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讲评】子张问崇德、辨惑,有一高远立德之心,而本无以立,则用无以行,德不崇矣。辨之于物能惑我之中,而不辨于我之所自惑,则愈辨而愈惑矣。夫子告之曰:夫德者,实得之于己之谓也。得于己者,尽其心之所必尽而无所假之谓忠;因乎理之所不可违而无所疑之谓信。奉此以居心,而德皆实矣。由是而行焉,义之所在,因乎物之所宜,而成乎事之所自制。有一事则有一事之义,有一事之义则不恃其成见而徙心以从之。如是,则心纯乎理,而行皆顺乎道,超越乎流俗虚伪之陋,而日新以成大业,乃崇德之实切也。若夫惑之所辨,岂物之能惑我哉?我自惑耳。惑起于不自持,而成乎不可解;惑成于不自觉,而且至于不能自保其终。有人于此,可爱而爱之,可也;未必其可托以终身,而欲其生,若无此人而遂不能自立者。可恶而恶之,可也;未必其不可与戴天,而欲其死,若无此人而始可以自适者。夫此情也,而可保乎?爱恶不衷之以道,而岂有恒哉!则且于其爱也,而既欲其生,必将有所忤而恶之,而又欲其死。造化生死之权,憾其不自我操;国家生杀之法,怒其不如我意。乃至回顾其初心而不堪自问,试一思之,岂非惑乎?裁之以理,而无任其情;为其可继,而不任其一往,辨之于此而已。
《诗》不云乎:弃旧姻而思新特者,虽诚不以其富而移其情乎,亦只以旧者见可憎而弃之,新者见可喜而矜为异尔。夫《诗》之言,“不以富”者,固诗人忠厚之词,而天下实有此于义无取,于利无得,逞一时趋新见异之情,颠倒于一念之妄动而不自知,有如此者。详味《诗》言,不可废然思返乎?德立于处心制事之实,而惑解于反思自省之念,皆无事外求之也。
【元典】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
【译文】齐景公问政。
【诸儒注疏】齐景公,名杵臼。鲁昭公末年,孔子适齐。
【元典】
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译文】孔子说:“君象君、臣象臣、父象父、子象子。”
【诸儒注疏】此人道之大经,政事之根本也。是时景公失政,而大夫陈氏厚施于国;景公又多内嬖,而不立太子。其君臣父子之间,皆失其道。故夫子告之以此。
【理学讲评】齐景公,名杵臼,一日问政于孔子。孔子对说:“为政以叙彝伦为先,彝伦以君臣父子为大,必也。君尽为君的道理而止于仁,臣尽为臣的道理布止于敬,父尽为父的道理而止于慈,子尽为子的道理而止于孝。君、臣、父、子各尽其道,则治理由此而治,乃人道之大经,政事之根本也。若于此忽焉而不图,岂所以为政乎?”按,是时,景公失政,而大失陈氏厚施于国,则君不君,臣不臣矣。又多内嬖,而不立太子,则父不父,子不予矣。故夫子告之如此,所以深儆之也。
【元典】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译文】齐景公说:“说得好极了!如果君不象君、臣不象臣、父不象父、子不象子,
即使粮食再多,我能吃到吗?”
【诸儒注疏】景公善孔子之言而不能用,其后果以继嗣不定,启陈氏弑君篡位之祸。
杨氏曰:“君之所以君,臣之所以臣,父之所以父,子之所以子,是必有道矣。景公知善夫子之言,而不知反求其所以然,盖说而不绎者。齐之所以卒于乱也。”
【理学讲评】景公闻孔子之言,深有契于心,遂称赞说道:“善哉此言,真切要之论也。如果君不成其为君,臣不成其为臣,而君臣失其道;父不成其为父,子不成其为子,而父子失其道。则纪纲颓败,法度废弛,国之灭亡无日矣。国家虽富,米粟虽多,吾岂得安享而食之乎?”景公知善夫子之言如此,亦可谓本心之暂明矣。然卒以继嗣不定,启陈氏篡弑之祸,岂非悦而不绎,吾未如之何者欤?
