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典】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
【译文】纣王无道,微子离他而去,箕子沦为奴隶,比干劝谏惨死。
【诸儒注疏】箕、微,二国名;“子”,爵也。微子,纣庶兄。箕子、比干,纣诸父。微子见纣无道,去之以存宗祀。箕子、比干皆谏。纣杀比干,囚箕子以为奴,箕子因佯狂而受辱。
【元典】
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译文】孔子说:“商朝有三个仁人。”
【诸儒注疏】三人之行不同,而同出于至诚恻怛之意,故不咈乎爱之理,而有以全其心之德也。杨氏曰:“此三人者,各得其本心,故同谓之仁。”
【理学讲评】微子是商纣之庶兄,箕子、比于是纣叔父。当理而无私心叫做仁。昔纣为无道,其国将亡。微子进谏不听,恐一旦被祸,绝了商家宗祀,遂弓身而去之。箕子谏纣不听,被纣囚系为奴,因佯狂而受辱。比干直言极谏,犯纣之怒,被纣杀之,剖其心以死。此三人者同为纣之亲臣,而或去,或不去,或以死,行各不同。孔子从而断之说:“殷有三仁焉。”盖论人者不当泥其迹而当原其心。三人者就其迹而观之,虽有不同,原其心而论之,则其忧君爱国之忠,至诚恻怛之意,一而已也。其去者欲存宗祀,非忘君也,奴者欲忍死以有待,非惧祸也。死者欲正言而悟主,非沽名也,所以说,殷有三仁焉。盖自孔子之论定,而三子之心,始白于天下后世矣。大抵人臣之义,莫不愿世平主圣,服休宠而保荣名者,不得已而逃遁、而囚辱、而杀身,则所遇之不幸耳。向使纣有纳谏之美,而三仁者得效其进谏之忠,相与救过图存,则商祀未宜遽绝也,乃拒谏饰非,淫威以逞,卒之三仁去而殷国墟,岂不可为永鉴哉?
【心学讲评】殷之将亡也,纣剥丧元良,播弃黎老,而虐于天下。于时微子为帝乙之元子,贤而不立,箕子曾欲立之,纣忌焉。微子恐纣之贼己而伤恩,不可留,不可死也,乃行遁于野,其后殷祀赖之以存。箕子以懿亲而为父师,知殷之将亡而不忍去,佯狂,而纣奴之,不恤辱焉。比干则以去者去,奴者奴,纣终不悟,危言以谏而见杀。孔子论殷事而称之曰:三子之行不同,而心一也。不忍遗其亲,不忍陷其君,去国而不惮奔窜之劳,为奴而不恤戮辱之甚,尽谏而不惜斧锧之加,其自靖于心也,皆以自献于先王也。使三子而欲独善其身,而怒弃宗国,亦何至如此之惓惓乎!故于三子可以观仁焉。无道之世,仁者固如是夫!
【元典】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译文】柳下惠当司法部长,三次被罢免。有人问:“你不可以离开吗?”他说:“坚持正直辅佐别人,到哪里不是要屡次被罢免?如果用歪门邪道辅佐别人,何必要离开自己的国家?”
【诸儒注疏】“士师”,狱官。“黜”,退也。柳下惠三黜不去,而其辞气雍容如此,可谓和矣。然其不能枉道之意,则有确乎其不可拔者,是则所谓“必以其道”、“而不自失”焉者也。
胡氏曰:“此必有孔子断之之言,而亡之矣。”
【理学讲评】柳下惠是鲁之贤人。士师是掌刑狱的官。三黜是屡遭罢斥。父母之邦指鲁国说。昔柳下惠为鲁士师之官,屡被退黜。人或有讽之者说:“子屡摈不用如此,尚未可以去而之他国乎?”言其道不合则当去也。柳下惠答说:“我之所以屡被罢黜者,只因我直道而行,不能屈己以随入耳!今世之人,谁不悦佞而恶直?若我守定这正直之道以事人,则到处为人所恶,何所往而不被其退黜?若我肯阿意曲从,枉己以事人,则到处为人所喜,只在我鲁国亦自安其位了,又何必远去父母之邦乎?”柳下惠亦此解或人之言,盖自信其直道而行,不以三黜为辱也。要之,衰世昏乱,故正直见恶于时,惟治朝清明,斯君子得行其志,是以有道之君子秉公持正者,必崇奖而保护之,倾险邪媚者,必防闲而斥远之,则众正之路开,而群枉之门杜矣!
