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舞雩,是鲁城南祭天祷雨的去处。修,是治而去之。慝,是恶之藏匿于心者。攻,是克伐。忿,是忿恨。昔者孔子闲游于舞雩之下,樊迟从之,因问说:“理得于心之谓德,如何可崇?恶匿于心之谓慝,如何可修?事蔽于心之谓惑,如何可辨?”孔子以其问之切于为己也,故美之说:“善哉汝之问乎。夫人心不可以两用,使为其事而即计其功,则天理夺于人欲之私,德之所以不崇也。若能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则心志专一,功夫无间,本心之善,将日积而不自知矣,这岂不是崇德的事?人惟轻于责己,而重于贵人,则自家过恶卤莽而不暇治,慝之所以不修也。若能专于攻己之恶,一毫不肯放过,而无暇去攻人之恶,则自治诚切,而纤恶不留矣,这岂不是修慝的事?若夫一时之忿恨甚小,乃不能自制,而与人争斗,遂至于丧亡其身,因以连累父母,至于亏体辱亲,则其祸大矣。夫以小忿而致大祸,这岂不是愚惑之甚欤?能与此觉悟而惩创之,则心无所蔽,而惑可辨矣。”樊迟粗鄙近利,故夫子告之如此,所以救其夫也。然工夫虽三件,贯通只是一理。盖崇德者,所以存吾心之天理也,其事属之涵养;修慝辨惑者,所以遏吾心之人欲也,其事属之省察克治。非涵养,不足以培其源,非省察克治,不足以去其累。善学者,体难而密其功可也。
【心学讲评】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盖讲习之暇,正息心以求自得之时也。问崇德、修慝、辨惑,谓德无以崇之则未离于凡近,慝不知修则过伏于隐微,惑不能辨则入于妄而不自知也。
子曰:是三者,反求之身心而以验理欲之存去者也。善哉,问乎!夫不期必于崇以为崇,不自恃其能修以为修,不自觉其惑而知其为惑,若无意于崇之、修之、辨之,而实考其所得,则崇之、修之、辨之岂外于是与!
德者,有得之谓也。然急于求忠孝仁智之成以自据,则所成者小,而不能充吾性之本有。凡吾身心不容已之事,皆事也,敏以求之,所先者惟此,而不计功效之速获,日进不已,不知德之备也,而无不备者俟之积累之余。此未尝有高自标树之意,而已迥绝乎凡近,岂非崇之之实功与?
慝者,恶藏于心而未着者也。非推求于念之所自起而力克其私,则外可以掩饰而避咎,必攻之而后可。今且使人之有恶而欲攻之也,未有恕之者。乃一意于攻人,则既藉之以自解,而习闻于机变之巧,则不觉渐熟其肯綮而隐中于心。能专力自攻,而人之恶置之不见不闻,以保其未凋未琢之朴。此若未能有恶恶之严,而用心独至,非修慝之密用与?
物之惑我也,我能知之;我之自惑也,不能知也。忿之起也,人或触焉,而情事止于一朝,则待气之稍平,而轻重之衡明着矣。乃一朝忿之,即毕用其心力于一朝,以激成乎不相下之势,身之安危忘之矣,亲之荣辱忘之矣,不早决于一朝,而祸延于终身。试平心而省之,事后而追念之,虽或有是非之可据,气节之可矜,而亦何为至此也!非惑与?而辨之者能勿于情发气动之时,念所不可忘者,以早辨之与?德不可以小成之功效自限,修不可以恶恶之声色自宽;惑不可以一念之是非自信。求之于躬行,而研几于初念。善哉!子之问乎!亦奉之以从事焉可矣。
【元典】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译文】樊迟问仁,孔子说:“对人慈爱。”问智,孔子说:“对人了解。”【诸儒注疏】“爱人”,仁之施。“知人”,知之务。
【元典】樊迟未达。【译文】樊迟不理解。【诸儒注疏】曾氏曰:迟之意,盖以爱欲其周,而知有所择,故疑二者之相悖尔。
【元典】
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译文】孔子说:“以正压邪,能使邪者正。”
