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学讲评】遗佚,是放弃。阮穷,是困穷。悯,是忧。露臂的叫做袒裼,露身的叫做裸裎,都是无礼的模样。由由,是自得的意思。援,是留。孟子说:“昔鲁大夫有柳下惠者,其为人只是一个‘和’字做到极处。与伯夷相反,故有君可事,便委身事之,虽污君而不以为羞;有官可居,便安心居之,虽小官而不以为卑。其进而事君居官也,推贤让善,未尝隐人之贤,且直道事人,不肯枉己之道。虽是为人所放弃而身处困穷,其心亦无入不得。遗弃而无所怨尤,困穷而无所忧患,盖其坦夷平易有超然于进退荣辱之外者如此。其平日尝说:‘人生世间,形骸既分,善恶自别;尔自尔,我自我,原不相关;虽袒裼裸裎无礼于我侧,亦尔之自失耳,能污浼及我哉?’所以不择交游,不立崖岸,由由然与众人并处,而不自失其正焉。虽当欲去之时,有留住他的,他便住了。这等援而止之而止,则是视天下无不可事之君,无不可居之官,而亦无不可处之众。故不以去为洁,而切切于去也。此其进退绰然,虽降志辱身而不以为屈;人已有辨,虽和光同俗而不以为非。柳下惠所以为圣之和者如此。”
【元典】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译文】孟子又说:“伯夷狭隘,柳下惠不严肃。狭隘与不严肃,君子是不效仿的。”
【诸儒注疏】“隘”,狭窄也。“不恭”,简慢也。夷、惠之行,固皆造乎至极之地,然既有所偏,则不能无弊,不可由也。
【理学讲评】隘,是窄狭。不恭,是不整肃的意思。由,是行。孟子既述伯夷柳下惠之为人,遂从而断之说:“君子处世待人,自有个大中至正的道理。才偏着一边,便少了一边,非中道也。如伯夷之清,固是高洁,然却少了和这一边,其弊至于圭角太露,界限太严,看得天下没一个好人,就是衣冠不正这样小节,也便包容不得了,其度量何等窄狭,是失之隘也。柳下惠之和,固是平易,然却少了清这一边,其弊至于不修廉隅,不循礼度,看得世上没有一个不好的人,就是袒裼裸裎这样无礼,也都不计较了。其威仪全不整肃,是失之不恭也。夫伯夷、柳下惠都是圣人,就他身上来看,不至如此。但学了伯夷,其流必至于隘。隘则可以洁身,不可以容众接物;君子但取其清,弗由其隘也。学了柳下惠,其流必至于不恭。不恭则可以谐众,不可以砥行立节。君子但取其和,弗由其不恭也。盖必清而能通,不至于违世而绝俗;和而能介,不至于同流而合污,乃为中正之道,而君子所当由者耳。学者可不慎哉?”观此言而孟子愿学孔子之意,隐然在言外矣。
【心理穿梭】庆源云:“子路是范我驰驱而不遇王者,故不获禽;管仲则诡遇以逞桓公之为,故得禽多耳。”说管仲处是,说子路处则非。子路若得君专而行政久,亦岂遂足以成伊、傅之业哉?其贤于管仲者,子路得王道之偏,管仲则别是一帆风耳。故有王者起,子路可以其所长备垂、益九官之用;若管仲所学所为,必逢显诎矣。
道之大者功必至,而道之未全者功不能大。若夫有功者,不必能合于道,乃其功亦不小;顾其功虽大,而终不能高。盖大小在成绩,而高卑在规模也。
集注所云获不获,以功言,而非以遇言。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一朝而获十也。子路范我驰驱,而疏漏处不少,其失禽也亦多矣,岂但不遇王者之故哉?
陵阳李氏因集注“道明德立”语生先后见,谓道明而后德立,必先知言而后养气。此种语,说得似有径路,而于圣学之津诶,则杳未有见。今且看知言是如何用功,养气是如何用功。若人将集义事且置下不料理,且一味求为知言之学,有不流而为小人儒者哉?知言是孟子极顶处,唯灼然见义于内而精义入神,方得知言。苟不集义,如何见得义在内?既不灼然精义之在吾心,而以求知天下是非得失之论,非屑屑然但从事于记诵词章,则逆诈、亿不信,为揣摩钩距之术而已矣。
集注于“知言”下个“尽心知性”,是何等语!此岂漫未集义者初学之始事?知言至处,是“大而化之”之境;养气至处,只得“充实而有光辉”。若以为学之序言之,养气以徙义为初功,知言以穷理为始事,内外、主辅虽并进,而自有别。此与《大学》格、致、诚、正之序同。知不至,固意不能皆诚,然抑非待物之尽格,知之已至,而后始有事于诚正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后其内而先其外,岂知本之学哉!
