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曰:“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有仓廪府库,所以为民也。丰年则敛之,凶年则散之,恤其饥寒,救其疾苦,是以民亲爱其上,有危难则赴救之,如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扞头目也。穆公不能反己,犹欲归罪于民,岂不误哉!”
【理学讲评】承上文说:“民心疾怨,虽有司不恤其民,亦由君之不行仁政也。若君能以爱民为心,而举行仁政,务恤其饥寒,救其疾苦,则有司皆体君之心为心,而无有不爱其民者矣。有司既爱其民,则为之民者,自然情义相关。居常则亲其上,爱戴而不忘,遇难则死其长,捐躯而不悔矣。何至疾视其死而不救哉?此君所以当反己,而不可过责于民也。”大抵君民:之情,本同一体。民有财,则当供之于君;君有财,则当散之于民。丰凶敛散,上下相通,故虽水旱灾荒,不能为害,而国与民常相保也。后世人主,以府库为私藏,有司以聚敛为能事,民心一散,不可复收,虽使积藏如丘山,何救于败亡之祸乎?明主不可不鉴也。
【心学讲评】百姓之生死操于有司,有司之贤不肖因于人君,而国家之安危,则在民心之恩怨。君以百姓为心,则有司以君之心为心,而百姓因之以君与有司为一心。非是,则众散民离,国非其国矣。
邹穆公不恤民,而好养武健严酷之士,使为有司,恃之以强,而与鲁哄,谓有司效命,则战可胜。而其败也,有司歼焉,乃问于孟子曰:“国有法,军有律,所从来尚矣。将吏死国,都邑之民在戎行者死其主,一定之法也。今此之战,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可谓尽忠于国矣。岂其力之不敌哉,而退阅民之为兵者,未有死者矣。有司不负国,而民负有司,法所必诛矣。乃欲诛,则通国皆然,不胜诛也。将不诛乎,操愤怼之心,视长上之死而莫之救,后何所惩焉?吾其如此百姓何也?”
孟子对曰:“合三十三人之部伍,无一人救其长者,君亦思何以致此,而尚议诛乎!民之不救,非不能救也,实欲置有司于死也。其所以然者发于战之日,而原于凶年饥岁也。君之民尝遇凶饥矣,于时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今所存者,其死亡之父兄子弟也。乃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民且引领而望君之赈焉,乃不闻发一粟、捐一币以救之。盖有司不以上闻,感君不忍之心而行补助也。此其过,有司成之;而其怨,有司作之。盖君之有司以武健自恃,而谓民不足恤;敖慢于上,因而戕害及下。民之怨之,岂一朝一夕哉!呜呼!不可死者民也,不可逆者天也。故曾子曰:‘凡人之有所施于人也,天理之循环不爽,可不戒哉!人情之恩怨不诬,可不戒哉!勿恣吾之欲而夺人之欲;勿利吾之私而伤人之私,今之出乎尔者,他日之反乎尔者也。’出之不自知其非,而反之则悔将无及。夫民畜怨已久,而势位所限,无能如此有司何耳。当此两军交绥之际,一生一死民乃快其夙愿,以为昔之视我之死而不救者,今亦且视有司之死而不救也。此天理之自然,而人情之必至者,君其可独归罪于民乎?则即可胜诛而不可诛,况不可胜诛乎!虽然,此又岂有司之自取哉?有司之所以不告者何也?君无爱养斯民之心,而行苛敛无度之政,有司既习于残忍之风而不欲告,抑限乎法禁之严而不敢告,上下相蒙,以成乎虐,此其尤不在君而谁哉!
“今君既畏一旦瓦解之情,而思惩后之策,勿言诛也,有仁政在。制民产以养之于先,修荒政以恤之于迫,则有司亦翕然以民事为先,而疾痛相关,与斯民为一体。则民戴君而即戴有司,无事之时相亲也,临敌之下争相死也,赏祖戮社之法亦可以不设矣。而君何尚未之知悔也?夫君为民父母,其行仁也,岂为效死疆场故而诱之哉!”