【诸儒注疏】“举直错枉”者,知也。“使枉者直”,则仁矣。如此,则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反相为用矣。
【理学讲评】达,是明其义。举,是举用。直,是正直的君子。错,是舍置。诸字,解做众字。枉,是邪枉的小人。樊迟问说:“如何可以为仁?”孔子告之说:“仁主于爱,必也于人之亲疏厚薄皆在其所爱之中,斯可谓仁矣。”攀迟又问说:“如何可以为智?”孔子告之说:“智主于知,必也于人之邪正贤否莫逃其洞察之下,斯可谓智矣。”樊迟虽闯夫子之言,而未能通晓其义。盖以仁者爱无不周,而智者知有所择。有所拣择,必有伤于爱物之仁。混同兼爱,又恐昧夫知人之哲。夫子之言,恰似自相违背的一般,此所以疑而未达也。于是夫子解之说:“仁智虽有二用,其实只是一理。如立心正大,举动光明,此人之直者也,吾真知其为直,则举而用之。若夫立心偏陂,举动暧昧,此人之枉者也,吾真知其为枉,则舍而置之。由是那邪枉的人,见吾之所举者在于直,亦莫不有所感发,而去恶从善以求举用;是能使枉者直矣。甄别方行,而感化随之,道固有并行而不悖者,子何疑哉?”夫子之意,盖以举直错枉,智也;能使枉者直,仁也,于知人之中,自寓爱人之理,二者不惟不相悖,亦且相为用矣,何樊迟之终不悟耶!
【元典】
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
【译文】樊迟退出来,见子夏说:“刚才我见到老师,问什么是智,老师说:‘以正压邪,能使邪者正’,是什么意思?”
【诸儒注疏】迟以夫子之言专为知者之事,又未达所以能使枉者直之理。
【元典】子夏曰:“富哉言乎!【译文】子夏说:“这话很深刻!”【诸儒注疏】叹其所包者广,不止言知。
【元典】
“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译文】舜管理天下,从群众中选拔人才,选了皋陶,邪恶之徒从此销声匿迹。汤管理天下,从群众中选拔人才,选了伊尹,不法之徒从此无影无踪。
【诸儒注疏】伊尹,汤之相也。“不仁者远”,言人皆化而为仁,不见有不仁者,若其远去尔,所谓使枉者直也。子夏盖有以知夫子之兼仁智而言矣。
程子曰:“圣人之语因人而变化,虽若有浅近者,而其包含无所不尽,观于此章可见矣。非若他人之言,语近则遗远,语远则不知近也。”尹氏曰:“学者之问也,不独欲闻其说,又必欲知其方;不独欲知其方,又必欲为其事。如樊迟之问仁、知也,夫子告之尽矣。樊迟未达,故又问焉,而犹未知其何以为之也。及退而问诸子夏,然后有以知之。使其未喻,则必将复问矣。既问于师,又辨诸友,当时学者之务实也如是。”
【理学讲评】乡也,譬如说前者一般。富,是所包者广。昔樊迟未达仁智旨,夫子既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矣。迟尚未喻所以能使枉者直之理,退而见子夏,乃问说:“乡者吾见夫子而问智,夫子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此言何谓也?”子夏笃信圣人者,就叹说:“富哉,夫子之言!其所包者广矣,岂止言智而已乎?昔者舜有天下,选于众人之中而得皋陶,乃举而任之为士师。由是天下之人感皋陶之见举,而耻己之不与也,遂皆化为仁,而不仁者若见其远去而无迹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人之中而得伊尹,乃举而任之为阿衡。由是天下之人感伊尹之见举,而耻己之不与也,亦皆化为仁,而不仁者若见其远去而无迹矣。”夫举皋陶、伊尹者,是举直错诸枉,智之事也;人皆化而为仁,则能使枉者直,仁之功也。即舜、汤之事,以征夫子之言,信乎仁、智兼举而无遗矣,是岂专为智而发哉?昔禹称帝尧亦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明怀之。”可见仁智乃人君之全德,而知人、爱人,又王道之大端。圣贤相与讲明者,不过此理。欲学二帝三王者,当知所从事矣。
