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四书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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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孟子公孙丑章句上(2)

“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就才而言之,疑其治赋折狱之才相类也。而曾西蹴然不安曰:‘夫子路,其志大,其学正,有所不为,而大有为,吾先子之所严惮,以为刚方正直之不易学也而我何敢比焉?’或曰:‘子既不足以当子路矣,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取威定霸,子有其才乎?’夫或人亦知管仲之下于子路矣,而曾西犹艴然曰:‘吾即不及子路,固奉教于君子,宁守正而无成,不阿时而小就。而尔何曾比予于是乎?夫学术不正,则多委曲从时之计,而施于民者,皆利威,势胁,而无固结人心之实。君苟悦而从之,得君专矣,而举国以听,如彼其专也,得君专而权归己,而人不能挠之,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以仲父而秉四十余年之政,而合诸侯而不能尽合,攘夷、狄而不能终攘,当时之人非心服,而后世之乱不旋踵,又如彼其卑也。其志如是,其学如是,其功如是,我固与闻乎王道,特才有不逮耳,尔何曾比予于是?’

“今即从而断之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明王道,黜霸功,君子之于此严矣。而我之所自期者何如?所期于齐者何如?生民之知觉于我而开,吾道之兴废于我而任,而子为我愿他之如此乎?”

公孙丑曰:“齐之僻处东海也,而管仲以其君伯,中国莫不服也,及其伯业已衰,而晏子以其君显,晋、楚莫与争也。故谈齐事者,一则曰管仲,再则曰晏子。犹不足为,则夫子将何为乎?”

孟子乃自白其学之正,道之高,施为之本于心,推行之及于天下者,而曰:“使吾而用齐哉,则离判不一之民心,合而戴一人之德;威力相劫之天下,革而为有道之长。如是以运之于心,如是以施之于政,说而归者,不俟崇朝;顺而治者,不劳余力;以齐王,犹反手也。方今所最为天下害者,莫如霸者功利之图,而亟反之以成不世之业者,唯王者治安之略。吾正与天下争得失于此,岂复知有管、晏哉!”

呜呼!孟子之言决矣!乃天下所以疑王道之不可行,则以为迂远而不可急成,故不如从权以小成于一日。公孙丑习闻其说,而问曰:“若夫子之言,王犹反手,则弟子之疑滋甚矣。王道不可行于今日,而况可期于旦夕乎?夫言王,则文王是矣。且以文王言之。霸者尚功,王者尚德,固已。文王以如伤之仁,施丕冒之政,岂有加哉!百年而后崩,宜其道着而功集也。乃六州归化,而东国未孚,天下犹未胥洽焉。乃武王劳牧野之师,周公定管洛之策,然后东西南北无不奉宗周之政。而今夫子言之,行之五七年之间,而欲以定八千里之中国,然则夫子更有不疾而速之神化,而文王之以绥西土而化南国者,犹不足为与?”

孟子曰:“此则存乎时势之说,而不可以一概论也。若以德言之,则吾所效法者文王也。体其心,遵其政而何敢与之相并哉!有其时,有其势,而无其德,今日之齐是也,伯功乱之也。有其德,无其时与势,文王是也,王者之道未丧于殷也。

“以时言之,殷之立国,由汤至于武丁,四百祀而余矣。中间继汤之德而圣,守汤之绪而贤者,凡六七作。德稍敦而复修,圣稍坏而复理,民不敢贰、不忍离也。其归心久矣。久则安之习之,虽有不令之君、不善之政,变无从而起也。故武丁乘衰而起,五服不敢不来王,而天下共效其职贡。恭默于庭,而化及四海,犹运之掌,而殷道复兴矣。纣虽无道乎,然去武丁未久也,则武丁所建立之世臣而为故家,所培养之余民而为遗俗,武丁所以教天下而有余风,所以养天下者而为善政,纣虽灭裂之,未能尽废也,犹有存者。且其同姓之贤,而有微子、微仲、比干、箕子,痛念宗邦之将毁而思救之;异姓之贤,则有胶鬲裴回殷、周之间而思匡救;皆贤人,不让于周之有十乱也。或忘躯以谏争;或委曲以图存,则民虽怨纣之深,而犹冀诸贤之可挽。以是之故,文王之德虽盛,而民心之瞻恋未忘。故必待贤人尽去,旧政无余,而后失之也。此文王之时也。