庆源云“曾子之自反,以缩不缩为勇怯”一语,大失本旨。自反虽是处世一枢机,然曾子之言大勇,与孟子之引此,则意在缩,而不在自反。缩者,集义也。唯其缩,乃能生浩然之气而塞两间。若不缩,则固为欺人负理之事,虽自反而怯,亦何救哉!齐宣以不缩,千里而畏人,正所谓“胡不惴焉”者。既惴矣,而犹可谓勇乎?
庆源惟不察于此,故又云“所守之要,非舍之所能知”,竞将自反为约。不知此之言约,是与不约者相形出底。前云“孟施舍守约”,此云“曾子守约”,亦是一例。自黝视之,则舍之守气为约;自舍视之,则曾子之守气又为约矣。
孟子吃紧工夫在气上。集注云“一身之气”,意与下言塞两间之气分大小。然后云“气,体之充也”,则塞乎两问者,又安在非一身之气邪?气是个不恐惧的本领,除告子外,则下而北宫黝,上至曾、孟,皆以此为不动心之道,特其所以守之者有约不约之分耳。
内里有个义作骨子,义即缩也,故曰“义以直内”。以听气之自生,则守之功约,而其用大。若其不然,则守之气之末流,其功不约,而用反有所诎尔。约以言其守气者,而非与气为对。气只(其)[共]此一个气。曾、孟之气,较黝、舍百倍刚大而塞两间,非曾、孟舍气不守,而别守一自反以为约法也。不出吾心而守之,乃以塞乎两间,则日约。所守在此,其气亦尽于此,则频用气而频须守,斯不约矣。若北宫黝者,日奔命于褐夫、万乘、挫事、恶声之间而不给也。
“不得于言”一“言”字,所该者甚大。凡天下事物之理,可名之为言者,皆言也。孟子向后说波、淫、邪、遁之辞,却但从言之差谬者一边说,则以当其世而为齐之卿相,则异端说士杂沓进前,自势所必有,须与之距其邪说尔。
乃欲辟人之妄,则岂徒在逆亿钩距之间哉?己之真不显,则人之妄不可得而辟。故知言之成效,在邪说之不能乱;而知言之全体大用,则唯义精仁熟,于是非得失之百致,炳然如日光之被物,容光必照,而天下之理自莫有能遁焉者矣。
知此,则告子之“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也,亦谓:天下之理,本非吾心之所有而不可胜穷。即是非得失之不能解了者,姑且是与为是,非与为非,因应乎天下,听物论之不齐而无庸其察。若求于心者,役心于学问思辨以有得,而与天下争,则疑信相参,其疑愈积。不如听其自得自失于天地之间,可以全吾心之虚白,而由虚生白、白以无疑之可不动其心也。若云告子于己言之有失,不反而求之以期其必是,则亦孟浪狂躁之妄人耳,何以能先孟子而不动心邪?抑谓“杞柳”“湍水”,屡易其说,为“勿求于心”之证。乃不知论性三说,立喻不同而指归则一,非有不得于“杞柳”之说,遂顺唇舌之波而改为“湍水”之喻也。说见后篇。
先须识得告子是如何底蕴,方于此一章大义得贯彻分明。先儒于此,俱皂白不下。
告子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只缘他自认此心与天下之言判然为二,不当强引言人,而役心以出。直安顿者心,教在未有名言上一层,笼罩着天下,俾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者,至我之前,如蚊子咂铁牛,丝毫摇动他不得,所谓“你若无情他也休”也。若必求之于心,则将役其心以穷理格物,是非得失先积于我而心为之动。故程朱于此,识得他外义处。乃其云“生之谓性”者,亦谓有义有理,因而言有得有不得,皆非性之所有,非其所有,故不当求也。
其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他只认定此昭昭灵灵底便作主人,却将气为客感之媒,但任着气,便揽下天下底事物来,去外面求个义以与物争。乃能胜乎物者,物亦能胜之矣,故即使吾心有不能自主之时,亦且任之而俟其自定,如公子牟之所谓勿“重伤”者是已。若求助于气,则气本浊而善流,有所胜,即有所不胜矣。盖气者吾身之与天下相接者也,不任其所相接者以为功,则不求胜于物,而物固莫能胜之,斯以荣辱利害之交于前而莫之动也。告子之为学术,大要如此。盖亦源本老、庄,而后世佛氏之言亦相承以立说焉。乃孟子则以为:天下之言,其是非得失不可枉于当然者,本吾心固有之义,见其是则不容以为非,见其非则不容以为是也。惟吾性固有其义以制天下之是非得失,则天下之言本待治于吾心。而苟尽吾心之制,则万物自有其贞形,万事自有其贞则,吾心自有其贞观,虽曰与议、淫、邪、遁者接,而其根苗枝叶之所为起止,我具知之而无所疑惑,则何用笼罩天下,弃物理于不求,而后可以使心得宁哉!