【心学讲评】仁智之为德也,君子以之尽吾性之能,而帝王以之成善世之用。仁不足以并育天下,则明察止以伤物。。乃有兼容并包之量,而智不足以辨物而曲成之,则仁道亦穷。故圣人之仁,圣人之智有以善成之也。以博爱之心而用智,其智不刻。以裁成之用治世,天下见其智而不知其为至仁。至于德成化洽,则天下又见其仁而几忘其智。此则圣人全体大用之功能也。
樊迟以仁智之德,存之于心,则必发之于用,因欲尽其所施行者,而问仁以推是心,而心或有所穷,仁者何如也?子曰:夫仁者,此心之与人相通者也。均是人也,无不在所当爱也。人无穷,而仁者之爱人亦无已矣。又进而问智以心有其明,而亦有所难明,智者何如也?子曰:“夫智者,此心之所以辨物者也。人不齐矣,不可不详于知也。
知必明,而智之知人亦必严矣。
于是而樊迟之疑甚矣。以为苟必致察于贤不肖之辨,则有可爱有不可爱。当其用智之时,已先操一不轻用吾爱之心,而其既也,亦且有所不爱,而非容保无疆之道。则智固有妨于仁,而何以君子言仁,而必言智哉?夫子知其不喻也,而申告之曰:夫智者,知其为直,则必举之,举之而后其为真足以知君子;知其为枉,则必错之,错之而后其为果足以知小人。天下皆喻于直之无所蔽而枉之不可欺,则革其邪曲而争行直道。于斯时也,智之为用,亦岂有穷乎!而樊迟犹未喻也,退见子夏而问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智,几疑夫一念之刻核,不足以养吾心纯全之体,而夫子顾曰:知其直也枉也,不但知之已也,举之错之,而后为真知之,则能使枉者直之道在是。然则智之为道,裁成天下以法,而转移天下以权,岂此之谓乎?
子夏曰:甚矣,夫子之深于言智也!合天下于一心,而曲喻其造就之情者,此道也;施大用于天下,而溥受其生成之德者,此道也。富哉言乎!夫不见舜之有天下乎?天下皆舜之所欲施其好生之德者也,必选焉,所错者众矣。知皋陶之直,而举之以明刑而弼教,于时不仁者去其顽谗之邪,而时雍之化成矣。舜乃以乐育天下而无所用法也又不见汤之有天下乎?天下皆汤之所欲行其克宽之政者也,必选焉,所错者众矣。知伊尹之直,而举之以割正而维新,于时不仁者耻其旧染之污,而率九围以俱式矣。汤乃以绥和天下而不复用威也。然则举也,错也,非以示吾知人之明,而一以仁天下之心行之。迨举错而枉者化,而帝王仁天下之德乃周遍于万物。、夫子之言富矣。岂但为智者言哉!盖爱人者,圣人之全体,而其用在知人。故仁以智为先务,而智非独用,并于仁而见功。此性中合同一致之理,而天德王道所以并行而不悖也。
【元典】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译文】子贡问怎么交友。孔子说:“忠心地劝告,善意地引导,不听则止,不要自取其辱。”
【诸儒注疏】友所以辅仁,故尽其心以告之,善其说以道之。然以义合者也,故不可则止。若以数而见疏,则自辱矣。
【理学讲评】忠告,是见人有过,尽心以告戒之。善道之,是委曲开导。子贡问处友之道,孔子告之说:“友所以辅仁者也,若见人有过,而不尽心以告语之,则己之情有隐;忠告而非善道,则人之意不投,皆非善处友者也。故凡过失当规者,务用一点相爱的实心以告劝之,而又心平气和,委曲开导,不径直以取忤,如此,则在我之心无不尽矣。至于听不听,则在彼也。若其蔽锢执迷,终不肯从,则当见几知止,无徒以数见疏,而自取辱焉。”盖朋友以义合者也。合则言,不合则止,乃理之当然者。处友者知此,交岂有不全者乎?