“夫其时既然,而以其势言之:周之立国,自公刘居邠,大王迁岐,启宇之初,甚弱小也。大王荒高山,而王季因之,授于文王,尚未能扩土宇于侯封之外也,犹然百里而已。抚此百里之民,仁泽未能远及,而仁声不能四播,于以翦除无道,力不敌也。故密、崇伐而后可迁于丰,虞、芮成而后化行于南。是以终文王之世,六州归化,而奄,毫以东犹未效诚。所为立之有基,而后推之有渐,是以王业如此之难也。此文王之势也。

“夫时与势并会于一时,而后其时乃易,则时势亦重矣哉!齐人之言功利者曰,智慧以立功,而有智慧而无可为之势,则不如乘势者之因机顺导易用其智慧;镃基以尽利,而有鲢基者非可耕之时,则不如待时者之土膏疏发利用其镃基。天下事以效而言,有必如此者。则以此而思今时之齐,周视天下而观其所遇之时。自顾国中而审其可资之势,特智慧不生,而镃基不具耳。以时势言之,岂不易哉!

“何言乎势之易也,夏后、殷、周王天下之初,其制为王畿,常足以待诸侯,而变足以张六师,其土地之提封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可以为强干弱枝之本矣。千里之内,民之众寡何如哉?闾井相连之盛,验之于鸡鸣狗吠焉,如其声相续而互闻,自国中以达于四境,则其为可耕可教之民,以具万乘六师而有余者,可不谓庶乎?而齐自保东海以来,国固而无兵火,地富而无流亡,有其民矣,可不须生聚招徕之久矣。夫文王自岐徂丰,戡黎而强阮,改而后辟也;齐无待于兼小以成大也。文王惠鲜鳏寡,长养而休息,改而后聚也;齐无待乎长育以蕃盛也。以此之势临天下,而居重驭轻,何难哉!而欲有为而或御之者何也!贫霸者之功,急富强而竞争战,则力有所屈,而不敌八千里之天下耳。使我为之,去耕战之陋习,征构怨之小勇,以王者不忍之诚心,行王者不忍之德政,则夏后、殷、周所以绥万邦者在是。君欲御而民不为之御,而君孰敢御哉?莫之能御也必矣。

“何言乎时之易也?文王之所以难者,殷多贤圣之君,民虽怀新而犹念故也。今则自成、康以后,周有其位而无其德;东迁以后有其名而无其实;则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天下其能终不复有王乎?文王之所以难者,纣独肆恶于上,天下犹各爱其民也。今则诸侯各以其忿而糜烂其民,民死于战;游士各以其术而诛求于民,民死于耕;则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民其能终不复有生乎!夫乘治之后,而欲动民之心,非积功累仁渐洽之已深者,民无动也,文王之所以难也。民幸免于死,而已若更生矣;幸免于饥寒,而已若乐利,不见饥者之易为食乎,无择于精美也;渴者之易为饮乎,无待乎清甘也。特急伯功者夺其饮食而已矣。若王政则正所以止民之饥渴者也。使吾为之,予之以所宜得,而慰其悬望之情,不仅如六州之趋事,二南之讴思而已矣。

