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没有一朵黑色的花。
——马克思
心灵与自然相结合才能产生智慧,才能产生想象力。
——梭洛
核心提示:那河水下灵动的水草,才是我们活泼的心灵啊!它就是我们的思想,自由灵动,永不停滞。
一抱青山,一湾碧水;青青水草,有如伊人。
一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太阳照在河对岸的山峦上。风从河谷径直吹向山顶,一些植物叶子背阳的一面在风中呈现,灰白色的波浪随风在山坡上滚动。
妻陪同我坐在河岸边的水泥台阶上。我们把赤脚浸泡在清凉的河水里,美美地享受这远离尘嚣的青山绿水,恣意观察这段河道上的景色。
这时,蜻蜓飞来了。黑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还有黄色的——五颜六色的蜻蜓聚集在足球场大的河面上,它们把这里当作飞行训练场,横飞劲舞。
最为夺目的要数红蜻蜓,它周身通红,飞行技术了得。有一只红蜻蜓甚至两次停靠在我身边的踏水桥上。我因此观察到一个特殊而有趣的现象——每次,红蜻蜓降落两三秒钟后,它张开的透明翅膀才慢慢放松,再隔两三秒,翅膀回收到位,再过一会儿,扭动几下脑袋后,又忽然飞走了。蜻蜓起飞的动作极快,我的肉眼看不清它是如何振翅起飞的。
蜻蜓是一种善于飞行的昆虫。你看它在这河川上面,高至半空起舞,低至贴水嬉戏,变向拐弯,极为灵活。两只蜻蜓在河面上追逐,我总担心它们会掉到水里,但事实没有一只蜻蜓掉进水里。蜻蜓的正常飞行很像我们人类发明的直升机。当有两只蜻蜓一前一后飞行时,也保持着相同的飞行间距。
河面是一个昆虫的世界。除了蜻蜓,还常有其它客人从我面前经过。蝴蝶是其中一种。不论是黑的、黄的、白的、花的,一律大摇大摆飞来,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走路,憨态十足,远不如蜻蜓灵活。如果把蜻蜓看作是水面战场的歼击机,蝴蝶应当是这个战场上的重型轰炸机了。
还有一种成员不得不提。它就是水蜘蛛。这种昆虫生长着拥有特殊物质的又细又长的脚,凭此能够支撑它的身体在水面上快速跳跃运动,而且选择逆水前进。生命世界总是呈现出千奇百怪,每一种生命都以它的独特价值存在,即使是这样一种在水面上跳动的昆虫,也不知道有多少东西值得我们人类学习。
整个上午,造访过这个河面的客人有白鹭、山鸟、石灰雀,还有一只蝙蝠。当我的心如这河面一样平静清澈时,与其说那只黄色蝴蝶是在镜面一样的水面飞舞,不如说它就在我空灵的心田飞舞。这只舞蝶与夜晚的月亮照临一样,都是同等性质的事件,它们的确光临过,但都不着痕迹,也没有兴起波澜。正如蜻蜓怎么在河上面嬉戏打闹,都不曾掉进水里。
二
河水无声地流淌着,清澈涟涟。河床上生长着茂盛的水草。对于水草,现代都市人能认识它的已经很少了。我少儿时见过它,那时水草是一种养猪的食物。三十年之后重见水草,难道是一种偶然吗?