【心学讲评】圣人经世之道,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无他,明伦以立纲纪之原,而礼乐刑政,皆由此出,则久安长治,而立国于不倾。乱亡之主唯不知此,故祸生于微,而成于大。迨其有不可救药之势,有至人者,奉至正以语之,未尝不感愤追悔,而憾其已晚。虽然,又岂终不可挽之使正乎?齐景公问政,亦从其末流之失正,而求所以善之也。孔子对曰:立乎朝廷以正百姓者,君臣也;相为继统以守国家者,父子也;夫君臣父子,亦各尽其道而已。君且无问其治民也,而但念其何以立民上而不忝;臣且勿问其事君也,而但念其何以受爵禄而不惭;父且勿问其贻谋也,而但念其何以为严君而无愧;子且勿问其顺亲也,而但念其何以承统绪而非诬。故有恩有威焉,君正其君也;有职有分焉,臣正其臣也;爱以其理,教以其道,父正其父也;爱敬因于性,名分因于序,子正其子也。凡先王之以立人伦之极,而为礼乐刑政之本者,此而已矣。苟能是,岂非立国于永安而称盛治乎?
夫子之治,固万世不易之常道也。而景公不能以礼立国,使陈氏亟夺其民,宠庶子荼而逐其长子阳生,于是篡逼之势形,而争立之祸且信。乃闻夫子之言,正中其危亡之隐忧,怅然自悔,而深为感服,乃曰:善哉!夫子之言,令吾遐想夫伦明治定之美,而怵然于祸至之无日也。夫君臣父子各得其理,上下相忘,亦不自知其安耳。信如君不君焉,而无以统其民,则不成乎君;臣不臣焉,越分思逞,而君不利有此臣;父不父焉,无以正其家,而子不戴其父;子不子焉,怀私忘亲,而父不能有其子。虽承世有国,而危乱且生。吾其能安享人上而食其粟乎?
呜呼!景公之言,怆心知惧而痛自伤,非无自知之明也。于此可见天理之在人心者不昧,而圣人之大经大法,足以持危定倾,而非不切于权宜之论。使景公因此而改之,抚其民,以使权臣不敢生僭越之心,立嫡以全庶孽,夫岂有不可挽之势?而情衰于既耄,以不终用圣人,圣人亦将如之何哉?
【元典】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
【译文】孔子说:“仅凭片面之词就可以断案的人,大概只有仲由吧?”
【诸儒注疏】“片言”,半言。“折”,断也。子路忠信明决,故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
【元典】
子路无宿诺。
【译文】子路履行诺言从不拖到第二天。
【诸儒注疏】“宿”,留也,犹宿怨之宿。急于践言,不留其诺也。记者因夫子之言而记此,以见子路之所以取信于人者,由其养之有素也。
尹氏曰:“小邾射以句绎奔鲁,曰:‘使季路要我,吾无盟矣。’千乘之国,不信其盟,而信子路之一言,其见信于人可知矣。一言而折狱者,信在言前,人自信之故也。不留诺,所以全其信也。”
【理学讲评】片言,譬如说一言半句。折,是剖断。狱,是争讼。由,是子路的名。稽留隔夜叫做宿。诺,是有所许于人。子路无宿诺一句,是门人说的。孔子说:“人之争讼者,各怀求胜之心,情伪多端,变诈百出;听讼者,虽极力以讯鞫之,尚有不得其情者矣。若能于片言之间,剖断曲直,使各当其情,而人无不输服者,其惟仲由欤?”盖仲由为人忠信明决,惟其有忠信之心,故人不忍欺;惟其有明决之才,故人不能欺,此所以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门人因夫子言,遂记之说:子路平日为人,最有信行,若受人之托,已应承了,则必急于践其言,曾未有迟留经宿而不行者。其为人忠信如此,则其所以取信于人者,正由其养之有素也。夫子称之,岂无自哉。
【心学讲评】治狱之道,以断为主。民之不若而至于有狱,求免之情与求胜之心,无可止息之机。辞不决则情不戢,情不戢则辞愈无穷,将有一事而引及数事,一人而累及数十人。故断之一朝,则无可复争而乱乃定。虽然,非听狱者以诚求其情,以信守其言,则已情不固,而奸民乘之矣。
夫子知此之未易,而以许子路曰:治狱者,欲其止争而息民,岂不贵于片言而立折哉!乃欲折之而未可也,民之乘我者无方,而我之守法也且不能以自主。求其可折者,其由也与!自守其所折,而虽有奸顽,莫能乱也;民守其所折,而虽有变诈,不敢复萌也。由之能断,由有其能断者在也。
于是记者体夫子所以许子路之故,而原子路之素行以征之曰:夫子之许子路,以其无宿诺信之也。可为可焉,否为否焉,信于理即信于心,信于心即信于行。则使之治狱,民知其据理之无疑也,守法之不迁也,知其终不可移而妄心自息也。片言之下,情尽法立,可以折者,不信然乎!盖为政之理,有可从容顾虑而曲全者,而惟狱不然。早息一日之纷争,则奸民穷而良民安。自非大道行而狱讼息,舍子路其谁与归?