故学、问、思、辨之下学也,始于疑,而聪明睿知之上达也,终以成夫大信,则天下之名言,显诸仁者皆通,而藏于用者各得矣。此孔子之所以时措咸宜者,固即在“学不厌、教不倦”以为圣功也。
若吾心之虚灵不昧以有所发而善于所往者,志也,固性之所自含也。乃吾身之流动充满以应物而贞胜者,气也,亦何莫非天地之正气而为吾性之变焉合焉者乎?性善,则不昧而宰事者善矣。其流动充满以与物相接者,亦何不善也?虚灵之宰,具夫众理,而理者原以理夫我者也,理治夫气,为气之条理。则理以治气,而固托乎气以有其理。是故舍气以言理,而不得理。则君子之有志,固以取向于理,而志之所往,欲成其始终条理之大用,则舍气言志,志亦无所得而无所成矣。
以志之无所成,即偷安于其无成者,自谓不失其心而天下亦莫能吾胜。乃本以不能胜之故,匿其不胜,而云百战百胜不如不战,遂废己所受持天下之资,以绝天下,则是自反不缩,而恃不侮褐夫以无惧。乃不知自反而缩者,原无惧于千万人也。气唯不以义动则馁,而岂有多所成即多所败、有所胜即有所不胜、一盈一虚之忧?气从义生,而因与义为流行,则以我之制治天下之不足畏者,初非以求胜于物,而自成胜物之用。又岂理外有气,心外有义,袭而取之,以揽天下,而争一旦之胜,如告子之所讥者哉?
故但慎其动于进退取舍之间,充而至于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而不为,积小以大,由着彻微,坦然终日,无所愧怍,极夫朝诸侯、有天下,而终无所逢迎规避以求事之成、功之可,俾志不能主而授其权于外物;则即此气之大以刚者,可曰与天下相接于吉凶生死之途而无所惧矣。此孟子所为不为告子之为,而伯王之任亦终不能动其心也。以此折衷则诸家之说,其合其否,可考而知也。
集注不详“暴”字之义,但云“致养其气”。读《孟子集注》,须于其所略者,循本文以求之,不可胡乱成悖。致养之功,虽有“有事勿忘”、“勿正勿助”两段,然其所云“勿正勿助”者,亦非以防夫太过也。凡人做工夫而有期待之心,只是畏难而望其止息。其助长者,则如宋人之揠苗,不耐得薅锄培壅,索性拼一番劳苦,便歇下也。暴者,虐而害之之谓。故不芸苗而任其草满者,暴其苗也;助之长而揠死之者,亦暴其苗也。陵压其气,教他一向屈而不伸者,暴其气也;执着一段假名理,便要使气,求胜于人,到头来却讨个没趣,向后便摧残不复振起者,亦暴其气也。
潜室不察,倒着本文,将“暴其气”作暴气说。不知此所谓气,乃以担当霸王之业而无惧者,非但声音笑貌之节,则亦何有发得暴之忧邪?一字之颠倒,满盘皆错。
无干说得和鸾、佩玉去,直向黄瓜蔓上求瓠子,一倍可笑!和鸾、佩玉,养心于静者也。此之无暴,养气于动者也,故曰“浩然”,曰“至大至刚”;而其不养也,则曰“馁”,曰“害”。抑其盛大流行,塞乎两间之大用,而使若庄子“养鸡”“承蜩”之邪说,此正“暴其气”者也。学问事,不知用功之各有攸当,鲜不倒行而逆施矣。