“夫霸者以功,而王者以德。功则威所加而犹不辑,德则惠未及而已无不孚。孔子曰:德者本于吾之诚,然而为天下之共信,其自家而邦,自国而天下也,速于置邮而传命令焉。盖被其德者所尊亲之,则发为讴吟,竞为趋附,人争慕而争传之,不祟朝而遍天下。置邮者,法使之速也。德之流行,心速之也。心欲其流行,亦孰与止之哉?甚哉,德之本为易食易饮而莫能御也!又况时势之相就,而益以流行之必速乎!今使吾当路于齐,则所因者,当今之时也,天之厌乱急而民之怀生切也;。所资者,万乘之国也,土地不待于辟,人民不待于聚也。使我得尽所学,因王心之足用,顺王政之易行,修行于一国,而流行于天下,则民之说齐也,犹倒悬而为解之,有不幸其之死而之生,以乐归而不舍者乎?以是之故,我可以自信,可以信齐。改霸图于一旦,修王政于五七年之间,若文王之所为者,恩无俟其深洽于肌髓,化无俟其渐推于遐迩;而古人百年之功,我收之旦夕,惟此时为然,文王之时未能然也,故曰以齐王犹反手,而岂谓文王之百年三世为不足法乎?然而今之论者皆曰,王道迂阔而无速效,宜乎古不宜乎今,则不如修管、晏之法,以富以强,而可以雄长。此道之所以不明,世之所以不治。其不能洞鉴古今之理势,以分道术之贞邪,自锢其知而不足与言,亦安知吾筹量之深,而所学之大哉!”

呜呼!王伯之辨不明,唯欲速见小之过;而欲速者不得速,见小者并其小而不利,是以人之不可不务广其智也。为一国之人,则所知者为一国之习;为一时之人,则所知者为一时之习;为古今天下之人,则通古今,周天下,而知其得失难易之理,故学者以去其习气为邪正之大辨!

【元典】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译文】公孙丑问道:“如果让您担任齐国的卿相,能够实行您的主张了,那么即使因此而建立了霸业或王业,也不必感到奇怪的了。如果这样,您动心不动心呢?”孟子说:“不,我四十岁起就不动心了。”

【诸儒注疏】此承上章,又设问孟子若得位而行道,则虽由此而成霸王之业亦不足怪,任大责重如此,亦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乎?四十强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时。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动心之谓。

【理学讲评】异,是怪异。公孙丑因孟子说霸王事业太容易了,恐其力不能任,又设问说:“论天下之事易,当天下之事难。以夫子之道德,诚使遇合于齐,加以卿相之位,得志行道焉,虽从此而建功立业,小则以霸,大则以王,皆所优为而无足怪矣。但这等地位,其任至大,其责至重,夫子处此,也容有所疑惑恐惧而动其心否乎?”孟子答说:“否,我从四十岁的时节,道明而无所疑,德立而无所惧,此心久已不动了。若今日加我以大任,固将从容运量而有余,夫何动心之有?”这“不动心”三字,是孟子生平学问得力处,而其大本大原,却从知言养气中来,盖善学孔子而有得者也。

【元典】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译文】公孙丑说:“如果这样,老师就远远超过孟贲了。”孟子说:“做到这点不难,告子在我之前就做到不动心了。”

【诸儒注疏】孟贲,勇士。告子,名不害。孟贲,血气之勇,盖借之以赞孟子不动心之难。孟子言告子未为知道,乃能先我不动心,则此亦未足为难也。

【理学讲评】孟贲,是齐之勇士,力能生拔牛角者。告子,名不害,是当时辩士。公孙丑说:“人心难制而易动,夫子当大任而能不动心如此,则其气力足以负荷一世,比之孟贲之勇,仅能举一器一物之重者,相去远矣。”孟子说:“心能不动,这也不足为难。即如告子为人,虽其见道未真,他未及四十岁,已能先我不动心了。则此果何足为难哉?”大凡人心有所管摄,则不动甚易,无所管摄,则不动甚难。告子未为知道,而能强制其心,倘能使之不动,况以道义管摄之乎?此事心者所当知也。

【元典】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

【译文】公孙丑问:“做到不动心有什么方法吗?”孟子说:“有。”

【诸儒注疏】程子曰:“心有主,则能不动矣。”

