者查理·达尔文生于1809年2月12日卒于1882年4月19日。
他的墓离牛顿墓只有几步远。这两个18世纪和19世纪的伟人在完成自己时代的科学使命后静静地休息了。他们期待着20世纪科学巨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