孟子此言,亦因邹君之迫,而乘机以道之耳,行王政可以贞常,可以应变,亦于此而见之矣。
【元典】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译文】滕文公问道:“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国和楚国的中间,侍奉齐国呢,还是侍奉楚国呢?”孟子回答道:“谋划这个问题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要我说,就只有一个办法:深挖护城河,筑牢城墙,与百姓共同守卫,百姓宁可献出生命也不逃离,这样就好办了。”
【诸儒注疏】“滕”,国名。“无已”,见前篇。“一”谓一说也。“效”,犹致也。国君死社稷,故致死以守国。至于民亦为之死守而不去,则非有以深得其心者不能也。
此章言有国者当守义而爱民,不可侥幸而苟免。
【理学讲评】滕,是国名,在今山东兖州府地方。文公,是滕国之君。滕文公问于孟子说道:“小国势孤力弱,必须依托大国,乃能自安。今滕国方五十里,乃至小之国也。又夹在齐楚两大国之间,分当事之,而力不能以兼事,欲就中抉择,则将事齐乎?抑事楚乎?不知孰可依托以安吾国也。夫子其为我谋之。”孟子对说:“凡事倚靠他人的,不可取必;而惟主张在我的,乃可自尽。齐楚皆大国也,事齐则见怒于楚,事楚则见怒于齐,必不能两全而无害,这计策非吾所能及也。若必欲言之而不已,则别有一说,惟是自守而已。夫高城深池,所以卫国。必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而为之民者,亦感君平日之恩,出力报效,虽至危亡困迫,亦舍死而不肯去。上下相依,患难相保,庶几可以自全,此则事理之可为者耳。若事齐事楚,岂吾所能必哉?盖保国资乎地险,守险在于人和;而固结人心之道,则又在于施仁之有素。若平时不知恤民,则人心离散,一遇患难,皆委而去之矣。欲知有国之长计者,宜致审于斯焉。”
【心学讲评】滕文公当国未有难之日,不知固本自立之道,而惑于当时之习,欲有所依付以求苟免,乃问于孟子曰:“国大,则力可恃也;处于僻远,则险可凭也。而滕小国也,力不足以自存,间于齐、楚,势不容于孤立。事齐而齐保之,或可以亢楚;事楚而楚辅之,或可以拒齐。夫子酌二国势之,孰可倚邪?而情孰可托耶?”
孟子曰:“今之为谋者无不出此,而非吾所能及料也。所不事者怨咎之所启,所事者窥伺之所生。君且悉国之力,尽民之资,以为牺牲玉帛,而供无厌之求。吾何能保其非取亡之道乎?夫出极难之势,而激发其大有为之心,斯诚非无道。无已,而但为保国自全之图,则吾有一谋在:君且以事大国之力,凿斯池乎,筑斯城乎,有可守之具,而亟求所守之人,恩信结于平居,休戚同于一旦,晓然示民以与城池而俱亡之理。君效死也,而民莫忍不效死也,无有溃散而去者也。不以有尽之财力填齐、楚之溪壑。民渐以亲,国渐以固,虽齐、楚其如予何!及时为之,尚未为晚。君奈何听游士之谈,以敝君民而待毙乎?义不可屈,民不可废,君尚念之哉!”
【元典】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嶭,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
【译文】滕文公问道:“齐国要修筑薛城,我很害怕,怎么办才好呢?”孟子回答道:“从前,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侵犯那里,他便离开,迁到岐山下居住。不是愿意选择那里居住,迫不得已罢了。”
【诸儒注疏】“嶭”,国名,近滕。齐取其地而城之,故文公以其逼己而恐也。
“邠”,地名。言太王非以岐下为善,择取而居之也。详见下篇。
【理学讲评】嶭,是国名,与滕相近。邻,即今陕西邡州。岐山,在今陕西凤翔府地方。时齐欲取嶭,滕文公恐其逼己,因问计于孟子说:“滕与嶭同处于齐之西境,势相依倚,就如唇齿一般。今齐人恃其强大,将要取嶭之地,筑以为城。嶭亡,则滕之势益孤,而齐之侵陵益迫,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寡人深以为惧,不知当如之何而可免于吞并之患也?”孟子对说:“敌国外患,从古有之。昔者太王居邻,与北狄为邻,狄人时来侵扰,太王力不能御,遂弃了邻地,去到岐山之下,重建都邑而居之。这时候,仓皇迁徙,非谓邻地不如岐山之美,有所拣择而取之也,盖由迫于狄人之难,无可奈何,只得迁徙以图存耳。今滕迫近齐患,诚不得已而图自全之策,则法太王之所为可也。”
【元典】
“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译文】如果能施行善政,后代子孙中必定会有称王于天下的。君子创立基业,传给后世,是为了可以继承下去。至于能否成功,那就由天决定了。您怎样对付齐国呢?只有努力推行善政罢了。
【诸儒注疏】“创”,造。“统”,绪也。言能为善,则如太王,虽失其地,而其后世遂有天下,乃天理也。然君子造基业于前,而垂统绪于后,但能不失其正,令后世可继续而行耳。若夫成功,则岂可必乎!“彼”,齐也。君之力既无如之何,则但强于为善,使其可继而俟命于天耳。此章言人君但当竭力于其所当为,不可侥幸于其所难必。