【理学讲评】公孙丑又问孟子说:“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则既闻之矣。敢问心之不动,亦有道乎?”孟子答说:“人以一心而应天下之事,若心中没个主张,则卒然临之,未有不惊,纷然而来,未有不扰者。惟其中有定主,然后能无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此可见不动心之有道也。”

【元典】

“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

【译文】北宫黝这样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退缩,双目被刺不转睛;但他觉得,受了他人一点小委屈,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鞭打了一般;既不受平民百姓的羞辱,也不受大国君主的羞辱;把行刺大国君主看得跟行刺普通百姓一样;毫不畏惧诸侯,听了恶言,一定回击。

【诸儒注疏】“北宫”,姓;“黝”,名。“肤挠”,肌肤被刺而挠屈也,“目逃”,目被刺而转睛逃避也。‘挫”,犹辱也。“褐”,毛布。“宽博”,宽大之衣,贱者之服也。“不受”者,不受其挫也。“刺”,杀也。“严”,畏惮也,言无可畏惮之诸侯也。黝盖刺客之流,以必胜为主,而不动心者也。

【理学讲评】北宫黝,是个勇士。肤挠、目逃,都是退缩恐惧的模样。挫,是挫辱。挞,是捶挞。褐,是毛布。宽博,是宽大之衣。严,是畏惮。反,是还。孟子又说:“所谓不动心之有道者,且不论当大任的,只观那勇士每亦自可见。勇士中有北宫黝者,其养勇也,挺身而斗,其肌肤不畏刺而挠屈;怒目而视,其目睛不畏刺而逃避;盖自恃其勇而不肯示怯于人也。推其心,不必大有挫辱,才不肯受,纵使一毫之微受挫于人,看来就似挞之于市朝一般,有不胜其愧耻之甚者。不论事之大小,人之贵贱,一味要求胜,不惟不肯受辱于褐宽博之夫,亦不肯受辱于万乘之诸侯。视刺万乘之诸侯,便与刺褐夫的一样容易,殊不见有诸侯之可畏惮者。如以恶声加之,则必以恶声报之。身可杀而志不可挫,盖以必胜人为主也。惟其主于必胜,此其心之所不动耳,吾所谓不动心有道者,此其一也。”

【元典】

“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译文】孟施舍这样培养勇气,他说:‘把不能取胜看作能够取胜;估量了势力相当才前进,考虑到能够取胜再交战,这是畏惧强大的敌人。我哪能做到必胜呢?能无所畏惧罢了。’

【诸儒注疏】“孟”,姓;“施”,发语辞。“舍”,名也。“会”,合战也。舍自言其战虽不胜,亦无所惧。若量敌虑胜而后进战,则是无勇而畏三军矣。舍盖力战之士,以无惧为主,而不动心者也。

【理学讲评】孟施舍,是古人姓名。会,是合战。孟子又告公孙丑说:“我谓不动心有道,不但于北宫黝见之,又闻古之勇士有孟施舍者。其人之养勇也,尝自负说,战胜非难,敢战为难。我之于敌,莫说既胜了他才能不惧;便遇着劲敌在前,战不能胜,自我看来,也如胜了他的一般,更不计较强弱胜败而有惧心也。设使度量敌人之强弱而后敢进兵,计虑在己之能胜而后敢合战,这是逡巡退缩,畏怕三军之众者也。一有畏心,虽胜不足以为武矣。观舍此言,岂是他有百战百克之勇,能保得自家必胜哉?只是他胸中胆气素定,不见得三军为众,一身为寡,而勇往直前,能无恐惧而已矣。惟其无惧,则生死利害皆不足以挠其中。此以无惧为主,而能不动心者也。”

【元典】

“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译文】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人的勇气,不知道谁强些,但孟施舍是把握住了要领。

【诸儒注疏】黝务敌人,舍专守己。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故二子之与曾子、子夏,虽非等伦,然论其气象,则各有所似。“贤”犹胜也。“约”,要也。言论二子之勇则未知谁胜,论其所守,则舍比于黝为得其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