志是大纲趣向底主宰,虽亦以义为归,乃孟子之言义也,曰“集”则不但其心之专向者一于义,而所志之外,事物瞥尔当前,不论小大常变,一切都与他一个义,以为之处分。乃使吾气得以自反无不缩之故,恒充而不馁,则于其所志者,优有余地,坦然行之而无惧也。若夫所志之义,以事物未当前,则但谓之道,而不名为义。义散见而日新,道居静而体一也。故孔子言“志于道”,而孟子“以集义”为养气之功。志主道而气主义,明矣。其曰“配义与道”,是志气合用底。气配义以不馁其气,即配道以不馁其志也。集注“敬”字,与“主敬”“敬”字别。敬者,谨持之谓尔。使如云峰所引《易》“敬以直内”以释此,则当云守其志以敬,不当但云敬。守志只是道做骨子,不消添入敬来。且敬之为德,乃静时存养,无把持中以此为依据。有志则有可持,故知其所持在道而不在敬。
“志壹则动气”一段三“动”字,只是感动意,即其相为感动者以见其俱不可“勿求”,元与“不动心”“动”字不同。“不动心”者,无恐惧疑惑也。但以气之壹而动其志,岂遂至于恐惧疑惑!且志壹动气,气其知恐惧而生疑惑者哉!此本以志气之专壹有为者言之。“持其志”者,志固壹也;“心勿忘”者,气固壹也。推而极之,天理人事,莫不皆然,胡文定以“先天而天弗违”为志动气,“后天而奉天时”为气动志,虽与孟子立言之指别,而理则一也。
集注中一“从”字,极下得活。小注谓“喜怒过度,志反为动”,则误。喜怒过度时,直把志丧了,而岂但动乎?下云“反动其心”,心又非志之谓,志者心之用。不可云蹶者趋者反动其志也。气壹动志,乃是气之既充,必将专壹以有为,则先未有此志,亦便动着教生长者志来。如子路只缘他气之兼人,故“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动得志上如此上紧。与志之专者,弱可使强一理。说个“壹”,便是好底。悠悠而任其喜怒者,志则时此时彼,气亦时盈时虚,而安得壹哉!
“蹶”之为义,自当从《说文》正训云“跳也”。促步日趋,高步日蹶。若作颠踬解,则既害文而抑害义。颠者非气也,形也形动气而非气动心也。蹶、趋亦不是不好事。古人于朝廷宗庙必趋,临戎登车则蹶。孟子之言此,只是借喻意,故加以“今夫”二字,非谓蹶者趋者之暴其气也。
此言气言心,但在血气之气、知觉运动之心上立喻,与上言志为“志道”之志,言气为“浩然之气”者不同。盖谓凡人之为善为恶,此兼善恶说。先有其心,无定志则但名为心。而气为之用者固多矣;然亦有时本无是心,而因气以动作焉。如今人言乘兴而为。如方在蹶、趋,则心亦为之疾速,与缓步时不同。则心虽有觉,气虽无觉,而偶然之顷,气且乘权以动一时之心。然则专壹之气,其以感动常存之心,亦于此而可推矣。
或问“志养得坚定,蹶、趋亦不能动得”之疑,全是隔篱猜物话。朱子所答,亦不分明。不察于此,而“和鸾、佩玉”之说得以阑入,而黄四如“文武火二三十年”之邪说亦以倡矣。
尽心、知性是知言本领,非知言后功效,盖由尽心知性以知言,其功虽似不可企及,而本末固顺。若从拣别设、淫、邪、遁上下工夫,以求心之尽、性之知,则如拔壮士之爪而欲仆之也。
集注先说“尽心,知性”,后说“于凡天下之言”云云,甚是分明。东阳倒着说,即是门外语。《中庸》谓“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孔子谓“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俱是此理。苟非尽心知性,何以能不逆亿而先觉邪?