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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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论语宪问篇(8)

【理学讲评】病,是有歉于心的意思。子路问说:“人必何如而后可以为君子?”孔子告之说:“人之为学,不外乎一心而已。能庄敬,则此心惕励,而日进于高明;才安肆,则此心放逸,而日流于污下。必须静而存养,动而省察,使戒慎恐惧之心无时而少懈,则身无不修,而德无不成矣。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以此而已。”子路问说:“君子之道大矣,乃止于如此而已乎?”盖以为未足也。孔子说:“这敬不但可以成身,乃人己合一之理。诚能敬以修己,而至于充积之盛,则己正物格,此感彼通。虽推之而至于安人者,亦不外是矣。”子路又问说:“君子之道大矣,乃止于如此而已乎?”盖犹以为末足也。孔子说:“这敬不但可以安人,乃天下为公之理。诚能敬以修己,而至于充积之盛,则处无不当,感无不通。虽极之而至于安百姓者,亦不外是矣。夫功用至于安百姓,岂易能哉?虽尧舜至圣,以钦明温恭之德,致时雍风动之休,而当时之民亦难保其无一夫之不获,在尧舜之心,犹有歉然不能自宁者矣。夫观尧舜且以为病,则修己以敬,岂不足以尽君子乎?”按,修己以敬,乃千圣相传之要,而尧舜犹病,实圣人无穷之心。人君诚能法尧舜之敬以修身,而推尧舜之心以图治,何患德不符于二帝,而世不跻于唐虞哉。

【心学讲评】君子之道,操之至约,而用之至大。盖一颦一笑,而喜怒劝威由之而生;一言一动,而得失安危成乎不测。其本,身也。其立本者,心之主乎身,而恪恭严肃之不懈者也。一室之修,万方之宰,岂有异哉!

子路问君子何如而德成于己,而见于天下也。子曰:君子之道大矣!而要皆君子之躬修为之也。夫人之有己,有意焉,有欲焉,任之而行,则不期于肆而自肆矣。以道裁意,以理制欲,严审其非几而慎持其志气,先之以莫敢不敬之心,而敬成矣。视听自无越也,举动自无荒也,庄肃成乎度,而勤谨见乎行,此君子之敬也。敬之为君子,肆之为小人,明矣。至于敬而德皆成矣。

而子路以为成乎己而未及于物也,曰:“如斯而已乎?”子以为谓不如斯而已者,何其易言修也?若谓如斯而已者,又未足以尽修之用也。虽然,岂外修己哉?曰:“君子之修己也,知一己之所为,人必受之,则人之所待治于君子,亦于其躬行已耳。故凡己之所为,任其意则违人之志,任其欲则逆人之情。修之修之,言无过言,行无过行,人性咸若,人伦攸叙,而人之情以得,人得其理而安矣。无徇人求安之心,不外求安人之术,人自安矣。君子一己及物之功如此也。”

子路以为人易安,积而至于不易安之众,非修己之所能逮也,曰:“如斯而已乎?”子以为谓不如斯而已,则人之安不安,其所包者广也;乃谓如斯而已者,视己之修不修,所系者小也。虽然,又岂外修己哉!曰:“君子之修己也,知人之所自安,天下莫能易焉,则天下之所待治于君子,亦于其笃恭焉耳。故凡己之所为,通人之志,而不通乎天下,必己意之未融也;达人之情,而不达乎天下,必己欲之未静也。修之修之,言必其可法,行必其可则,知天下无不明,处百姓无不当,而百姓之理咸得,百姓受治而安矣。不使吾之所为于人有安有不安,不于百姓之不一计其或安或不安,百姓安矣。君子一己及物之大如此也。惟然,而岂易言哉!子毋日己不道天下以非僻之易也,己不伤天下之生理之易也。诚合百姓之理于一身,而慎一身之举动以遍宣于百姓,慎之堂皇,而德被四海,民无扰也,政无烦也,此恭己之盛德,以一心妙存神之大用,而智愚逆顺罔不孚焉。是道也,尧、舜之所求,而惟恐不得,且犹病之者也。子勿易视之也。”

盖私意忘而大公见,私欲尽而至正行,存之于静,慎之于动,万物之理在焉。有加于物者,功名之事;物成于己者,天德王道之全。子路未详而不已,固君子无穷之心;而不知无穷在己而不在物,圣人所以极乎大以言之,而圣功蔑以尚矣。