你看,水草多么轻快地在水底舞动。像少女飘逸的秀发,像老戏里花旦挥舞的水袖。眼前的水草有十数种之多,有细叶,有阔叶;有的深潜水底,有的浮出了水面。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日夜不停地扭动,而且遵循一定的轨迹。一会儿向东,一忽儿向西,有如阵风吹过稻田一样。是草动还是水动?我寻思着,应该是水动,因为有草的阻碍,水不得不改变流向,这种变化反过来促使水草运动,水草的整体运动使水流具有更强大的扭力,并且在扭动中依靠水草呈现了美感。
水草是水与草的同一体,是一种难得的生命现象。这种生命与另一物质同在,以运动的形式表现美。没有水,就没有水草。是水给了水草生命和力量。是草呈现水的完美品德——温柔但无坚不摧。
如镜的河面映照着山影和白云。我们的心灵不也像这河面一样寂静么?我们每日面对的事物,就是这厚重的山、飘浮的云,与那些东奔西跑的昆虫和动物没有什么不同。而那河水下灵动的水草,才是我们活泼的心灵啊!它就是我们奔放的思想,自由灵动,永不停滞。现在,我把脚伸进水下,与水草接触,就像触摸到了这河水最灵性敏感的触点。
河面吹起阵风,把我的笔记本吹得沙沙作响。这时,太阳已经照临头顶。我离开河岸退守到河边的石凳上继续观察。河水在我的身边静静流淌,给我以强烈的时间感。有叶子从身边的树上飘落,随流水缓慢离去。时间以不可逆转的力量消蚀着世间一切。正如那片落水的叶子,只消一会儿,就已远去。河水把一切容纳,把一切冲洗,又把一切流走。
风越来越大,有一朵巨大的白云向我压来。黄叶不断从树上飘落。在整个上午和下午,我都坐在石凳上或小楼的阳台上,观看水草。我总觉得这水草太不可思议,它肯定有很多秘密要告诉我,有真理要启发我。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时,我脑子里尽是那舞动的水草。这植物寄居在水中,轻快,活泼,灵动,你可以说它是女人扭动的腰肢,但我感到这个比喻还不完全达意,我更倾向于说,这水草就是我的心。这一河灵动的水草,让我的思绪飞翔起来,舞动起来,那是何等的自由与壮美啊!
在这流水无声的寂然中,水草以规则的扭动扫荡着我的思想,似乎要把我一切储存的经验知识都清扫出去。我极力用过去的知识去揣想它、度量它,却总是不得要领。我无法窥见它的真容。我真想下到水底去抚摸它、亲吻它、询问它。水草在外面世界不断刺激我,却总是进不了我的心灵世界。这精灵莫非是在回避我?嫌弃我的心门被世俗堵塞了?
人啊!我们的认知能力为什么这样弱,连一棵水草都读不懂。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悟呢?其实,人类具有最高级的智慧,我们什么都不缺,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的智慧压住了。我们观看水草,只是想通过它把我们本有的东西引出来,激发出来。那蝴蝶或蜻蜓在河面飞过,那水波的兴起就是我们心波的兴起,飞舞的自由就是我们思想的自由,落叶在水中流过就是我们感受到的时间的流逝。
伟大的自然啊!你是想以蜻蜓点水的方式来点拨我吗?可愚笨的我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啊!你是想借助水草的灵动来启发我吗?而我却更加迷惑啊!你在通过流水落叶来阐述时间的永恒性吗?你在通过鸟叫虫鸣来提醒季节的转换吗?你在用干燥的季风来促使农作物成熟吗?我们还有多少未知的解啊!在你博大的胸怀面前,我们甚至不如一只蚂蚁。你看,那些工人直接将垃圾倒进河水里,你从容地将脏物飘走,帮他们清洗灵魂的罪恶。在你面前,我感到很羞愧,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我有这样的同胞。
三
这个地方叫青山水库,据说有七亿立方米的容量。我居住的这个小楼,就建在水库大坝下面的河川上。我在这里小住三天,除了观察自然,就是读书。期间参观了一座千年水坝和武汉大学第一任校长王世杰的祖居,了解到一些本地经济发展情况和奇闻轶事。而所有这一切,也无一例外都成为我修养心性的素材。