【心学讲评】柳下惠,鲁之公族,当庄、僖之世,贤无有尚者。其君不知,其执政忌而不用,降而为士师,且三进而三黜。或为之不平,而谓之曰:“道之不容,天下非无邦也,子未可以去乎?”柳下惠曰:“吾之三黜,以直道也。天下之不能容直久矣。以此事人,焉往而不三黜乎?若枉道而事人也,则鲁亦不吾黜也,何必去父母之邦乎!”惠之可直而不可枉,不易之介也。而必重言“父母之邦”,则君子之仕,非但欲伸其道,而以义之不可逃者为性之所安,故:三黜而不去,有合于圣人之道焉。
【元典】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盂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 孔子行。
【译文】齐景公谈到对待孔子的打算时,说:“要我象鲁君对待季氏那样对待孔子,我做不到,我可以用季氏和孟氏之间的待遇对待他。我老了,不能用孔子了。”于是,孔子离开了齐国。
【诸儒注疏】鲁三卿、季氏最贵,孟氏为下卿。孔子去之,事见《世家》。然此言必非面语孔子。盖自以告其臣,而孔子闻之尔。
程子曰:“季氏强臣,君待之之礼极隆,然非所以待孔子也。以季、孟之间待之,则礼亦至矣。然复曰‘吾老矣,不能用也’,故孔子去之。盖不系待之重轻,待以不用而去耳。”
【理学讲评】昔孔子适齐。齐景公素知孔子之贤,说道:“我今要把鲁君待季氏的礼待孔子,则我有所不能。但异我年已衰老,不能用其道矣。”夫孔子至齐。
【心学讲评】夫子之不仕于齐也,非圣人之弃齐,齐自弃也。当至齐之时,景公亦若知夫子而欲用之矣,乃议所以待孔子者,曰:“以孔子之志,欲举吾国而治之,必委国听命,如鲁之待季氏而后可行其道。然而吾国有不可移之世臣,吾有所素任之贤臣,不能一旦尽以任孔子也。其视鲁之季、孟之间,大政参焉,位禄亚焉,羁旅之臣而得此,亦可谓重矣。”夫孔子非欲如季氏者,而举以听,自其宜也。景公曰不能,已不足大有为矣,然而夫子欲姑待焉。已而沮圣人之言进,而公之志衰,乃曰:“孔子之道,非旦夕之功也。吾老矣,亦且因陋而涂饰可耳,不能用也。”孔子而后决于行也。不能用而必行,固无疑于速;而必其自言不能用而始行,夫子之于齐且然,而况于鲁国乎!
【元典】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译文】齐国人送来一些歌女,季桓子接受了,三天不上朝。于是,孔子离开了鲁国。
【诸儒注疏】季桓子,鲁大夫,名斯。按《史记》:“定公十四年,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齐人惧,馈女乐以沮之。”尹氏曰:“受女乐而怠于政事如此,其简贤弃礼,不足与有为可知矣,夫子所以行也。所谓‘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者与!”