【元典】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译文】孔子说:“审案,我跟别人一样。我想做的是:使案件消失!”
【诸儒注疏】范氏曰:“听讼者,治其末,塞其流也。正其本,清其源,则无讼矣。”
杨氏曰:“子路片言可以折狱,而不知以礼逊为国,则未能使民无讼者也。故又记孔子之言,以见圣人不以听讼为难,而以使民无讼为贵。”
【理学讲评】听讼,是听断狱讼。犹人,是不异于人。孔子说:“为人上者,因民之争讼,而判其孰为曲、孰为直,此事我也可以及人,不为难也。然要不过治其末,塞其流而已。必也,正春本,清其源,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使民知耻向化,兴于礼让,自然无讼之可听,乃为可贵耳。”这是门人因孔子称许子路,并记其平日之言如此。盖治民而至于使之无讼,则潜消默夺之机,有出于政刑教令之外者,视彼片言折狱,又不足言矣。明君观此,可不以德化为首务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为政者以苟且之术,立功名而自见其能,亦未必无可着之迹也。若思夫民之所以待治于有道者何若,我之所期效于民者何若,则未易言矣。今夫民之有讼,而为上者听之得其情,而折之以理,使直者伸而曲者服,人以为此可示劝惩而纳民于正矣。乃以吾思之,审之以明,决之以断,吾讵不犹入哉!若吾之所期效于民,与民之所待吾而治者,岂徒此乎!吾所有志而未逮者,民之各安其分,以成姻睦之风者,不有无讼之可尚乎?民不能无讼,有使之无讼者在;吾何以使民无讼,有所以使之者在也。我仪图之,尽其养之之理,而人可以自得而无求,正其教之之道,而人皆有耻心以自闲。而且德修于不言不动之地,以成乎兴仁兴让之风,则不待禁止其争,而民志自畏。斯古之帝王所以化民成俗,而尽元后父母之道者也。吾所期者在是,故轻刑名而崇德教,窃有志焉,而何暇与今之从政者较得失也。
【元典】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译文】子张问政。孔子说:“勤勉为公,忠心报国。”
【诸儒注疏】“居”谓存诸心。“无倦”则始终如一。“行”谓发于事。“以忠”则表里如一。
程子曰:“子张少仁。无诚心爱民,则必倦而不尽心。故告之以此。”
【理学讲评】政,是治人之道。居,是存诸心者。倦,是倦怠。行,是施诸事者。忠,是尽心而无伪。两个之宇,都指政说。子张问于孔子说:“如何是为政之道?”孔子告之说:“凡人心所存主叫做居,设施于事叫做行。为政者,孰无所存之心,但始虽如此,而其终不免于倦怠,则其为政不过苟且而已。必也居之无倦,如何养民而使之得所,如何教民而使之成俗,念念在兹,始如是,终亦步亦趋如是,不以时之久远,而少有懈惰之意,则政自有恒,而治民可期其成效矣。为政者,孰无所行之事,但事虽如此,而未必出于真心,则其为政不过虚文而已。必也行之以忠,凡制田里以养民,兴学校以教民,肫肫切切,外如是,内亦如是,一皆本于真德实意,而不徒为粉饰之具,则政皆实事,而德泽自然及于民矣。”盖政虽多端,皆由一心以为之根本,未有始终表里一于诚,而政有不举者。是道也,小可以治一邑,大可以治一国,又大可以治天下,虽圣人之至态无息亦不过此。有为政之责者,可不知所务哉。