我由此想到,水草的扭动与经济发展的曲线一样,都遵循同样的规律。一个家族的兴衰,与一片叶子的飘零,又有什么不同呢?生命总是从无到有,由盛而衰,最好的便是自然的。县委书记向我介绍的“盖子理论”和“成山棋法”,不都是得益于自然的启发吗?其实,最有效和终极的办法,不在故纸堆里,而在生生不息的自然中,在眼前水草的扭动中,在蜻蜓点水的那一刹那,在鸟儿婉转的鸣唱中。能看清一株水草的人,必定能看清一棵参天大树;能明白水草摆动原理的人,也不难明白社会事务变化的原因。大道非异,殊途同归。
下午起床,我站在窗前,一边阅读克里希那穆提的《自然与生态》,一边欣赏河上风景。抬头是一片片浮云,左边是一围青山,视角前方延伸着我在观察的河流。河面的水开始浅了,蜻蜓多了起来。水草如一块巨大的绿布铺在水底下。它们在水里摇头摆尾,我却至今看不出究竟。如果克里希那穆提先生在此,一定能看出个名堂来。老子呢?老子是观水专家。他的《道德经》,应该有观水的心得体会。
我敬佩古往今来的自然主义大师:老子、亚里士多德、蒙田、泰戈尔、爱默生、梭洛、巴勒斯,以及我现在阅读的克里希那穆提,他们对自然的传神描述和洞彻心灵的抽象,使我感到普通生命个体是多么渺小,即使再借我一百年,我也修不到那样崇高的境界。若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在这里,一定会给我指点迷津。
不,其实,这水草就是他们,是大师们活着的精神。我从水草中看到了老子,看到了他们每一个人。水草没有说话,是因为“道可道,非常道”;水草没有文字形象,但它以肢体语言和我交流,因为语言并不能完全达意,一经我们的嘴说出来意义就被扭曲了。水草以扭动来说明生命在于运动,它们占有空间只是想阐述时间的永恒,它们的否定其实也是在肯定。
四
大约下午四点钟后,太阳被西山挡住了,失却了阳光照耀的河面,蜻蜓明显少了。只有水草仍旧不知疲倦地舞动,一如永动机。只要有水流,水草就会摆动。这是水草的本性。
正如克氏所说,观看也是一种学习。这也是我对他的观点最认同的一个。仅仅是观看这个足球场大小的河面,我就明显感到自己知识的贫乏。且不说蜻蜓为什么比其它长翅膀的昆虫进化得灵活,也不说青山百鸟鸣唱为什么没有人间嘈杂之感,仅仅是这水草的恣意摇摆,就足以让我心驰神往。在观看中,积累的知识经常派不上用途,过去的经验往往力不从心。
我极力聚精会神,把心思全部贯注到水草上,让周围的事物远离我的视野。去吧,青山和白云;去吧,飞舞的昆虫们,都远离我的意识吧!我要独独的观察水草。水草啊!让我细细地看你!你不是秀发与腰肢,你是诗,是画,是音乐;不,你也不仅仅是诗、是画与音乐,你还是世间的一切,其实你就是我啊!我猛然感到,我没有了,世上只有水草,我与你合二为一,与你一同呼吸,一同舞动,一起恣意挥洒,一任轻快温柔……似乎无所不能思,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想……铺天盖地的空寂梦幻般袭来……
入夜,月上东山。从朋友的宴会上回来,我又急急来到河边,我要看月夜下水草的模样。今日七夕节,月朗星稀。舞动的水草在月光朗照下清晰可见,与日间所见并无两样,只是多了一种朦胧的感受。
“你想这些有什么用?”朋友坐在踏水桥上问我:“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明示?”我也不知道观察与思考有什么用。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被这样诘问。我很想用水草来回答朋友的问题,用水草的光芒照亮自己和别人的心房,但我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
我可以告诉朋友的是,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一条通往天堂的路,这条路是属于自己的,是独一的,像水草以独特的价值存在于世一样。但是,我的朋友,你会相信吗?此前,我同大家一样,相信别人的路也是自己的路,不愿意自己去探索,对身边的事物不屑一顾,认为亲近自然是浪费时间。我还注意到,这些天,即使有人偶然来到河边,也是走马观花,在水边听音乐,谈生意,缺乏专注和虔诚。这些人喜欢把眼光盯在脚背,不停地问:这河里有金子吗?或是说,山清水秀的地方真是个打牌的好地方。