范氏曰:“此篇记仁贤之出处,而折衷以圣人之行,所以明中庸之道也。”
【理学讲评】齐人选好女子八十人,送鲁国,鲁君于是三日不复视朝。故孔子行。
【心学讲评】孔子于鲁,由中都宰而为司寇,未尝大用也。而外服强齐,内堕郈、费,教化行,风俗美,称大治焉,以季桓子之犹可用也。乃齐人惧,馈女乐以间沮之,季桓子受焉,非但淫于声色,其心亦齐人之心也,知不可与有为矣。既受之后,三日不朝,简贤弃礼,明示夫子以不用之情见矣。于是而孔子乃行。舍鲁何适之情不能不易者,圣人亦因乎时,而非敢轻忘鲁也。
【元典】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译文】楚国的狂人接舆唱歌路过孔子车旁,说:“凤啊!凤啊!你怎么这样倒霉?过去的不可挽回,未来的还可以赶上。算了!算了!现在的执政者很危险!”孔子下车,想同他说话。他赶快避开了,孔子没能与他交谈。
【诸儒注疏】接舆,楚人,佯狂避世。夫子时将适楚,故接舆歌而过其车前也。凤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接舆以比孔子,而讥其不能隐为德衰也。“来者可追”,言其今尚可隐去。“已”,止也。“而”,语助辞。“殆”,危也。接舆盖知尊孔子而趣不同者也。孔子下车,盖欲告之以出处之意。接舆自以为是,故不欲闻而避之也。
【理学讲评】接舆,是楚之狂士。昔周之衰,贤人隐遁。接舆盖亦佯狂以避世者也。殆字解做危字。下,是下车。辟,是躲避。昔孔子周流至于楚地,楚之狂人接舆者,口中唱歌而行过孔子之车前说:“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说凤凰是灵鸟,能审时知世,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所以为稀有之祥瑞。如今是什么时候,乃出现于世,是何其德之衰而不知自重耶!然既往之事,虽不可谏止,从今以后,尚可以改图,趁此之际,可以止而隐去矣。我观今之出仕而从政者,非惟不能建功,且将至于取祸,亦岌岌乎危殆而难保矣,于此不止,安得谓之智乎?”接舆之意,盖以风鸟子,而讥其不能全身以远害也,然以避世为高,而不以救时为急,则其趋向之偏甚矣。孔子时在车中闻其歌词,知其为贤人,故下车来欲与之讲明君臣之大义,出处之微权。而接舆自以为是,不肯接谈,遂趋走避匿,孔子竟不得与之言焉。盖圣人抱拯溺亨屯之具,而又上畏天命,下悲人穷,是以周流列国,虽不一遇,而其心终不能一日忘天下也。彼接舆之徒,果于忘世,往而不返,何足以语此哉?
【心学讲评】孔子于齐于鲁,皆有可用之几,而终不用。天下之无邦,已有前事之可睹矣。南将之楚,楚犹可变乎?圣人不充焉。此岂独行之士所知哉!其将至楚也,楚之狂而隐者曰接舆,怀材可用,知世不能用而徜徉以自适者也。知孔子之来,歌而过其车前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谓有道而见,则德立而盛;无道而不隐,则无以异于凡禽,而与之俱衰也。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谓已辱身于中国,无有谏其止者,而及今以隐,尚未晚也。曰:“已而!已而!”决其词,申其戒,若周详身世,而计无有出于一去之外者。曰:“今之从政者殆而!”谓大夫操倾危之心以谋国,必无有与我共功名者,而辱将及己也。接舆之意,夫子岂不知哉!可已而不已,斯以为盛德之至,非接舆之所及知也。然其人固有高远之识焉,异于晏婴、季孙斯之流。南楚固多畸人,是可取裁者也。孔子下,欲与之言,而接舆则唯恐其有言而与己异也,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焉。此接舆之所以终于狂乎!