【心学讲评】子张闻政,子曰:先王所垂之典法,当时所急之猷为,君职之所宜尽,民事之所当勤,皆政也。乃当其未为,矢志于必为,而筹度其所以为之者,则居于心是也。乃以其未尝得为也,见为难而姑置之,见为易而或忽之,于是而倦心生焉,则筹之不熟,而即有可为之时,且失之矣。惟存之不忘,以待时而应,而不惮此心之常勤,则不患其行之不当也。逮乎必为,决志于为之,而决意于得为者,则其行之时矣。乃其因势而利于为也,以为法所固然,而以奉行为故事;以为才所优为,而以涂饰见才能。于是而有不忠者矣,则动不以诚,而即有甚美之法亦无当矣。惟竭尽于己以无歉于心,而以体事物之极致,则一如其所居之夙志也。以此为政,事有不治而民有不化者,未之有也。若夫所居所行之纲纪文章,则故典可循,因时而施之,而何以问为!
【元典】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译文】孔子说:“广泛学习、遵纪守法,就不会误入歧途!”孔子说:“君子帮助人取得成绩,不促使人陷入失败。小人相反。”
【诸儒注疏】“成”者,诱掖奖劝以成其事也。君子、小人,所存既有厚薄之殊,而其所好又有善恶之异,故其用心不同如此。
【理学讲评】这是孔子论君子小人用心之不同。说道:“君子见人行一件好事,便诱掖之以助其所不及,奖劝之以勉其所欲为,务期以成就其美而后已。若见人行不好的事,则规戒以晓其惑,沮抑以挽其失,务期以改易其恶而后已。”盖君子之心,有善而无恶,故见人之善其心好之,惟恐其志之不坚而行之不力也;见人之恶,若身有之,惟恐其名之玷而身之辱也。小人则不然,见人之为恶,则迎合容养以成其为恶之事;见人之为善,则忌克诋毁以阻其为善之心。盖小人之心,有恶而无善,故见人之恶,即喜其与己同,惟恐其不党于己也;见人之善,即恶其与己异,惟恐其或胜于己也,其用心之相反如此。是以国家用一君子,则不止独得其人之利,而其成就天下之善,为利更无穷也。用一小人,则不止得被其人之害,而其败坏天下之善,为害更无穷也。人君可不审察而慎用之哉!
【心学讲评】夫子曰:士大夫之趋尚,百姓之违从,在主持世教者之用心而已。一君子兴,而天下多君子;一小人出,而天下皆化为小人。天下人之心,随一人之心而易,实有以劝之止之者也。世虽衰,一行之士不无美行;世虽盛,未教之民不无恶心。其在君子也,心喻于为美之条理,可以因材而就,而其用心也,乐天下之同向于善。有美者则奖其已能,扶其未至而成之;若夫恶,则其所深恶,劝戒之,沮抑之,弗使成也。惟然,故中材之士皆自奋于君子之途也。而小人则反是矣:美,其所不喻也,而又忌其相形,苟有可以沮抑之者,无不尽其巧心;恶,则其所可相授者也,而又利同恶之相济,所以奖扶之者,且不惜其勤苦。惟然,则苟非独立不惧之君子,未有不从之而日趋于恶也。呜呼!君子、小人,操世教之权,而人心风俗因之以大异,则辨邪正以为宗主者,可不慎哉!
【元典】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译文】季康子问政。孔子说:“所谓政治,就是正直。您以正直做表率,谁还敢不正直?”
【诸儒注疏】范氏曰:“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
胡氏曰:“鲁自中叶,政由大夫,家臣效尤,据邑背叛,不正甚矣。故孔子以是告之,欲康子以正自克,而改三家之故。惜乎康子之溺于利欲而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