俗解三“以”字不相通。云以敬修己,则“以安人”、“以安百姓”说不去;云修己而人自安、百姓自安,则“以敬”说不去。“以敬”二字,是修己成德之效。以敬修之,修之而成乎敬;以安人、安百姓之道修己,修之而人安、百姓安。两层俱有“敬”字,与“于缉熙敬止”“敬”字同,自其得之成而言也。

【元典】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译文】原壤叉开双腿坐着等孔子,孔子说:“你小时候就不懂礼貌,长大了一事无成,你这个老不死,真是个害人精。”用手杖敲打他的小腿。

【诸儒注疏】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盖老氏之流,自放于礼法之外者。“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见孔子来而蹲踞以待之也。“述”,犹称也。“贼”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老,无一善状,而久生于世,徒足以败常乱俗,则是贼而已矣。“胫”,足骨也。孔子既责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

【理学讲评】原壤,是孔子的故人,平素从老氏之教,放旷于礼法者。夷,是蹲踞。俟,是待。叩,是击。胫,是足骨。昔原壤见孔子之来,而蹲踞以待之,其疏放不检如此。孔子责之说道:“礼法乃检身之要,傲惰为恶德之尤。汝自年幼时,则任情傲物,而不知逊弟之道。及至长大,则蹉跎岁月,而无一善状之可称。今又老而不死,徒败常乱俗,为风化之蠹而已,非害人之贼而何?”孔子既责之,而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圣人于败坏礼教之人,深恶而痛责之如此。

【心学讲评】春秋之世,法制繁而文成乎伪。于是而旷达之士,矫其太过,以放诞任情为教,人且乐于恣情而从之,则以害道而为祸于人伦者,不可复止。其人固可教之人也,而其道则不容不斥也。

原壤蔑礼任情以养生,而夫子之故人也。其为可教之人,故弗绝焉。往而过之,方欲正之,而壤蹲踞以俟,不揖不迎,有以其学易夫子之心焉。夫子乃指其陷于恶之由而数之曰:尔其以是为情之安、性之顺乎?此幼志而已。幼未知孙弟,遂谓此为天真也,而不孙弟尔。其以为言可忘而名可逃乎?而不知无可逃也。长矣,可以有为而不为,遂谓此为无为也,而无述焉尔。其以为己不劳而生不伤乎?而不知未死者有生之事,死者天之命也。求免于死,而遂谓此全其天年也,而幸而不死。夫率子之道,幼且失其本心之敬,长且同于草木之无知,老且不知天命之不可违,而人纪废,人道裂矣。以贼道也,即以贼天下也,罪奚辞焉!于以杖叩其胫。知痛知痒之形,其可忘乎?放恣自便之小体,其可从乎?壤其尚有省哉!不绝之者,以其人可教也;必斥之者,以其道之不可容也。此圣人裁成异端之大用也。

【元典】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

【译文】孔子外婆家的童子来传话,有人问:“是个要求上进的孩子吗?”

【诸儒注疏】阙党,党名。“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宾主之言。或人疑此童子学有进益,故孔子使之传命,以宠异之也。

【元典】

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译文】孔子说:“我见他与长辈同坐同行。他不是个要求上进的人,而是个急于求成的人。”

【诸儒注疏】礼:童子当隅坐随行。孔子言吾见此童子不循此礼,非能求益,但欲速成尔。故使之给使令之役,观长少之序,习揖逊之容。盖所以抑而教之,非宠而异之也。

【理学讲评】阙党,是地名。将命,是传宾主之言。益,是进益。昔阙党之中,有童子者来学于孔子。孔子使之答应宾客,而传往来之命,或人问于孔子说:“传命亦非易事也。此童子必学有进益,故夫子使之为此,以宠异之欤?”孔子答说:“在礼童子当隅坐随行。今此童子,吾见其居于长者之位,而不循夫隅坐之礼;见其与先生并行,而不循夫随行之礼。夫为童子而不安其分如此,是乃进修无渐,积备无基,非求益者也。但欲凌节躐等,而速进于成人之列耳。故我使之给使令之役,观少年之序,而习揖逊之容,所以折其少年英锐之气,而令其日就于规矩法度之中也,岂宠而异之哉?”由是观之,可见圣门之教,虽以敏求为先。亦以躐等为戒。盖躐等,则欲速而不达;循序,则日益而不知,所以夫子亦自云下学而上达,为此故耳。学者,宜知所从事焉。