【心学讲评】子贡以处友之道问于夫子,以尽道、全交之难两全也。夫子曰:友以道合。道可合也,则无不可尽之道;道不可合也,亦不能以强合而亲。凡于其所为匡正者,尽吾心焉,尽吾言焉,言必根心而心无不见之言。恐其难入也,则曲喻逊词以引之于善,凡以尽吾诚者,无不至也。其可也,而吾辅仁之心尽矣。如其不可焉,道不可遽合也,姑止之而俟其自悟。若终不可合,则遂止而不足深辩,故者不失其故,而心终不可强合矣。若以议论相竞,则且以意气相激,辱吾言,且辱吾身矣。尽其所可尽,而安其所无可如何,得不居功,而失不召怨,以此交天下焉可矣。
【元典】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译文】曾子说:“君子以知识结交朋友,以朋友辅助仁义。”
【诸儒注疏】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取善以辅仁,则德日进。
【理学讲评】文是《诗》、《书》、六艺之文。友,是朋友。辅,是相助的意思。仁,是心之全德。曾子说:“君子之学,所以求仁也,苟无朋友以辅助之,固不足以有成。然使会友而不以文,则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亦不足以辅仁矣。故君子之会友也必以文,或相与读天下之书,以考圣贤之成法,或相与论古今之事,以识事理之当然,庶乎日有所讲明,不徒为会聚而已。于是乃以友而辅仁,过失赖其相规,德业赖其相劝,取彼之善,助我之善,务使吾德之修,因之而益进焉,庶乎相与以有成,不徒为虚文而已。”夫以士人之为学,尚必资于友如此,若夫人君资臣下以纳诲辅德,尤莫有要焉者。使能听之专而行之力,则其益当何如哉!
【心学讲评】曾子曰:君子之所从事于身心者,仁也;则其乐与同道之共学者,仁也。乃其定交之先,不可不明于其术;而深交之后,不可不共白其心。夫人苟为君子而有志于仁,则未有不以《诗》、《书》、礼、乐为静修之业矣。故一时之意气不足取,枯寂之意见不足尚,必以文会之。而陶淑于雅正之途,以成乎儒者之素业。于是而相与求之于文者,即以相与求之于道。言有物也,行有则也,不徒习其度数文章,而以治吾性情之疵累,心日纯矣,皆友之辅矣。若孤行己意而自许以仁,博爱泛交而不以其道,其何足以为君子哉!
【心理穿梭】“克”字有力,夫人而知之矣,乃不知“复”字之亦有力也。集注言“复,反也”,反犹“拨乱反正”之反;庆源谓“犹归也”,非是。《春秋谷梁传》云“归者,顺词也,易词也”,其言复归,则难词矣。于此不审,圣功无据。盖将以“复礼”为顺易之词,则必但有克己之功,而复礼无事,一克己即归于礼矣。
夫谓克己、复礼,工夫相为互成而无待改辙,则可;即谓己不克则礼不复,故复礼者必资克己,亦犹之可也;若云克己便能复礼,克己之外,无别复礼之功,则悖道甚矣。可云不克己则礼不可复,亦可云不复礼则己不可克。若漫不知复礼之功,只猛着一股气力,求己克之,则何者为己,何者为非己,直是不得分明。
如匡章出妻屏子,子路结缨而死,到妻子之恩、生死之际也拼得斩截,则又何私欲之难克,而讵可许之复礼邪?谚云“咬得菜根断,百事可为”,乃若陈仲子者,至有母而不能事,是一事亦不可为,而况于百乎?则唯不知复礼,区区于己所欲者而求战胜也。
佛氏也只堕此一路,直到剿绝命根,烦恼断尽,而本无礼以为之则,则或己或非己之际,嫌不别,微不明,无刑典,无秩叙,硬把一切与己相干涉之天理都猜作妄。若圣学之所谓“克己复礼”者,真妄分明,法则不远,自无此病也。
然则复礼之功,何如精严,何如广大,而可云己之既克,便自然顺易以归于礼乎?精而言之,礼之未复,即为己私。实而求之,己之既克,未即为礼。必将天所授我耳目心思之则,复将转来,一些也不亏欠在,斯有一现成具足之天理昭然不昧于吾心,以统众理而应万事。若其与此不合者,便是非礼,便可判断作己,而无疑于克,故曰“非礼勿视”云云。使非然者,则孰为礼,孰为非礼,孰当视,孰不当视而勿视,直如以饼饵与千金授小儿,必弃千金而取饼饵矣。圣人扼要下四个“非礼”字,却不更言“己”,即此可知。
遇着有一时一事,但克己则已复礼;遇着有一时一事,但复礼则无己可;克遇着有一时一事,克己后更须复礼;遇着有一时一事,复礼后更须克己。此与存养、省察一例,时无先后,功无粗细,只要相扶相长,到天理纯全地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