既不关心身边,也从来不望一眼星空,认为那遥远的事物与己无关。可是,不从近处开始,我们怎么能走到更远?每个人都只关心外边,很少有人关注过自己的内心。对于一切冲突,没有人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有所改变,总是习惯于指责别人,寻找外在因素。而当遇到困难时,又总是把希望寄托于别人帮助,寄托于外在力量,没有想到或不愿意通过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给予解决。
空山不闻人声语。两天来,我一直在这里观察水草,试图以水草来解决所有想要解答的问题,包括功名与利益,大爱与信仰,痛苦与快乐,等等。世上没有单独存在的事物。只有水才能让水草停止摆动,也只有绝望才能让人停止追求。我坚信,如果能用一个事物说明一个道理,就能用这个事物说明一切道理。水草理应能够承担这个使命。它的摆动不仅仅是把美展现给我们看,它与世上其它事物,与社会万象和我们的心灵,都存在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联系,如果我们找到了这些联系,就能用水草解答一切,亦如老子观水悟道。
五
风从河床下游吹来,河面兴起波澜。打我一见到这些灵动的水草那一刻起,一个明确的念头即告诉我,自己要找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便毫不犹豫地在这里安居下来。
三天来,除了吃饭睡觉和读书之外,其余的时间大多都在观看水草。在薄雾的清晨,在晴朗的上午,在灼热的下午,在晚霞辉映的黄昏,有时我躺在阳台的木椅里,有时坐在河边的石板上,有时依靠在小楼的凭栏边。我认真地观看,深情地注视,虔诚地期待。白鹭在我眼前飞过多少次我不知道,知了在山上鸣叫了几个回合我已记不清,蜻蜓和蝴蝶光顾多少回我也并不上心。
在我观看的时光里,上天给了我细心的照顾,把风吹过来,把月光洒下来,让那些昆虫和鸟类过来陪伴我,当我想看它们时,它们就来了,当我读书或是观察思考时,我就见不到它们。那虫鸣,那鸟语,那流云,那河风,还有那落叶,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都仿佛是商量好的,进进出出,你来我往,它们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隐退的时候隐退,不时给我增加感染,一切都那么恰如其分,那样适逢其时。
在这个充满禅意的河面上,我观摩并回味着每一个经典的细节。这些细节一定携带惊人的超级能量,要不然怎么会让人怦然心动呢?这个清凉世界上,一切是那么和谐,几乎没有矛盾,没有一物多余,乌云来了,雷声响了,白鹭往上游飞,蜻蜓集中在河面上,蝴蝶习惯于横渡,水蜘蛛不进则退,动物总是用自己该用的方法显示道法,而不是我们人类认为的方法,所以,即使是蜻蜓高密度的飞行,也从来不会发生冲突。
然而,最令我魂牵梦绕的还是这一河水草。它们色彩斑斓,一律倒伏在河床上,让清澈的河水从身上流过。我进一步观察到,这水草是往两边摆动的,恰似开山成山的那只神奇的棋子,左右逢源,扫荡一切,传播一切,表达一切,启示一切,突破了一切相对的束缚,而进入了绝对的境界,水草向左摆时积累了向右的力量,向右摆时积累了向左的力量,互为依存,互为动力,互为成就。没有水,我们无法欣赏草的优美姿态,没有草,也无法感受到水的运动形态。水是草之体,草是水之用,无水草即亡,无草水无相。
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生活,多么像这水草世界啊!左摇右摆,千变万化,动静相宜,无常又有常。一切外在的、可以观看和触摸的显性的现象都归于草,诸如一切事物;而一切内在的隐性的精神本质都属于水,诸如意识、制度、文化和规律。通过观察,我最后的结论是,水草是水的意志的产物,是水的运动的必然结果。决定水草命运的,不是外物,而是它互为依存的对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