【心学讲评】道莫病于速成,学莫患于有速成之心。渐积而成章,持之终身而如将不逮,圣功之要术,亦学者必不可不遵者也。速成之欲生于骄。忘人之长于己而不知自愧;轻视道之易而无敬畏之心。骄故欲速,欲速则小就而不大,有名而无实,欲为上而常出于人下。气质之偏,幼志不广,故裁成之务于其始,圣人之大用也。阙党童子游于夫子之门而将命,或人见其瞻视之稍敏,举止之有容,遂矜异之,而曰:此子殆可施益而日见其益者与?子曰:天下安有自益者哉!不求益,未有能益者也。此童子也,吾尝省之于其退矣。吾见其操席而坐,不隅而居于位也;与先生同行,不肩随而行,与先生并行也;其志骄矣!夫不见大则骄,不图大则骄,骄则见人之长而忌心生,闻己之过而不喜。求益者如是乎?其欲速成而已,不知道之不可速成也,不知人之速则不成也。欲速成而终不成,尚或有悔心焉。欲速成而遂成,则所成者小,而大不通;所成者名,而实无得;终身于迷而已矣。而子何轻许以益者乎?

呜呼!欲速之病,千古一辙。速以济骄。速而骄,则安佚而便于琐屑之图、利欲之得,学者之免此难矣。可弗戒哉!

或人之问,不因将命,而疑以童子有成人之色也。时讲非是。

【心理穿梭】因执药病之说,遂向药求病,谓“邦无道谷”之为耻,为宪之所已知已能,唯“邦有道谷”之为耻,非宪所及。宪仕于孔子,可谓遇有道矣,与之粟则辞,岂漫然于有道之谷者邪?

圣人言语,一皆十成,如春夏秋冬,合同而化。此二句不可分析。如“邦有道,贫且贱焉”,“邦无道,富且贵焉”,便下两“耻也”;此以一“耻也”该之。盖唯不问有道,无道而一以得禄为事,不复问所以居此禄者,然后为君子之所耻。耻者已贱之词也。

如魏征事无道之建成,不能止其邪谋,徒耽宫僚之荣而不去,及事太宗,便恁地犯颜敢谏,此无道谷,而有道非徒以谷。刘琨当西晋未乱之日,且与贾谧为友,以固其位,及永嘉之难,大节凛然,此有道谷,而无道则不安于谷。若此两者,虽不得为全人,而于征则可云遇主而后志行,于琨则可云小不正。而大正唯皆不然,遇昬乱则为持禄之魏征,遇安宁则为附势之刘琨,斯则虽具官修职,而与厮役同矣。

硬直说个“耻也”,是最下一流,故圣人必以此当之。而不然者,则犹不谓之耻。固圣人不轻绝人之德,亦广原思之狷隘,使知不至于是,则无容引以为耻,同匹夫匹妇之节,如鲍焦之见穷于子贡,仲子之见讥于孟子也。即为药病之说,亦无宁取此。

先儒疑原思之言,冠“克、伐、怨、欲”于“不行”之上,为有“克、伐、怨、欲”在里,特“不行”于外,便谓其但能强制,而根苗常留。如此看文字,殊未通透。若不当云“克、伐、怨、欲不行”,则且云“不行克、伐、怨、欲焉”,即不成文句,抑似人所固有而不行之矣。

且如怀着一腔怨恨,但不仇害,但不诅骂,其可谓之怨不行乎?天下尽有阴险柔密之流,有此四者,全不能见之于事。又如措大未中第时,预想如何以广田宅,如何以报睚眦,虽终老无可行之日,而岂其能不行邪?则知所言“不行”者,亦必无“克、伐、怨、欲”而后可以当之也。若满腹私欲,遏捺教住,正如病人寒中阴藏,其毒弥甚,而孔子何以云“可以为难”邪?