【元典】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译文】长沮、桀溺一起耕田,孔子路过,让子路询问渡口。【诸儒注疏】二人,隐者。“耦”,并耕也。时孔子自楚反乎蔡,“津”,济渡处。
【元典】
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
【译文】长沮说:“驾车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是鲁国孔丘吗?“是。“他天生就应该知道渡口在那里。”
【诸儒注疏】“执舆”,执辔在车也。盖本子路御而执辔,今下问津,故夫子代之也。“知津”,言数周流,自知津处。
【理学讲评】长沮、桀溺都是人姓名,盖亦贤而隐者也。二人相并为耦。津是河边渡口。执舆是执辔在车。昔孔子自楚反蔡,子路御车而行。适遇隐士二人。一个叫做长沮,一个叫做桀溺。两人并耕于野。孔子经过其地,将欲渡河,不知渡口所在,因使子路下车而问于长沮。长沮问说:“那坐在车上执辔的是谁?”子路对他说:“是孔丘。”长沮素知孔子之名,因问说:“是鲁国之孔丘与?”子路对说:“是也。”长沮遂拒之说:“问者不知,知者不问。既是鲁之孔丘,他游遍天下,无一处而不到,于津渡所在,必已知之久矣,又何必问于我哉?”其意盖讥孔子周流而不止也。
【元典】
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缀。
【译文】子路再问桀溺。桀溺说:“你是谁?“我是仲由。“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是。“坏人坏事象洪水一样泛滥,谁和你们去改变?你与其跟随避人的人,哪里比得上跟随我们这些避世的人呢?”他边说边不停地播种。
【诸儒注疏】“滔滔”,流而不反之意。“以”,犹与也;言天下皆乱,将谁与变易之?“而”。汝也。“避人”,谓孔子。“避世”,桀溺自谓。“耰”,覆种也。亦不告以津处。
【理学讲评】滔滔是流而不及之意。易是变易。于此不合,去而之他国,叫做辟人之士。高蹈远举,与世相违,做辟世之士。耰是田器,所以扒土覆种者。辍是止。子路问津于长沮,长沮不肯告。因又问于桀溺,桀溺问说“你是谁?”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素闻孔子弟子有仲由者,因问说:“是鲁国孔丘之徒与?”子路对说:“然。”桀溺遂责之说:“人贵识时,我看如今的世道,愈趋愈下,如流水滔滔,不可复反。举一世而皆然,其乱极矣!若要易乱为治,易危就安,将谁与转移之乎?今汝之师,今日之齐,明日之楚,不合于此,又求合于彼,是乃辟人之士,亦徒劳而已。你与其从着那辟人之士,奔走而无成,岂若从我辟世之士,离尘远俗,优游而自乐哉?”语毕,遂自治其田事,梗而不止,亦不告以津处。其拒之也深矣!
【元典】
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译文】子路回来告诉孔子,孔子失望地说:“人不能和鸟兽同群,我不同人打交道而同谁打交道?天下太平,我就用不着提倡改革了。”
【诸儒注疏】“怃然”,犹怅然,惜其不喻己意也。言所当与同群者,斯人而已,岂可绝人逃世以为洁哉!天下若已平治,则我无用变易之;正为天下无道,故欲以道易之耳。
程子曰:“圣人有不敢忘天下之心,故其言如此也。”张子曰:“圣人之仁,不以无道必天下而弃之也。”
【理学讲评】怃然是怅然叹息的意思。子路问津于长沮,桀溺而不见答,反被其讥讽,于是还以二人之言告于孔子。孔子惜其不喻己意,乃怃然叹息说:“彼谓辟人不如辟世,则必高飞远举,不在人间方可耳。殊不知人生天地间,鸟兽既是异类,不可与之同群。若斯人者,固与我并生并育,同一气类,吾不与之为群而谁与哉?既与之为群,则不可绝人逃世以为洁矣!他说天下无道,谁与易之?不知我之所以周流不息,正为天下无道,故欲出而变易之也。若使天下有道,世已治,民已安,则固无用我之变易,而我岂乐于多事哉?彼二子者其亦不谅我之心矣!”盖天生圣贤本为世道计。故古之圣人,民饥则曰己饥,民溺则曰己溺。一夫不获,则曰已辜。其忧时悯世,非但其心之不容己,亦其责之不可辞耳,使如沮、溺之言,则安危理乱邈不相关,生民将何所托命平?有世道之责者,宜加意焉。
【心学讲评】圣人之仁天下无已时,与人同类而生,则皆欲变易之而同乎道;自非与之为群,则志气无由相通,而感之也无术。且夫人未有无与群者。君子、野人,皆人也,而有辨。君子,治野人者也。易君子,则野人不待易而易矣。食其力,安其身,不相为治,野人之性固然,而其去鸟兽不远矣。为君子者,虽至无道,而犹然衣冠礼乐之遗,野人之所恃以易也。故圣人不忍弃天下之人群,而必与当世之君、大夫为群。故历聘列国,栖栖不舍,有所避,犹有所就,斯以为仁之至,而非独行之士所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