【理学讲评】创,是造。统,是统绪。继,是继续。彼,指齐说。强,是勉强。承上文说:“太王迁国于岐,虽出一时避难之权,而周家兴王之业,实由此起。使为君者,果能修德行仁,如太王之所为,则虽暂时失国,后来子孙,必有应运而兴,如周之文武,为王于天下者,此天理之必然者也。然人君创基业于前,垂统绪于后,但能为所当为,而不失其正,使后世子孙,可继续而行耳。若夫兴起王业,而成一统之功,则上天自有主张,岂人力之可必乎?今齐强滕弱,势固不敌,君将奈彼何哉?为君计者,只宜勉强为善,尽其在我,听其在天而已矣,此外则非意虑之所能及也。”夫滕文之意,在免祸于目前,而孟子却教以为善,使之积德于身后。盖目前之计,止可侥幸于一时,而善以诒子孙,乃所以为国家长远之虑也。小国尚然,而况处全盛之世者,可不务增修其德,以绵宗祀于无穷也哉。
【心学讲评】滕文公不能立固本自强之谋于先,齐祸将成,乃问于孟子曰:“滕、嶭邻也。齐已取薛而城之,以逼乎滕,吾安能不甚恐乎?先君之祀,其将斩矣!欲事而且不听我之事,欲守而无以守,如之何则可?夫滕之祸亟矣,齐之欲吞滕定矣。于斯时也,欲存祀而免于亡,非大有为之资,别图一百年之计,更无策矣。”
孟子曰:“势有极而后反,事有激而后成。君其念叔绣之祀不可斩,而奋发有为乎!无庸恐也。请为君言太王之事。君如舍此土以无与强齐争,诚有大不得已者,而太王亦然。昔者太王居邠,是公刘之世守也。狄人侵之。太王知其不足以争,而保国不如保祀,乃去邠而之岐山之下居焉。后世论者以岐山为兴王之地,异乎邠地之苦寒,谓太王之择滕滕之周原而取之,乃大王当日欲保邠而不能,不提已也。然而大王之所以居岐者异矣。以新造之邦,抚流离之众,而规模弘远,唯厚恤其民,以自强于为善。夫人君而苟能然,则由微至盛,民心曰以结,国势曰以昌,延及后世,子孙兴王之资,原本于我。太王既然,孰有不然者乎?此可必也。
“盖为善者,君子之道也。君子上念先王先君所自传之泽,下念后世子孙所取法之规,业即于我创焉,不必因前人之成绩也;统乃于我垂焉,可俟百世而不惑也。后之人因而继之,而德已盛矣,功已集矣。立国之规模,安民之条理,即以经理天下,而不待更制,可继者在我后人继之而已。夫然,则民心所归,即天心所鉴,一代之大功自此成焉,天自不能违矣。然则君今日者不无可迁之地,抚此乐迁之民,所可为者。齐方恃强大以相逼,君如彼何哉!恭以礼下,俭以养民,于贫寡艰难之中,为所难为,强为之而已矣,而又何恐为!”盖滕至此无可守矣。委土于齐,而避之僻远,以保民而不失其祀,此大有为之业也,非孟子不能为之。然又岂虚言而无实哉!
【元典】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太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邪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译文】滕文公问道:“滕国是个小国,竭力去侍奉大国,却不能免除威胁,怎么办才好呢?”孟子回答道:“从前,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侵犯那里。(太王)拿皮裘丝绸送给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好狗良马送给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珠宝玉器送给狄人,还是不能免遭侵犯。于是召集邠地的父老,对他们说:‘狄人想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君子不拿用来养活人的东西害人。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君主?我要离开这里了。’于是离开邠地,越过梁山,在岐山下建城邑定居下来。邠地的人说:‘是个仁人啊,不能失去他啊。’追随他迁居的人,多得像赶集市一般。也有人说:‘(土地)是必须世世代代守护的,不是能自作主张的,拼了命也不能舍弃它。’请您在这两种办法中选择吧。”
【诸儒注疏】“皮”,谓虎豹麋鹿之皮也。“币”,帛也。“属”,会集也。土地本生物以养人,今争地而杀人,是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也。“邑”,作邑也。“归市”,人众而争先也。又言,或谓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已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能如太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扬氏曰:“孟子之于文公,始告之以效死而已,礼之正也。至其甚恐,则以太王之事告之,非得已。也然无太王之德而去,则民或不从而遂至于亡,则又不若效死之为愈。故又请择于斯二者。”又曰:“孟子所论,自世俗观之,则可谓无谋矣。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舍此,则必为仪,秦之为矣。凡事求可,功求成,取必于智谋之末而不循天理之正者,非圣贤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