“可以为难”,明非容易事。子之言仁,曰“为之难”,又曰“先难”,难亦求仁者事也。且人之情才,不甚相远。业已有“克、伐、怨、欲”矣,一事忍之,他事不能,一日忍之,他日不能,如善饮人终不免醉。使终日怀挟四者于心,而禁之一丝不露,恐尽天下,通古今,无此强力之人也。明乎此,则知“克、伐、怨、欲不行”,即是克己。即或当念未尝不动,而从事于非几将构之际,以力用其遏抑,而不能纯熟净尽,则学者之始事,固无不然者。先儒言克己之功,云“难克处克将去”,正此谓也。亦安得以强制病之哉?

乃朱子抑有“合下连根铲去”之说,则尤愚所深疑。合下不合下,连根不连根,正释氏所谓“折服现行烦恼”、“断尽根本烦恼”之别尔。欲得一刀两断,当下冰释,除用释氏“白骨微尘观”法。无已,则亦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而已极矣。圣学中原不作此商量。

乃“克、伐、怨、欲不行”,既即为克己,而子曰“仁则吾不知”,此固大疑之归也。虽然,无容疑。子之言仁,曰“克己复礼为仁”,初不徒言克己,抑曰“能行五者于天下”,初不徒言不行不仁。以体言之,则有所复也,而乃以克;所克克所克矣。而尤必复所复。以用言之,则其所不当行者不行,尤必其所当行者行之也。

盖必使吾心之仁泛应曲当于天下而无所滞,天下事物之理秩然咸有天则于静存之中而无所缺,然后仁之全体大用以赅存焉。故存养与省察交修,而存养为主,行天理于人欲之内,而欲皆从理,然后仁德归焉。

故子之言克己,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奉一礼以为则。其为礼也,既视、听、言、动之所必由;而其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者,一取则于礼以定其非。则克己以复礼,而实秉礼以克己也,不辨之己而辨之礼。

故由其成而观之,则克、伐、怨、欲固不行矣;由其致功之实而考之,则不仅克、伐、怨、欲之不行,亦不仅己私之克,而清虚澹泊于人欲已也。从不仁者而反观之,则但其克己之无余;若从其为仁也而体察之,则固有所复之礼,静与立而动与行,非但克己而毕也。今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则是徒于己致克,而未讲夫复礼之功,恶知其中存者之礼与非礼哉?

礼之中无己,而己之外非即是礼。故“居处恭”,必其恭也。非但不慢而已也;“执事敬”,必其敬也,非但不肆而已也;“与人忠”,必其忠也,非但不诈而已也。天理充周,原不与人欲相为对垒。理至处,则欲无非理。欲尽处,理尚不得流行,如凿池而无水,其不足以畜鱼者与无池同;病已疗而食不给,则不死于病而死于馁。故曰“仁则吾不知也”。此圣学、异端之大界,不可或为假借者也。

胡氏以“无愧怍而真有得”论“贫而无怨”者,真体验语。知必此而后无怨,则无怨之胜无谄也,明矣。

盖人处贫而怨,非必不甘贫也。凡怨之起,必因人情有可怨之端而后怨焉。而天下之加非分于我者,则唯贫婴之。不但横逆之施,畏用之富而偏用之贫;且在我既贫,则其所致于人者,即人所应得于我者而亦不能致之,于是人固疑我之骄吝刻薄,而因以不惬于我。我乃反而自思,凡吾所不满于人者,非有他故,而特以贫。贫固遇之穷也,而何不相谅以遇之穷,而相求于无已哉?此其为怨,即甘贫而不动心于富贵者,亦不免矣。

然人之以贫故责我,其所责者以贫也;而我之所以不满于人者,若但以贫故而他无不尽,则虽横逆之施,自可安受之而无校于物矣。何也?以人之责我以贫,曲自在彼,而无待我怨也。此所谓无愧怍而不怨也。如其不然,则此事之启衅也但以贫故,而我居平之所自立与自他之接物者,或以利,或以欲,乃于彼则屈己以徇物,于此则称有无以径行;则人之非分责我也,在彼亦持之有故,而在我则但据此事之曲直以归其咎于贫,于是乎匿其所诎,标其所伸,以与天下争而怨炽矣。

故知非终身之行不愧天、不怍人者,固不能受物之笑骂欺陵而甘之也。若无谄者,则苟可以胜一时之食淡衣粗,极至于忍饥耐寒,而优为之矣;不必终身所为,屋漏所觉,皆顺天理而无邪僻也。何得易言无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